首页>> 文学论坛>> 短篇小说>> 林芙美子 Child literature history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903年12月31日1951年6月28日)
晚菊
  来电话说傍晚五点左右来拜访,阿欣想:“相隔一年了,真的会再来找我吗?”放下电话,去看看钟,距五点钟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看来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去洗个澡。然后,她吩咐女佣人早点准备好晚饭,就匆匆到洗澡间去了。“要显得比上次分别时还年轻一些才行。若是让他感到我老了,那可就失败了。”阿欣这样想着,慢慢地浸进热水中去。
  洗完澡回来,她马上从冰箱中取出冰块,砸得碎碎的,再用两层纱布包好,便面对镜子,用这个冰袋均匀地擦拭起脸来。她按摩了十分钟左右,直到皮肤几乎丧失感觉,双颊潮红以至发麻为止。“已经五十六岁了!”尽管阿欣心里总是喃咕着这事,但又依然认为,凭着自己在长期艺妓生涯中练就的功夫,总还是可以再应付一阵子的。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她又取出珍藏的进口美容霜,搽到冰冷的脸颊上。她一边化妆,一边瞪着眼睛端详自己的容貌,这时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曾经印到明信片上的自己那绝代佳人的艳姿,可是现在镜子里面这死人一般苍白的老脸,实在使她寒心。阿欣又情不自禁地撩开和服的下摆,观察起自己的大腿来了。啊!全盛时期的丰腴已经逝去,那一条条细细的静脉血管突现出来了。“可是,总还不算太瘦吧!”她这样宽慰着自己,却又突然把两条大腿紧紧地夹在一起。
  在浴池里,阿欣端坐着,不时朝身上撩着水,水顺着身体淌了下去。她感到,只有亲切的爱抚才能给自己的暮年以慰藉。“我还有吸引男人的魅力,这才是人生寄托的所在。”井原西鹤①在他所写的《列国见闻与伊势物语》一书中,曾经描述过伊势地方的一种娱乐:有两个弹三弦琴的美女——杉姬和玉姬,人们在她俩面前张开一面红色的大网,一边从网孔中窥视她俩的美貌,一边掷钱为戏。阿欣遐想着那张开的红网,画中人那样的美貌……这些对自己都已是遥远的往事了。阿欣在年轻的时节,全身都充满了金钱的欲望,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特别是饱经残酷战争的忧患之后,如今她感到没有男人的生活是空虚而没有依靠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阿欣的美貌多少有所变化,美的风度也与从前不同了。她并不想去干那种越老越追求时髦的蠢事。有些女人虽然已经五十开外了,但还要袒胸露颈地戴着项链,穿着带衬裙的红棋盘花格的裙子,上面再套一件白缎子罩衫,头上戴一顶宽檐帽子来巧妙地遮掩额头的皱纹。对于这种人,阿欣向来是很反感的。至于对有些人总喜欢像妓女那样从和服的领口露出红色的里衬来的那种打扮,她更是讨厌透顶。在这摩登的时代,阿欣竟连一次也没穿过西服。她爱穿和服,在那洁白的纯丝衬领上,罩一件用大岛绢丝织成的碎白花纹的蓝色夹袍,腰上系一条淡黄色的、带白色细纹的博多腰带。在她的胸前,你绝对不可能看到颜色花俏的软绸腰带。阿欣也曾仿效西洋妇人的时髦装束,创造了自己的一套理想装束:“腰要束得细一些,胸部要高高地突起,腹部用窄腰带束着,臀部薄薄地垫上一层丝棉絮的围布,使臀部显得更丰满。”阿欣的头发一直保持茶色,再配上那白皙的面庞,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她已是年过五十的女人了。她的身材较高,又穿着短下摆的衣裳,就越发显得干净利落。每当和男人相会前,她总是按照艺妓界的规矩,打扮得大大方方的,往往还要对着镜子,抿上五六勺凉酒,然后用牙粉把牙刷好。她是绝不会漫不经心地忘了除掉酒臭的。仅仅是少量的这一点点酒,对阿欣来说,却比使用任何化妆品都有效,只见她微现醉意,眼圈泛红,那两只大眼也润泽有光了。经过这么一番精心的化妆,阿欣原有的艳丽好像又复苏了。她又拿出上等的口红,浓浓地徐在嘴唇上,使嘴唇变得鲜红。但是她却一辈子从未染过指甲,她认为上了岁数的人,再搞那种艳丽的化妆,该显得多么可笑呀。她只是喜欢用乳液反复地擦手背,把指甲剪得短短的,然后再用小块呢料把指甲擦拭好。阿欣非常喜欢恬淡的颜色,尤其喜欢穿水色和桃色的内衣,从她那长夹袍的宽大袖口里,总是显露着淡素颜色的内衣袖头。香水她也经常用一点,不过只是喜欢撤在肩头和那两条娇嫩的手臂上。她是不会把香水错喷到耳朵里去的。总之,阿欣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她认为,如果像社会上那些落魄的老妪那样寒酸苟安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①井原西鹤:日本江户时代前期的小说家。
  “蔷薇芬芳人难喻,自敢掠美我独馨。”阿欣非常喜欢这两句诗。她看着板谷先生送来的蔷薇花时,回想着自己失掉男人以后这段时间的遭遇,很自然地从这花团锦簇的鲜花联想起自己梦幻般的往事。各种的风俗,自己的兴趣和追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地变化着,这种对过去的怀念,常使她感到很愉快。在漆黑的夜里,当她独眠卧榻时,一觉醒来,常常不知不觉地悄悄扳着手指数起自己从姑娘时代起所结交的男人来。“他和他,还有他,啊!也有他……那么认识他是在他之前吧……也许是在他以后……”她简直就像数“小九九”一样,想起男人的心情,真使她有些神往,他们中有的因离别的方式不同,会难过得泪流满面。
  阿欣就像《伊势物语》中所描述的那样,已经完全沉浸在往昔甜蜜的回亿之中,她陶醉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回味着,觉得这也是一种享乐。
  接到田部的电话,她感到很意外,就好像喝了一杯上等的葡萄酒,感到分外的甘美。可是田部的这次来访,大概只不过是一般的拜访,昔日的恋情还能剩下多少呢?他大概是来探望那长满荒草的爱的废墟吧!阿欣想,我不能让他只是一味地慨叹。由于自己已是人老珠黄,更要谨慎,不能露出一点破绽,要显得一往情深,尽量造成一种亲密和谐的气氛,要让他觉得:我这个女人依然娇美如昔,不至于忘记这次重逢的余味。阿欣有条不紊地、毫不拖延地一打扮完,便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欣赏起自己的身姿来。总算万事如意了吧……
  阿欣来到了饭厅,晚饭已经做好了,她和女佣人便相对而坐吃了起来。她们喝着淡味的稀酱汤,吃的是咸海带、麦米饭,然后又敲开一个生鸡蛋,将蛋黄一口气喝了下去。这些年来,无论是哪个男人来访,阿欣也从来不给他们准备吃的,不像有的人那样在桌子上摆满丰盛的菜看,亲自下厨房做几个拿手菜,来讨男人的欢心。对此,阿欣是从来也没想过的,因为她对当一名家庭主妇是毫无兴趣的。她深知对那些根本不想跟你结婚的男人,用家庭主妇的痴情来讨好他们是丝毫不会奏效的。正因为如此,来找她的男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土产或礼品,阿欣也就当之无愧地接受了。她从来不同没有钱的男人打交道。因为在她的眼里,没有钱的男人是没有魅力的。她所爱的男人,必须是穿着笔挺的西服、洁净的衬衫那样的男人。恋爱,对于阿欣来说,就像塑造一件件艺术品一样。
  作为艺妓,阿欣从姑娘时代起,就被誉为可以同赤板的万龙①相媲美。她曾经和结了婚的万龙见过一次面,为她那天仙一样的美貌而赞叹不已。阿欣从自己的经历中深深感到,一个女人若想永葆美丽的丰采,没有钱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阿欣开始当艺妓是她十九岁时的事情。她并没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却靠她惊人的美貌而独步于艺妓之林。那时,正好有一位年老的法国绅士来日本旅游,他点名要阿欣做他的陪客。这位绅士很宠爱她,以至把她比作玛格丽特·戈蒂埃②,阿欣也为此骄矜自持,大有日本茶花女之感。这位法国绅士名字叫密歇尔,他一直使阿欣难以忘怀。从年龄上来看,他现在肯定已经老死在法国北部的什么地方了。当年他回国时,曾经赠送给阿欣一个镶着蛋白石和精巧钻石的手镯。这手镯这些年来她一直珍藏着,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生活最困难时,她也没舍得卖掉。
  ①当时日本著名的艺妓。
  ②小仲马著《茶花女》中的女主角。
  阿欣交往过的许多男人,后来都飞黄腾达成了有地位的人,但战争结束后都杳无音信。人们传说:“相泽欣大概积攒了一大笔财产。”不过,在这期间她自己从未想过开个饭馆之类的店铺来糊口谋生。实际上阿欣仅有的一点财产,只不过是幸免于战火的一栋住房和在热海的一套别墅而已,而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有很多的财产。热海的那栋别墅是用义妹的名字登记注册的,战后也被她给卖掉了,可以说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现在同女拥人一起生活,女佣人是个哑巴,是义妹给介绍来的。阿欣的生活是出乎意料地节俭,连看场电影和戏剧的情绪都没有。她非常讨厌毫无目的地到外边去闲逛,因为她很忌讳在阳光下被人觉察到自己的衰老。在光天化日之下,那老年妇女的龙钟之态会暴露无遗的,无论穿着多么华丽的服饰,在阳光下也无济于事。基于这种原因,阿欣也就心甘情愿地不再抛头露面,过着悠闲的隐居生活。作为一种兴趣,她喜欢读读小说。有人劝她抱养一个女儿,说到了晚年也会愉快些,不过她不想过那种负有义务的晚年,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过着独身生活:她这样做自有其道理。
  阿欣自幼父母双亡,只是依稀记得生在秋田县本庄附近的小砂川镇,五岁时被抱养到东京,过继给相泽家,改姓相泽。养父叫相泽久太郎,后来经营土木建筑生意,去了中国的大连。阿欣在上小学时,这个养父在大连就音信皆无了。养母相泽律子是个相当出色的理家能手,她搞股票买卖,还修建房子出租,借此谋生。那时她们住在牛达的草店里,所以又被人们称为草店相泽,在那里人们都知道她们是个小康人家。当时在神乐坂这个地方,有个叫辰井的布袜店,店里有个叫町子的漂亮姑娘。因为这个布袜店是同偶人镇的佛堂具有同样长的历史,所以一提起辰井布袜店,连山岗那边的邸町一带的人都是相当赞誉的。在挂着湛青色棉门帘的宽敞的店堂前,摆着一台缝纫机,町子梳着桃髻,穿着黑缎子领的和服,脚踏着缝纫机,在那里忙碌着。听说她的美丽在附近的早稻田大学也是享有盛名的,常常有些学生专程到这里来定做布袜,就是为了一睹她的美貌。而比町子小五六岁的阿欣,在镇里也被公认是这一带少见的美女。当时在神乐坂,町子和阿欣可以说是出了名的两个美女。
  阿欣十九岁的时候,一个叫合百乌越的男人常常来到相泽家。从那以后,养母相泽律子就成了酒鬼,和乌越长期勾勾搭搭。阿欣就在一次不知不觉的打打闹闹中被乌越强奸了。就在那时,阿欣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不辞而别,投到赤坂的铃木门下当了艺妓。无巧不成书,恰好在那时,辰井的町子身穿节日的和服乘坐刚刚问世不久的飞机去兜风,飞机不幸失事坠毁在洲崎的田野上。一时间,这件事成了当时的一大新闻,登在当地的报纸上。阿欣在这时也正式起了“欣也”这个艺名。她初登艺坛就名声大振,当时《讲谈》杂志等不少报刊马上就登了她的照片,后来把她的剧照印在上面的明信片还曾风靡一时。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了。然而,阿欣对自己现在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妇这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认可的。她叹息青春之短暂,渴望好景常在。养母过世后,为数不多的家产由阿欣过继到相泽家以后才生的义妹隅子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下来。从此,阿欣对相泽家来说,也就成了无所牵挂的自由人了。
  阿欣结识田部,是隅子夫妇在户冢开办走读学生单身旅店的时候。当时,阿欣与同居仅三年的情夫分了手,在隅子的旅店暂住。那是太平洋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次在隅子那儿喝茶,认识了大学生田部。后来,她就与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田部有了来往,而这事要时时小心提防,避免被人们注意到。当时已经五十岁的阿欣,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只不过是卅七、八岁左右,依然是眉清目秀,丰满艳丽。田部大学毕业以后,马上应征入伍,成了陆军少尉,驻守在广岛,阿欣为了追求他,曾两次去广岛。
  阿欣来到广岛,刚刚落下脚,全身戎装的田部就找到旅店里来了。她虽然不愿闻军鞋和武装带散发的刺鼻的皮革味,但仍然同田部在旅店里住了下来,度过了难忘的两天。第二次从广岛回来以后,田部又汀来过几次电报,但她都没去。一九四二年田部去了缅甸。战后的第二年五月,他复员回来,马上就来东京找住在沼袋的阿欣,但是,当阿欣看到变得如此衰老,连门牙都已经脱落的田部时,昔日那番美梦就烟消云散了。田部是广岛人,由于大哥是国会议员,回来后靠大哥的帮助,创办了一家汽车公司,搞了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就一跃成了有派头的绅士了,体面地出现在阿欣的面前,还大谈什么不久就要娶老婆之类的话。此后有一年多,阿欣再也没有见到过田部。
  在空袭很激烈的时期,阿欣用非常便宜的价钱,买了沼袋现在这所有电话的房子,从户冢疏散到沼袋来住。户冢离沼袋很近,住在户冢的隅子的房子被烧毁了,可是阿欣在沼袋的房子却得以幸存。隅子只好逃到阿欣的家里来避难,但是战争一结束,阿欣就请他们搬走,被赶出来的隅子夫妇在户冢的废址上,很快又建起了新房子。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还真要感谢阿欣。因为那时战争刚结束,盖房子很便宜,所以才能花不多几个钱,就盖起了那所新房子。
  后来,阿欣把热海的别墅卖了,用这刚到手的近三十万元又买了一所破房子,修修补补之后,又以三至四倍的价钱卖了出去,这样在经济上她才不算太拮据。金钱这个东西,如果你交了好运气,很快就会像滚雪球那样膨胀起来。经过长期坎坷生活的阿欣,对战后的银行几乎失掉了信任,她用比高利贷稍低的利息把钱贷出去,但必须有可靠人担保。她是绝不会像农夫那样愚蠢地把钱都存在家里的,总是尽可能地把钱拿出去周转。她派出去为她奔走的是隅子的丈夫浩义,她付给他们几分之一的酬金,这样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替她效劳了,在这方面她是心里有数的。阿欣的这所房子,有四个大房间,只住着她和女佣人,这在别人看来似乎太冷清了,可她却并不感到寂寞,她喜欢清静。为了防备扒手,阿欣认为与其养狗莫如把门锁得更牢靠些。因此和别人家相比,她家的门锁是很坚固的。由于佣人是个哑巴,所以无论什么男人来,也不用担心她会给传出去。不过爱胡思乱想的阿欣,有时也有这样的幻觉,似乎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人在家里悄悄地杀死。阿欣常常对此深感不安。从早到晚,阿欣总是忘不了打开收音机。就在这时,她又认识了一个在千叶的松户专门种花的男人。他是买热海别墅的那个人的弟弟,战争期间曾在河内开办过贸易公司,战后复员,用哥哥的资本在松户开始栽培花卉。他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头秃得光光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这个人叫板谷清次。开始,他因为办房子的事,来找过阿欣两三次,后来就成了熟人,以至发展到每周必到的程度。从此阿欣的家也就摆满鲜花,四季芬芳了。直到今天,那名贵的卡斯特尼安黄蔷薇正盛开在壁龛的花瓶里。“飘落的银杏叶,使人怀恋那逝去的年华,挂着露珠的黄蔷薇花哟,你可似妇人当年的容貌……”“含着晨露的蔷薇花,馨香四溢……”望着蔷薇花,耳边仿佛听到了歌声,诱起了阿欣的遐想。接到田部的电话,阿欣就不知不觉地把田部与板谷相比较,还是有些被田部的年轻所吸引,回想起在广岛的往事,总觉得有点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田部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多钟了,他随身带着一个大包裹,从包裹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和火腿、干酪等食品,然后坐在长方形火盆的对面。他已经没有学生时代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穿着灰色带格子的西装,配着墨绿色的裤子,看上去像个当今时髦企业家的模样。
  “你倒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漂亮啊!”
  “哪里,过奖了,已经不值一提喽!”
  “不,比我妻子还要俊俏呢。”
  “您太太很年轻吧?”
  “岁数倒不大,可惜是个乡巴佬。”
  阿欣从田部的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了。女佣人把威士忌倒在杯子里,又把切好的火腿和干酪放在盘子里端了上来。
  “这姑娘,长得不错嘛……”田部一边笑着一边说。
  “唉!可惜是个哑巴。”
  田部似乎感到有点意外,两眼紧紧盯住女佣人,女佣人温顺地在田部面前低下了头。阿欣此时忽然对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的女佣人的年轻感到不顺眼了。
  “家里过得还顺心吗?”
  “下个月该生孩子啦。”田部一边喷着烟,一边回答。
  “噢!是这样啊!”阿欣拿起威士忌的瓶子,给田部斟满酒。田部美滋滋地一饮而尽,然后也给阿欣斟满酒,微笑着说:
  “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嘛!”
  “唉哟,这就看怎么说了。”
  “外界是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可是你总是泰然无事,也许有大靠山……看来还是当个女人好哟。”
  “您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反正,我没向您田部先生祈求过帮助,总算没劳过您的大驾。”
  “生气了?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我只是认为你是个幸存者。因为当今男人们的事太难干了。这个世道,马马虎虎就生存不下去,不是你吃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吃掉。我每天就像赌博那样地生活着。”
  “可是你的情况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冒险啊:就像在踩钢丝,搞得你头昏眼花……”
  阿欣默默地听着,抿了一小口酒。蟋蟀在墙外瑟瑟地低鸣着。田部把第二杯酒又一饮而尽,然后就伸过手抓起了阿欣那像绢丝手帕那样柔软、没有戴戒指的手。阿欣的手一动也不动,顺从地被他握着这软绵绵、微微有点凉的手,过去的种种往事又涌上了心头。这时在田部的醉眼里,昔日的心上人就坐在对面,依然是那么漂亮,真使人感到有如梦境一般。随着年岁的增长,田部也积累了不少人生的经验,在生活的激流里,有时竟平步青云,有时又一落千丈,可是,当年的情妇却依然如故,端坐在自己的面前。田部盯盯地注视着阿欣的眼睛,啊,连眼角细微的皱纹都一如既往,脸型的轮廓也没变,田部心里不由地暗暗惊奇,真想弄清她修仙的诀窍。“难道社会的动荡就一点也冲击不到她吗?在这漂亮的衣柜、考究的长火盆、繁茂的蔷薇花所装饰的环境中,微笑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她,也该有五十岁了吧,可还是个饶有风韵的女人。”在田部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生活在公寓里,年仅二十五岁的妻子整天为生活奔波的疲惫身影。阿欣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银制的烟嘴,把纸烟折成两截,接上半截,点了火。她注意到,田部的双膝正在习惯地不停抖动着。“或许是生意不太顺利吧?”阿欣细心地观察着田部的表情,揣度着他的心思。当年去广岛时那种热切的痴情,已经从她的心里冷淡下去了,面对这种长期隔绝的现实,相互间会产生某种不协调的感觉,而此刻,这种心情使阿欣感到寂寞和不耐烦。无论如何也不能燃起过去那火一般的激情了。在她的心目中,这个男人的一切魅力都己消失殆尽。即使再造成那种气氛,激情可再也不能复燃了。她感到很焦躁。
  “能不能帮帮忙,借给我四十万块钱?”田部突然说。
  “什么?钱,四十万,好大的数字哇!”
  “喂,现在,无论如何,也得借这么一笔钱,你有办法吗?”
  “没办法,您跟我这种坐吃山空的人谈这个,不是存心难为我吗?”
  “话不能这么说,好借好还,我可以付很高的利钱嘛!”
  “不行。怎么说也没用。” 、
  阿欣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好像全身都凉透了,不由得回想起与板谷那种悠闲的交往。她怀着失望的心情,从火盆上取下烧得滚开的铁壶去泡菜。
  “那么,二十万总可以了吧,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
  “您这人真怪,张口就提钱。您是知道的,我本来就没有钱嘛……我也很缺钱。您这次不是来看我,而是为着钱的事才来的吧?”
  “不!是想来看看你,不过咱们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呢?”
  “还是跟你哥哥去商量更好吧。”
  “这笔钱,是不能跟他商量的。”
  阿欣没有再搭话。她突然感到过去两个人火热的恋情,现在已荡然无存了。那不是恋爱,也许只是两性间强烈的吸引吧。这之间的情感,就像秋风中的落叶,枯萎了,随风飘零。坐在这里的自己和田部,只不过是陌生男女的一般交往。想到这儿,就好像一股寒流袭上心头。田部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小声说:
  “我住一宿,行吗?”
  他探着身子询问正在喝茶的阿欣,阿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回敬说:
  “那可不成。可不能和我这老婆子开这样的玩笑。”
  阿欣笑了,她故意把眼角上的皱纹显露出来,那整齐的洁白如玉的牙齿闪着光。
  “你可太冷酷无情了。好吧,钱的事一句也不提了。你还是像过去那样任性……你这里可真是世外桃源哪!没有危机,没有竞争,你真是命好,运气好,实在是叫人羡慕!现在的年轻女人可就太苦了……噢!你会跳交际舞吗?”
  阿欣从鼻腔深处哼出了几声苦笑。她想,年轻女人的辛苦,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她搭讪着说道:
  “跳交际舞,我可来不了。您跳吗?”
  “多少会点。”
  “那自然会有中意的舞伴喽,所以才急着弄钱,对吧?”
  “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没那些闲钱去向那帮女人献殷勤。”
  “可是,瞧您这一身打扮,也够绅士的了,现在也算得上了不起的大人物喽,有个干大事的派头。”
  “逢场作戏嘛,这是必要的行头。可是一掏腰包就晦气了,兜里空空如也……”
  阿欣抿嘴一笑,望着田部垂到了额前的蓬松的黑发心想:“再也不是戴着四角帽的大学生了。”他的眉宇间显露出中年男子特有的气概,阿欣仔细地观察着田部,又给他续了杯茶。
  “听说最近钱要贬值,是真的吗?”
  阿欣像开玩笑似地询问着。
  “怎么,是手里有一笔钱,在担心吗?”
  “你这个人哪,可真是变了,你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我是听说钱要贬值。”
  “这是无根据的谣传。从现在日本的形势上来看,还不至于发生贬值。反正手里也没有钱,也用不着担这份心。”
  “有点道理……”阿欣兴冲冲地拿起威士忌酒瓶,给田部满上一杯。
  “唉,真想去箱根那样安静的地方,美美的睡它两三天。”
  “您是太累了。”
  “嗯,是为钱操心哪!”
  “要真是为钱操心,还算值得,也跟您这身打扮相称。比把心思用到女人身上可强多了……”
  阿欣的这番挖苦话,在田部听来,感到特别别扭。“看来,若是能留我在这住一宿也就算她赏脸了。”他注视着阿欣,端详起她的下巴领,那有力的线条显示出她倔强的意志。突然,田部的眼里又闪现出那哑女佣人顺从地低着头的少女形象,她虽然算不上漂亮,可是年纪轻,动作也很轻盈。这个对于对女人有着贪婪欲望的田部来说,是感到很新鲜的。说实在的,若不是谈钱的事,这次见面也许不至于变得这样乏味。田部这样想着,越瞧越觉得阿欣是有些老了,就好像一尊上等的古玩。阿欣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她站了起来,走到隔壁的化妆台前,取出一支荷尔蒙,迅速地注射到胳臂上,然后用脱脂棉使劲地揉几下,又对着镜子,用粉扑轻轻地拂了拂鼻尖。已经激不起感情波澜的一对男女,这样毫无趣味地相会,不禁使阿欣懊悔万分,一种委屈的心情油然而生,不知不觉地涌出了眼泪。她想,现在若不是田部,而是板谷坐在那儿的话,她就会伏在他的双膝上痛哭一场,甚至可以尽情地撒娇。可是,现在坐在长火盆前的田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是喜欢我还是为了钱的事才来的呢?阿欣也想过干脆叫他走吧,但又想,还是应该在他心里留下点余念为好,他肯定搞过不少女人……阿欣上厕所回来,经过女佣人的房间时,向里边望了望,这哑巴正在埋头用报纸照着底样,学习西服剪裁技术。她弓着腰,丰满的臀部紧贴着榻榻米,全神贯注地剪裁着,那卷曲的黑发下露出白嫩嫩的脖子,显得很有诱惑力。
  阿欣回到火盆前,看见田部正躺在榻榻米上,她顺手打开茶几上的收音机,播出的正好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一时乐声大作,田部翻身坐了起来,把酒杯端到了嘴边说: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去柴又的川甚吗?不巧遇到了大雨,就坐在饭馆里,还吃了一顿鲤鱼呢。”
  “嗯,记得的。那时是食品短缺时期,能吃到鳗鱼是很不错的了。那是你入伍以前……记得壁龛上的花瓶里插着红百合花,咱们在那开玩笑,把花瓶都碰倒了,是不是?”
  “是那样……”
  阿欣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表情也变得似乎年轻许多了。
  “什么时候再去一趟吧。”
  “嗯,是啊,不过我已经不再想出远门了……现在那家饭馆恐怕是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了吧。”
  阿欣为了不致把想要大哭一场的感伤心情就此消除掉,正努力地追溯着过去的情怀,这时一个与田部完全不同的男人,又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她同一位姓山崎的男人也到柴又去过一次。不幸的是,山崎不久前在做胃肠手术时去世了。那次去是在夏末,在一间稍微发暗的房间里进行第二次幽会。自动提水站水泵的咕咚咕咚声在耳边回响,知了在起劲地叫着。那些抢购食品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像赛车一样从窗外江户川的大堤上飞驰而过。银色的车轮在闪着光。山崎年轻英俊,使阿欣一见倾心,她心里充满了神圣的爱情。当时,吃的也很丰盛,由于处在战后所特有的那种气氛之中,一切是那样的安静……还记得在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是在通往新小岩的军用公路上搭公共汽车回来的。
  “上次分手以后,又碰到中意的人了吧!”田部问。
  “您说我吗?”
  “当然……”
  “中意的人……除了您,还能有谁?”
  “你说谎!”
  “咦!好大的火气呀,我说的是实话嘛!到了这步田地,谁还要我……”
  “我不相信。”
  “唉!反正我这朵花还得开下去,一个人过也许还更舒心些呢!”
  “我看你今后的日子还相当长呢。”
  “那当然了,直到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
  “你还得找个相好的吧。”
  “哟!就拿您来说吧,过去的海誓山盟哪里去了,真想不到现在不但忘恩负义,还满嘴屁话!当年的田部该是多么真诚、惹人喜欢的堂堂男子汉哪!”
  田部拿起阿欣的银烟嘴,试着吸了一下,没料到把苦涩的烟油子吸到舌头上了,他赶紧拿出手帕,又是吐,又是擦。
  “没常清理,有点堵了。”
  阿欣笑着,接过烟嘴,在纸片上轻轻地敲打着。田部感到她的生活实在不可思议。这残酷的社会现实竟在她身上很难找到任何痕迹。看来,让她拿出二、三十万块钱,也许并不很困难。现在,田部对于阿欣的肉体并不那么眷恋,但还是希望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挤出点油水来。战后回国,血气方刚的田部想办个公司闯一闯,可是从哥哥那里弄来的钱,还不到半年就折腾光了,而且他不但讨了个老婆,还搞了一个姘头,偏偏这个女人又要生孩子。因此,田部就怀着侥幸的心理来找阿欣,指望也许还能沾点光。不过阿欣已没有过去那种一往情深的热情了,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显得一本正经。田部想表示出亲热劲儿,又一次把阿欣的手拉了过来,紧紧地握住。可是阿欣只不过是却之不恭地让他拉着而已,连身子都没往他这边探一探,仍用另一只手在磕打着烟嘴里的烟油子……
  看来昔日那种相互怀念的深情是一去不复返了。岁月的流逝,长期的隔绝,不同的经历,在他俩的心中积聚下复杂的感情。这次,他俩是在各怀心腹事,互相存有戒心的情况下重逢的。小说的偶然性,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俩的事如果写成小说,也许是美妙的、甜蜜的。但眼前的场面却是微妙的人生的真实写照。令人向往的重逢却引出了相互拒绝的苦果。在田部的头脑中甚至还闪过这样的念头:“杀死她!”但又一想:“杀了她,我可就变成杀人的罪犯了。”可是再一转念:“这种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女人,杀了她一二个,有谁会发现呢?”田部这样想着,陷入了内心的冲突之中……当他再次认定那样干自己肯定是个可耻的罪人时,又感到“你真是个糊涂虫!”不料这样一个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老朽,却能平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她那两个衣柜里,肯定还满满地装着五十年来所积攒的衣物。过去她曾给我看过一个法国人送给她的贵重的手镯,类似的珍宝她肯定还有不少。这所房子当然更是属于她的了。干掉这样一个只有一个哑巴女佣人的女人,没啥了不起的……田部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又想起学生时代同她相恋,直到战争中间仍然是情意绵绵……这些往事恍如昨日,记亿犹新。醉意使他有些头晕目眩,阿欣的容貌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感到浑身麻酥酥的。现在,他连摸一摸阿欣手的欲望也没有了,这使他感到他们昔日的情谊具有多么大的份量,又在自己的内心留下了多么深刻的烙印!
  阿欣站起身来,从抽屉中翻出一张田部大学时代的照片。
  “嗬,你还真留下点老箱底呢。”
  “嗯,还是我从隅子那里要来的呢。是认识我以前拍的吧?活像个大少爷!还穿着带小花的湛青和服,多帅呀!可不像个满嘴屁话的人呐。带回去让您夫人也瞧瞧吧。”
  “那可真是个幸福的充满理想的时代……”
  “可不是,若真实现了您那时的理想,您田部先生如今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喂,可也是。”
  “还不是因为你呀。当然,这场仗也是打得太长了……”
  “暖哟!您说这话可真是昧良心,我看您这人真是变了,变得庸俗不堪了。”
  “嘿嘿,什么庸俗不庸俗的,人就是这样嘛。”
  “那么,我把您这照片珍藏在身边这么多年,还不是真心?”
  “多少有那么点意思。可你为什么没送给我一张呢?”
  “我的照片?”
  “喂。”
  “我的照片可够吓人的。当年那些艺妓的照片和明信片不是都送到你们前线去了吗?”
  “是有过那么一张,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你瞧,还是我真心吧。”
  看来,隔在两人之间的长方型火盆这个“屏障”还是没有“崩溃”的迹象。田部已经完全醉了。阿欣面前的那杯威士忌,开始是满满的,现在仍然剩下大半杯。田部又把凉茶一口气喝了个净,毫无兴致地把自己的照片朝旁边一扔……
  “还能赶上末班车吧?”
  “走不了啦,醉成这样,你还忍心赶我走?”
  “嗯,当然了。恨不得一下子把你推出去。这儿住的都是女人,邻居要说闲话的。”
  “什么邻居、闲话?!那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是哪个野汉子会来吧?”
  “讨厌!田部先生,您怎么能说这种混帐话,真让人恶心!”
  “好吧,要是弄不到钱,二天三天我也不走,就住到你这儿啦。”
  阿欣两手托着腮,睁大眼睛,看着田部那发白的嘴唇,百年之恋已经走到尽头了。她沉默着,往昔那男子汉的气概、风度,青春时期特有的荣辱感,如今在他身上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阿欣真想拿出一包钱,把他打发走算了。不过,对于眼前这个无赖的醉鬼,连赏给他一分钱也不甘心。把钱给那些陌生人也比给他强。没有比这种没皮没脸的男人更可恶的了。对于那种以诚相见的男人的痴情。阿欣是有过几次体验的。她曾被那种痴情陶醉过,认为是高尚无比的。多年来,她除了选择一个真正理想的伴侣之外,再没有别的兴致了。可是,现在田部在阿欣的心目中已经沦为一个不可救药的庸人。他没死在战场上,活着回来了,这使阿欣感到是命运在捉弄人。当年阿欣曾经到广岛去追求过田部,看来那个时候就该同他一刀两断。
  “你为啥总盯着我?”
  “暖呀,您方才不是也一直盯着我吗?谁知道您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不论哪次见面,我不是总被你这个美人给迷住吗……”
  “我也一直认为您比往常更英俊了……”
  “你说假话!”
  田部总算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要杀死她的话憋住了。
  “您现在还年轻力壮,今后的日子差不了。”
  “你不也会更不错吗?”
  “我?我已经没用了,像朵枯萎的花,过两三年就要回乡下去了。”
  “你不是说过,要在寻欢作乐中了此一生吗?”
  “我可没那么说。我是一个靠回忆生活的女人,只有回忆才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咱们还是做个好朋友吧。”
  “别耍这套女学生腔了,什么朋友,什么回忆不回忆的,有什么意思?”
  “不过,去柴又的事还是您先提起的嘛!”
  田部的双膝又习惯地抖了起来。他还是在盘算着钱,哪怕就是五万元也行。
  “的确不能再通融了?我把公司抵押给你,还不成吗?”
  “唉,又是钱,您跟我谈这个算是找错了门,我一个有钱的人也不认识,我手头也正缺钱花,倒也想跟您借几个呢!”
  “手头宽绰了,马上就给你送上门来,你是我难忘的心上人嘛……”
  “别花言巧语了,没钱就是没钱。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谈钱的吗?”
  田部好像被深秋的晚风吹得凉透了全身,他握住长火盆边上的铁筷子,霎时间横眉怒目,杀气腾腾,两眼闪出可怕的凶光。面对着这个神秘的有诱惑力的人影,他把铁筷子握得更紧了。心头一阵狂跳,好像突然一个晴空霹雷,田部打了一个寒战。阿欣用有些惶惑不安的眼神看着田部握着铁筷子的手。她感到,这样的场面似乎什么时候在自己的身边出现过。
  “您醉了,还是住下来吧。”
  一听说可以住下来,田部那紧握着铁筷子的手马上松开了。这时,他确实已经醉了,他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上厕所去了。阿欣望着他的背影,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从心里发出了轻蔑的冷笑。这场战争,一下子改变了所有的人的心灵了啊!
  阿欣从茶具架上取出几粒兴奋剂,迅速地用水服了下去。一瓶威士忌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把这些都给他灌下去,让他醉得像个死猪似的去睡吧,明天再撵他走。不过,自己可是不能睡的。阿欣这样想着,顺手把田部青年时期的照片轻轻扔到烧得很旺的蓝火苗上。黑烟袅袅升起,烧纸的气味扩散开来,女佣人赶忙打开拉门向这边窥视着。阿欣微笑地打着手势,让她把客房铺好。为了抵消烧纸的味道,阿欣又切了一片干酪,投到火盆里。
  “哎,什么烧着了。”
  田部从厕所走过来,把手搭在女佣人丰满的肩头,从走廊向这边张望着。
  “想烤点干酪,尝尝味道,用火筷子夹着,掉进火盆里了。”
  在淡淡的白烟中,一股烧干酪的黑烟腾然升起,圆圆的电灯好像飘浮在云中的暗月。那浓烈的烧焦了的油脂味很刺鼻。阿欣背着浓烟,把四周的隔扇门依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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