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武侠>> 高庸 Gao Y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2年)
风铃剑
  作者:高庸
  第一章 从容饮鸩 泣血觅仇
  第二章 赌场风波 银花惨案
  第三章 冤家路狭 血口攀诬
  第四章 高僧遭劫 垂死忠言
  第五章 恨中加恨 冤上蒙冤
  第六章 密林窥秘 绝谷藏魔
  第七章 以毒攻毒 义救火神
  第八章 巧获秘诀 设计复仇
  第九章 似真似假 虚实莫辨
  第十章 地窟历险 飞蛾投火
  第十—章 艰苦追踪 窃听敌情
  第十二章 娇娃受辱 变生不测
  第十三章 脂粉罗网 煞星天降
  第十四章 虎落平阳 火炮逞凶
  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河滨决战
  第十六章 伤心往事 重入江湖
  第十七章 假中有假 功亏—篑
  第十八章 淫娃血泪 义侠胸怀
  第十九章 好人难做 心病心医
  第二O章 欲求释秘 更陷迷团
  第二一章 恶客求婚 喜见亲人
  第二二章 误铸大错 情天抱恨
  第二三章 临危受命 订盟释怨
  第二四章 探秘遇险 略现端倪
  第二五章 醋海扬波 义结金兰
  第二六章 真假会主 又见仇踪
  第二七章 惨遭凌辱 逼作牛马
  第二八章 铁牢固虎 色诱英雄
  第二九章 劳而无功 勾心斗角
  第三十章 蛇神脱困 智闯迷阵
  第三—章 舍己救人 复隐重围
  第三二章 螳螂捕蝉 戏弄兽神
  第三三章 妙计换俘 蛇兽大战
  第三四章 蛮荒求药 冒名行险
  第三五章 图穷匕现 诈死救生
  第三六章 变生意外 计救公主
  第三七章 兄弟重逢 群雄毕集
  第三八章 正邪大会 魔焰逞凶
  第三九章 真相大白 情仇了了
第一章 从容饮鸩 泣血觅仇
  朔风凛冽,雪花飚扬,一夜间,染白了九峰山馋岩峻岭。
  破晓时分,雪停了,天际彤去弥漫,寒意反而更见浓重。
  就在这冰封雪裹,万物蛰伏的时候,峰腰雪地上,却出现了两行浅浅的脚印。
  那些脚印参差不齐,略显凌乱,正逐渐向峰顶婉蜒伸展,脚印尽头,是一支为数三十人的奇特队伍,其中有轻裘博带的鹤发老叟,有劲装疾服的江湖豪客,有仙风道骨的星冠羽士,也有百衲缁衣的佛门高僧,人人携刀佩剑,神情凝重,左臂上,都缠首一条黑色丧带。
  走在行列中间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秀丽少女,麻衣棘冠,一身重孝,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小盒,苍白的粉颊上,泪痕斑斑,杀机隐泛。
  这一支包括了僧、道、俗等各色人物的奇特队伍,在积雪盈尺的危崖绝壁间奔行如飞,毫无滞阻。
  跨“鹰愁涧”
  越“落魂坡”
  直抵峰顶“承天坪”外,才在一株千年古松下,齐齐停步。
  队伍甫停,树顶人影连闪,飘落下两名背插长剑的玄衣道人。
  行列前端,一位满头白发的枯瘦老道,沉声问道:“如何?”两名玄衣道人肃容躬身答道:“三天以来,那人未离茅屋一步,天亮前,其徒曾冒雪练剑,现在也已经休息了。”
  枯瘦老道脸上掠过一抹喜色,点了点头,道:“这是上苍有眼,霍大侠英灵护佑,该当报得血仇。”接着凝神转身,向众人低声说道:“大敌当前,恐难免一场血战,各位道友先请就地略作调息。”
  三十位武林高人默然颔首,就在松树下挥雪席地跌坐,各自运功调息起来。
  枯瘦道人望了望那孝服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又道:“姑娘也请暂释悲怀,令尊罹祸,恒山派近在咫尺,事先未能防范,贫道难辞其咎,今日好歹要替令尊讨还这笔血债。”
  孝服少女没有出声,螓首一低,两颗晶莹泪珠,顺腮滚落在雪地上。
  旁边一个生得虎头燕额的锦袍老人,忽然浓眉一挑,哑声道:“好侄女儿,别哭!血债血偿,等一会儿,罗伯伯要亲手挖出那厮的心肝五脏,给你那惨死的爹爹看个仔细……”话未完,苍首一俯,自己也老泪籁籁而下。
  枯瘦道人肃然道:“姓杨的武功高绝,匿迹荒山近二十年,必然又有精进,稍时动手,须不要再顾忌江湖规矩。”
  锦袍老人含泪扬目,眸中杀机闷射,切齿作声道:“那是自然,咱们干什么来的,难道还跟他把臂叙旧不成!”
  群雄尽皆惊然,一时间,心里都好象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有些人不期然暗暗感到震惊:杨君达以十柄风铃魔剑纵横武林,剑出人伤,从未失过手,看来今日承天坪上,不知又该哪些人难逃劫数?
  承天坪高踞九峰山绝顶,四面峭壁,形如仰盆,坪上多松,只有靠近山峪口一条出路,当路空地上,建有一栋孤零零的茅屋这时,茅屋门扉忽然“呀”地启开,一位蓝衣少年手持竹帚,大步跨了出来。
  少年约莫二十岁左右,生得虎臂熊腰,器宇轩昂,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两道剑眉斜飞人鬓,双眸炯炯有神,英爽之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纯朴之处,又有向分少年人的倔强。
  只见他袖口高高挽起,拖着竹帚,刚待清扫屋前积雪,突闻一阵“沙沙”脚步声,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山峪口人影闪晃,大批不速之客,正向承天坪涌来。
  蓝衣少年骇然一惊,沉声喝问道:“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群雄飞掠疾进,刹那间,将坪上茅屋和唯一出路扼住,那为首枯瘦道人方才面罩寒霜,冷冷答话道:“速告令师,就说恒山一尘道人和武林正道四门五派掌门人,以及太原霍家遗孤,特来拜候。”
  蓝衣少年惊“哦”了一声,急忙抛了竹帚,拱手施礼道:
  “原来是武林各派掌门前辈驾莅,请各位老前辈稍待片刻,家师正人定,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好了。”接着,四顾一眼,又腼腆笑道:“请恕晚辈待慢,茅屋里实在太窄,无法请各位老前辈入屋奉茶。”
  一尘道人冷然截口道:“贫道等冒雪登山,正因有要事见令师,岂能久等!”
  蓝衣少年迟疑地道:“这……但家师人定的时候,晚悲不敢惊扰。”话犹未完,人丛中那姓罗的锦袍老人已厉声叱道:
  “罗嗦什么,去叫他出来!”
  蓝衣少年微微变色,一眼瞥见老人背后沉重的太极牌,微愠问道:“敢问老前辈是太极门的?”
  锦袍老人怒目喝道:“小子,你不配问,叫杨君达那匹夫出来答话。”
  蓝衣少年听他言语侮及师父,登时怒形于色,—俯腰,又把竹帚拾了起来,叱道:“你究竟是谁,竟敢上门欺人,辱骂家师。”看模样,他是动了真火,准备用扫帚把这不讲理的老家伙扫出山峪去。— 适时,茅屋中传出一声轻咳,一个严峻的口音说道:“浩儿,不得无礼。”
  仅这一声轻咳和短短一句话,数十位武林高人竟闻声色变,身不由己,潮水般倒退出三四步, “呛,呛”连响,有的已经拔出了兵刃,近百道满含惊悸的目光,一齐射向茅屋门口。
  木门缓缓启开,一条修长身影,安详地跨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约五旬的青衫文士,面白无须,神采逼人,虽然已逾中年,举止间仍不失洒脱俊逸,除了两道浓眉略嫌煞气太重,的确称得上是位浊世美男子。
  他一出茅屋,气势姿仪立即震慑全场,数十名武林高手, 人人屏息静气,凝神蓄劲而待,暗口都紧紧捏着一把冷汗。
  蓝衣少年连忙侧身退开一步,躬身叫道:“师父”
  青衫文士略—颔首,举日扫了一匝,脸上不期闪现一丝惊异之色,微笑道:“是什么风把中原武林俊彦之士,一齐吹到九峰山荒岭上来了?”
  恒山一尘道人霜眉一扬,冷冷接着道:“杨施主好深的涵养功夫,贫道等的来意,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青衫文士闻言一怔,随即道:“道长这话叫人不解,杨某人正奇怪诸位怎知我隐居之所,更遑知诸位来意。”
  一尘道长冷哼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杨施主何必妄想推诿抵赖!”
  青衫文士顿现不豫之色,扬了扬浓眉,轻晒道:“杨某人当年闯荡天下,满手血腥,从不知‘抵赖’二字,不过,自从归隐九峰山,已有二十年未履江湖……”
  话没说完,那姓罗的锦袍老人突然“嘿”地一声冷笑,截口道:“好—个二十年未履江湖,为什么单单去了太原府?”
  青衫文士脸色微变,沉声道:“罗承武,你要自知尊重,就凭你适才对小徒口出秽言,依杨某人当年脾气……”
  太极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倒跨一大步,反手撤下背后太极牌,暴喝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姓罗的今天既敢登上承天坪,就没有把你杨君达那几柄破剑放在眼里。”
  青衫文士浓眉陡地双挑,正待发话,恒山一尘道长及时拦住霹雳神翁罗承武,低声说道:“罗施主再请压抑片刻,咱们必须先把话说清楚,要他口服心服,俯道认罪。”
  罗承武一连怒哼了两声,却没有再开口。
  一尘道长转面又对青衫文士说道:“贫道深知杨施主傲骨天生,自己作的事,决无不敢承担之理,是以,贫道不妨再说得明白些,我等此来,是为一太原府霍大侠父子那桩血仇。”
  青衫文士神情一震,惊道:“什么,太原霍宗尧他已经死了?”
  一尘道长强抑悲愤,不答反问道:“武林中谁不知‘剑带风铃,鬼泣神惊’的厉害,杨施主,应该问问你自己什么时候失过手?”
  青衫文士恍然道:“原来道长言外之电,是疑心杨某人杀了那霍宗尧?”
  一尘道长正色凝容道:“并非疑心,贫道已经断言那杀害霍大侠父子的凶手,便是杨施主。”
  青衫文士猛然注目道:“道长是出家人,应知含血喷人,罪当……”
  一尘道长用手一指身旁孝服少女,厉声道:“遗孤在此,证物俱全,杨施主,你还想狡辩?”
  那孝服少女热泪盈眶,双眼进射出无限怨毒愤恨的光芒,玉齿紧咬着樱唇,猛地掀开了手中那只红木小盒。
  一尘道长手腕一抄一抖,但见两道银芒,夹着一声“叮铃”的刺耳声响,闪电般地曳空射出o“笃!笃!”两声,两支长约五寸,寒光映射的短剑,已插在青衫文士身旁门扉之上。
  那短剑与一般剑形稍异,剑叶其薄如纸,护手前却又有一小节中空,内中嵌镶着三粒玲珑精巧的小小金铃,无怪短剑划空时,会有尖锐的风铃之声。 ’青衫文士初闻铃声,脸上已经变色,这时猛然扭过头来,手臂疾抬,两把小剑都到了他手中。
  当他目光落在小剑剑柄上,身躯更是突然一阵颤抖,先前那种豪迈倨傲之气,刹时间尽被惊骇怔愣所取代。
  一尘道长目中精光爆射,沉声道:“杨施主号称‘风铃魔剑’,请务必审视仔细,这两柄小剑,可是施主当年仗以扬威肆虐的独门暗器‘风铃剑’?”
  青衫文士双眼盯注着那两柄“风铃剑”,脸上神色瞬息数变,木立如痴,对一尘道长的话,好似一字也没有入耳。
  一尘道长哼道:“风铃剑天干为数,共计十柄,武林中无人不知,杨施主何妨将其他的取出来对证一下,是不是缺少了两柄?”
  话声稍顿双起,紧接着:“半月之前,霍大侠花甲大寿前一天,你曾经独自出现在太原西大街‘一壶春’酒楼买醉,当时有一名叫花子在酒楼乞讨。你还指定要他唱一段《数来宝》,尚未聆毕,又挥手不让那叫花子再唱下去,事后你赏了那叫花子一锭银块,足重五两有余,这件事是真的吗?”
  “霍大侠遇害后第三天,有人在寿阳官道上看见你,那时,你乘坐一辆带篷马车,迤逦东行,车上还载着数只麻袋,发觉被人注视,立即放落车窗。有没有这回事?”
  “二十年前,霍大侠在大河南北初露头角,有一次于甘凉道上跟你相遇,被你横加戏谑,当时,霍大侠不敌,曾经誓言二十年后必寻你再作较量,就凭了这句一时气愤之言,你竟然找上门去,夜人霍府,剑戳他父子,杨君达呀杨君达,你的手段t蛛免太狠了!”
  一尘道长语如狂风骤雨,一口气说到这里,早已激动得唇青声哑,须发贲张。
  话声敛止,承天坪上顿时沦人一片死寂,几十道愤怒激动的目光,一齐投注在“风铃魔剑”杨君达身上,倒要看看他还有何辞狡辩。
  好半晌,杨君达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径自低头凝视着手中两柄小剑,地没有一点声息。
  罗承武性如烈火,蓦地一顿太极牌,大喝道:“姓杨的,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一声断喝,宛如平地响起一阵霹雳,杨君达突然一震,好似从梦中惊醒,霍地抬起头来。
  群雄目光所及,心头都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震撼,原来那二十年前号称武林一霸的杨君达,脸上竟满是热泪。
  只见他缓缓仰面向天,又缓缓嘘了一口气,再低头时,脸上泪光已隐,神态又恢复了平静,随手将两柄“风铃剑”递给蓝衣少年,轻声道:“浩儿,收起来吧!”
  蓝衣少年双手接过,当即敞开胸衣,但见他胸腹前挂着一排剑囊,囊分十格,剑却仅只八支,两柄“风铃剑”插回囊中,不多不少,恰好凑足十柄。
  少年眉峰一紧,顿时流露出惊骇之色,不觉低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君达嘴角牵动,凄然一笑,和蔼地道:“没什么,东西本来就是咱们的。”
  蓝衣少年又道:“可是,师父”
  杨君达摆了摆手,道:“别问了,去把你的随身衣物收拾一下,连银两一并带来,还有,别忘了师父那柄木剑。”
  蓝衣少年眼中一亮,低声道:“师父,咱们是准备……”
  杨君达淡淡一笑,截口道:“别多问,快去吧!”
  蓝衣少年会意地躬身一礼,飞步奔进茅屋,不片刻,果然背了个小包裹,手中捧着一柄木制长剑,急包回到屋前。
  杨君达注目问道:“东西都带在身上了?”
  蓝衣少年道:“全在这儿”
  杨君达微微颔首,说了—声:“好!”挥手从少年掌中接过木剑。
  那虽是一柄简陋的木剑,但在一代剑魔杨君达手中,绝不逊于何神兵利刃,在场群雄都不觉心头一紧,纷纷向后又退开数步。
  扬君达屈指轻弹剑身,沈眉挑处,豪情复现,目注一尘道长说道:“道长适才所询,杨某人现在可以坦然回答,不错,二十年前,杨某人曾与太原霍宗尧稍有过节,那是事实,半月之前,杨某人也的确去过太原府!”
  就在群雄惊扰震动之际,杨君达神情一肃,沉声又道:“但是,这件事却与小徒无关,他既不识霍宗尧为何许人,更没有去过太原府。”
  蓝衣少年忽然低呼道:“师父”
  杨君达左手虚按,阻止爱徒插嘴,接着挑了挑双眉,继续说下去道:“常言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道长和在场诸侠,莫不皆是—代武林宗师,不知是否也愿依江湖规矩,给杨某人一次公平机会?”
  一尘道长问道:“杨施主所谓公平机会,究竟系何指?”
  风铃魔剑杨君达缓缓道:“先让小徒离开承天坪,然后,杨某人以掌中这柄木剑,与诸位一块生死存亡。”
  “这……”一尘道长不禁迟疑,语音微顿,才道:“此事贫遭难以作主,且待与诸位道友一商。”
  说着,约众略退丈许,低声询问各派掌门人的意见。
  霹雳神翁罗承武嫉恶如仇。首先说道:“那小辈受杨君达调教,必然也非善类,依罗某说,索性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却持相反意见道; “太原惨变,罪在元凶,其徒既属无辜,若一并杀戳,岂是我等侠义中人所为。”
  群雄见仁见智,各有所见,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杨君达低声对蓝衣少年道:“稍待你若能脱身,可径去马岭关等候,明日午刻前师父没到,便不必再等,逮往北京寻你骆伯父。”
  蓝衣少年急道:“师父不走,浩儿也不走,浩儿要跟你老人家并肩御敌!”
  杨君达正色道:“傻孩子,这是什么时候?对方从多势众,又皆是当今武林—流高手,我留在这了儿,对师父非但没有帮助,反替师父增加累赘,使师父无法放手施展。”
  蓝衣少年道:“正因对方人多势众,你老人家单人只影,怎能抵挡?”
  杨君达哂道:“师父当年纵横天下,一样也是单人只剑,你只照顾自己脱身要紧,师父自有破敌突围的方法。”
  蓝衣少年惶然,说道:“可是,你老人家……”
  杨君达沉声截口道:“事情紧迫,不许你再说了,应敌之事,不用你担心,记住按师父吩咐的话去做,两日之内,如不能在马岭关碰面,师父会随后赶到北京去的。”
  话音甫落,一尘道长已洒步返回,单掌稽首,道:“贫道待公议已决,令徒本届无辜,贫遭等也无意留难,但等令徒离去之后,为报霍大侠灭门血仇,贫道等却不能再顾江湖规矩,这一点,须请杨施主原谅。”
  杨君达仰面笑道:“好极了,杨某人也没有要你们单打独斗的意思,待会儿你们就各凭所学,一齐上好了。”
  语声微顿,举手轻拍蓝衣少年肩膀,蔼然道:“孩子,去吧!别忘了师父的吩咐。”
  蓝衣少年忽然眼眶一红,俯身跪了下去,哽咽叫道:“师父,浩儿求你老人家……”
  杨君达冷然截口道:“不必再说下去,你如承认我是你的师父,就照我的话去做。”
  蓝衣少年俯首唏嘘道:“浩儿遵命去等候你老人家了!师父,你老人家一定要来啊!”
  杨君达目中泪光乍闪又隐。点头道:“放心去吧.一剑在身,师父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敌手。”
  蓝衣少年再拜而起,低头转身向山峪口踽踽行去。
  才走出数步,杨君达忽又颤声唤道:“浩儿!”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霍然返顾。
  杨君达身躯不住颤抖,但却极力压抑住激动,凝神有顷,才缓缓说道:“把头抬起来,风铃剑传人,不准人前低头。”
  蓝衣少年躬身应道:“浩儿不敢玷辱师门。”举手拭去颊上泪痕,昂首大步走向山峪口。
  当他穿越层层重围时,数十名武林高人纷纷注目逆送,蓝衣少年傲然而过,甚至眼角余光,也没有扫他们一瞥。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看在眼中,不禁霜眉连扬,太极掌门罗承武却冷笑不已。
  良久之后,一尘道长单臂一举,拔出肩后松纹长剑,沉声道:“诸位道友,是时候了!”
  群雄如梦方觉,嘿然—声应诺,寒光纷现,一齐拔出了兵刃。
  茅屋前,剑芒耀目,刀光映雪,承天坪上杀机重重,一片肃然。
  几十道目光所,却见那风铃魔剑杨君达凝目长空,满面泪光,一袭青衫半为热泪湿透,木剑斜垂指地,似乎对当前强敌,丝毫未在意中。
  霹雳神翁罗承武猛地一顿太极牌,厉声喝道:“姓杨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装什么痴呆?”
  杨君达缓缓转过头来,向罗承武轻蔑地一笑,冷冷道:“二十年不见,你老儿还是这般急躁,冤有头,债有主,要你叫个什么劲?”
  罗承武反被他训得一愣,竟怔怔地忘了答话。
  杨君达肃容望望那孝服少女,忽然柔声道:“霍姑娘,令尊惨死风铃剑下,姑娘意欲如何?才消得心中仇恨?”
  那孝服少女满脸怨毒之色,切齿作声却不开口。
  杨君达喟叹一声,苦笑又道:“看来姑娘对我仇恨已深,杨某人一生杀孽深重,自知万死莫赎,也罢,就以杨某人这无用之身,成全姑娘一番孝心吧!”
  说完,将木剑随手插在雪地上,缓步向前,走出丈许,双目一合,盘膝坐了下来。
  群雄目睹此状,莫不大感意外,彼此面面相觑,反倒惊疑地不敢贸然动手。
  “风铃魔剑”威誉慑人,虽然弃剑跌坐;大家仍旧惮忌他会突然发难,令人猝不及防。
  杨君达静坐了好一会,但闻全场鸦雀无声,忍不住又睁开眼,轩眉道:“姑娘怎的还不动手?”
  那孝服少女泪光涟涟,突然粉臂一探—扬, “呛”地拔出了长剑。
  霹雳神翁罗承武连忙沉声道:“玉兰侄女,谨防匹夫使诈!”
  但孝服少女业已急怒攻心,银牙一挫,便待抡剑扑上。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法元大师一声佛号,僧袍微拂,及时抢出,拦住了孝服少女,双手合十说道:“百劫轮回,善恶一念,杨施主既愿放下屠刀,心魔已消,老衲欲向姑娘讨个人情,不知姑娘可肯予见允?”
  孝服少女含泪注视着这位少林第—高僧,颤抖地开了口,反问道:“大师准备饶了他不成?”
  法元大师轻叹一声,说道:“尔债须偿,天理难违,老衲怎敢逆天逾份,只求姑娘网开一面,心存仁厚,留他一个全尸吧。”
  孝服少女垂下粉颈,哽咽道:“可是,我爹和哥哥……”
  一尘道长接口道:“姑娘,但能报此血仇,何须纤手染血腥?大师自有妥善主张。”
  孝服少女泪如雨下,万般无奈,低垂下螓首。
  法元大师口诵佛号,喃喃祝祷道:“我佛慈悲,此间事了后,弟子愿面壁十年,消此孽恨。”
  说着,解开僧袍,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玉盒,十分谨慎地揭开盒盖,再从盒边拈起—条采色丝线。
  丝线缓缓提起,线头末端,竟坠着一粒龙眼般大,通体碧绿浑圆的珠子。
  一尘道长猛觉心头一震,群雄中已有人脱口惊呼道:“毒龙珠!”
  法元大师江布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悲凄之色,道:“不错,这正是当年三目天魔用万毒淬制的‘毒龙珠’,本寺已收藏将近百年,为了消仇不染血,今天只好借它一用了。”
  随后他又由腰间解下一只木碗,俯身盛了一碗白雪,拈起“毒龙珠”,在碗内白雪中浸了浸,雪花如逢烈火,转眼间,便深化为一碗呈碧绿的雪水。
  法元大师收妥“毒龙珠”,手捧木碗,凝容说道:“杨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愿我佛早发慈悲,接引施主同登极乐。”。
  语毕,双手执碗轻轻一送,那只满盛毒水的木碗,冉冉向杨君达平飞过来,将及身前尺许,忽似力尽下沉,竟平稳地落在杨君达面前,碗中雪水,涓滴未溢。
  杨君达毫无迟疑,一探手,将木碗捧起,惨笑道:“雪水虽毒,人心却比它更毒百倍,杨某有桩不情之请,意欲一并烦劳大师惠予成全。”
  法元大师合掌当胸,诚挚地说道:“但凡老衲力所能及,施主尽管吩咐。”
  杨君达微哂道:“杨某这里先谢盛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某孓然一身,唯一爱徒亦已离去,求大师慈悲为怀,休教我暴尸荒山,被那苍鹰豺狼所欺,杨某就感激不尽了。”语峰微落又起,黯然长吁一声,幽幽道:“这世间何其残酷?一个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便永远没有向善的机会了吗?”
  一仰头,将满碗毒水,喝得点滴无存。
  在场群雄,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吁,一个个瞠目结舌,心里却像压了块千斤大石,沉甸甸的,竟无一丝轻松之感。
  法元大师双手合十俯道,鼻酸难禁,低低道:“善哉!善哉!老衲也着相了。”
  突然,杨君达浑身抽搐了一下,手一松,木碗“噗”地摔落在雪地上。
  法元大师闪电般疾掠而前,及时操臂,扶住他摇摇欲倾的身体,但手掌触及杨君达腰部,忽然心头微微一动,才待开口,却闻杨君达喉头一阵低鸣,正反复呼叫着几个断续而微弱的单字:“马岭关……马岭关……”
  字音渐渐低微,终至渺不可闻,紧接着,眼睑垂合,体温逐渐变冷。
  法元大师神色连就,终于目视一尘道长,缓缓点了头。
  一尘道长神情肃穆地对孝服少女道:“姑娘,血仇得偿,总算可告慰霍大侠在天之灵,贫道送姑娘回去吧!”
  地孝服少女凝注杨君达尸体一眼,默默转身走向承天坪外。
  群雄至此,尽皆垂首,紧随一尘道长身后,悄然退去。
  他们满腔激愤地来,满怀迷惘地去,一场血斗虽幸而避免,但每个人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甚至霹雳神翁罗承武也不例外。
  不多义,承天坪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山风拂过雪地,掩去了纷乱的足印履痕,然而,那烙在心里的痕印,将永远难以掩去。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就是:赫赫一代巨孽的风铃魔剑杨君达,为什么会在毫无抗拒的情形下,甘心饮鸩就死?口口口口马岭关是冀、晋交界处一道荒僻的山隘。
  关上既无城堡,亦无关闸,疏落着几十幛茅屋,多半是山中猎户,只有那靠近隘口的颜家茶棚,算是唯一店家,兼卖些简陋而粗糙的点心,同时,也供肩挑之辈歇息。
  如今时值隆冬,大雪封山,行旅绝迹,但颜家茶棚中,却住着一位孤零的蓝衣少年客人。
  少年来到马岭关已经第三天了,每日自晨至暮,总是独自站在隘口左近那棵大树下,引颈向山径痴痴地张望,显然,他是在等人。
  三天过了,山径上始终是空荡荡的,蓝衣少年开始流露出焦急之色,每当深夜返回棚中,躺在泥砌的土炕上,他的信念不免有些动摇,也为自己的行径,感到无比追悔。
  师父的叮嘱是到第二天午刻,现在已经整整三天,怎么还不见他老人家来呢?难道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不会的。师父武功高绝,二十年纵横天下,未逢过敌手,他老人家既然这样安排,必定是有把握脱身的。
  可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又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人若无制胜妙策,怎敢纠众登山轻捋虎须?
  这么看来,师父已经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了?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师父,纵然承受重贡,至少也应该暂时隐身峰下,不要远离才对,万一师父不幸人险,也好及时赴援,哦!我真糊涂,真该死。
  无论如何,明天决定再等一天,假如仍不见他老人家赶到,就动身再返承天坪,未得师父下落,决不先去北京。
  这一夜,蓝衣少年转侧通宵,未曾闽过眼,天风破晓,跃.身而起,匆匆收拾随身包裹,略用了些食物,便招呼茶棚店东颜老头结账。
  颜老头诧异地道:“怎么?公子不是等人吗?就要走啦?”
  蓝衣少年木然应道:“我再等一个白天,入夜就走,烦你.把干粮替我包上些,午间和晚饭,我不再回棚里吃了。”
  颜老头好心问道:“今儿白天,公子准备去哪儿等候呢?”
  蓝衣少年道:“大树底下。”颜老头一愣,笑道:“那又何须带干粮,茶棚距那大树,才几十步路,公子如嫌往来麻烦,小老儿可以按时替您送过去,热东西吃起来也落胃些……”
  蓝衣少年似乎不耐多言,随口应了声:“也好!”留下一锭银子,背上小包,径自出了茶棚向大树走去。
  其实,颜家茶棚距那大树,最多不逾二十丈,但因大树枝粗干高,恰好挡住了山径来路视线,树旁有块方石,正好作椅,蓝衣少年才选了这地方。
  他走到树下,挥袖指了指石上积雪,刚坐下,忽然上如一亮,又霍站起身来。
  啊!有人来了!
  蓝衣少年举手齐眉,凝目望去,一点也不错,的确有条人影正沿着崎岖山路,如飞似地向山隘奔来,从身法分判,更是一位武林高人。
  “师父!”蓝衣少年一声轻呼,禁不住心中狂喜,迈开大步,飞迎了上去。同时挥手大叫道:“师父!师父!”
  但奔未逾丈,少年突然愣住了,飞舞的手也高举如僵,原来他已经认出那飞步下山的人,并不是师父风铃魔剑杨君达,却是个僧袍飘扬的和尚。
  那和尚轻登巧纵,奔行极快,转眼间,已到近前,蓝衣少年注目之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敢情来的竟是少林方丈法元大师。
  老和尚在丈余外停身止步,满布皱纹与风尘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朝蓝衣少年微微颔首,道:“小施主,还认识老衲吗?”
  蓝衣少年情不由己向后倒跨了一大步,用手指着道:“你……你不是那天在承天坪的……”
  法元大师道:“不错,老衲法元,那日在承天坪上,曾与小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蓝衣少年蓦然泛起一阵惊悸,沉声道:“你们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法元大师苦笑道:“老衲正是为令师之事而来,可谷第衲稍作憩息,再作详谈?”
  说着,举步走到树下,拂拂僧衣尘土,在大石上坐下下来。
  蓝衣少年见此情状,已有不祥之感,急步跟上,追问道:“老和尚,你快说,师父他老人家究竟怎么样了?”
  法元大师盘膝跌坐,且不回答,却从身侧布囊中,取出一样东西,反问道:“小施主,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他冷冷扫了那古怪腰带一眼,没好气地喝道:“和尚,现在是我问你话,你却拿这不相干的东西来搪塞则甚?”
  法元大师肃容道:“小施主何必急躁,老衲即兼程赶来,自然要奉告关于令师的消息,不过,在老衲回答小施主问话之前,务必请小施主回答老衲,这东西你有没有见过?”
  蓝衣少年强忍怒火,摇摇头道:“没有。”
  法元大师注目又道:“这是令师随身之物,小施主果真没有看见过?”
  蓝衣少年拂然道:“胡说,师父的物件,我岂有没见过的道理,这带子决不是他老人家的东西。”
  法元大师紧接着又问道:“距今两旬之前,令师独往太原,小施主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吗?”
  蓝衣少年不耐地道:“你这老和尚怎的这般唠叨,我问你的不回答,竟缠问个没完……”。
  法元大师正色道:“事关令师毕生清白,小施主务请耐心答复老衲,老衲问过之后,自会将令师消息详细奉告。”
  蓝衣少年无奈,只得忍耐答道:“师父他老人家是去太原采购日常需用之物,咱们住在荒山上,每隔三五个月,就得添补些东西。”
  法元大师接口又道:“平时出山采购,都是令师独自前往么?”
  蓝衣少年道:“平时师父都带我同去,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法元大师双目一亮,岔口道:“为什么?”
  蓝衣少年道:“因为平时添购物件,都在和顺县,这一次,师父说有几件东西,县城中买不到,必须去太原府购买,路途太远,就没带我同去。”
  法元大师轻“哦”一声,喃喃道:“这就难怪了,他连自己唯一的爱徒尚且隐瞒,无怪不愿再作辩解了……”
  蓝衣少年沉声说道:“你不许胡猜,师父他老人家,独往太原,决不会是去杀人!”
  法元大师长长叹息一声:“是的,老衲也深信他不是去杀人,无奈却知道得太晚了,唉!如此沉冤,真令人难以相信。”
  说着,竟热泪盈眶,嗟叹不已。
  蓝衣少年注目问道:“老和尚,你的话问完了吗?现在总该告诉我师父的消息了吧?”
  法元大师点了点头,却凄然说道:“小施主,令师心性,超越常人,多年耳儒目染,想必小施主亦当有超人心胸,大丈夫当忍天下人所不能忍的变故,才不愧是名师之高徒……”
  蓝衣少年越听越惊,截口道:“师父他老人家莫非……莫非……”
  法元大师声音一哽,道:“令师三日之前,已在承天坪归天了。”.蓝衣少年遽闻恶耗,身形一阵震颤,却忘了伤感,猛地逼前一步,厉叱道:“是谁下的毒手?”
  法元大师黯然答道:“是老衲!”
  “什么?你!”蓝衣少年骇然张目,简直比遽闻师父死讯犹感震惊,颤声喝道:“真的是你这老秃贼下的手?”
  法元大师点头道:“正是老衲。”
  蓝衣少年双目爆睁,双掌一错,就待扑上前去,但转念之间,又强自按撩住怒火,暗忖道:世上哪有自承杀人凶手,而且特地送上门来的道理?这老和尚来得古怪,内中或许另人蹊跷?
  心念电转,蓄势未发,冷冷哼道:“就凭你区区少林和尚,我不信师父会败在你的手中,敢情你是故作大言不惭,想往自已脸上贴金?”
  法元大师木然道:“老衲自知,如论功力,实难胜得令师,但令师当时并未抗拒,而是自甘束手待死,情形自不能以常理衡断。”
  蓝衣少年怔了一下,随即纵声大笑起来,道:“老和尚,你以为小爷会相信你的鬼话?师父他老人家脾睨字内,傲骨棱棱,岂会束手待毙,不加抗拒?再说,师父亲口嘱咐我在此见面,他老人家决不会骗我。”
  法元大师神色一肃,道:“小施主敢是不信令师已逝?”
  蓝衣少年晒道:“我本来有些相信,但现在却一点也不相信了。”
  法元大师叹息道:“老衲有顺话,说出来只怕小施主更不会相信,但,那却是千真万确的铁—般的事实。”
  蓝衣少年不屑地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法元大师正色道:“令师真气走岔,武功尽失,早巳与凡夫无异了。”
  果然,蓝衣少年听了,越发大笑不止,道:“好个老秃头,居然越说越玄了,若说旁的事,小爷或可能相信一二分,唯有这个谎,你扯得太不高明,师父他老人家功力有没有失去,难道小爷还没有你清楚?”
  法元大师提着那纯金制成的古怪腰带,缓缓说道:“老衲早知小施主不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令师真气走岔,乃是在前往太原府之前,他独自远赴太原,正为了打造这条‘定穴护元带’。”
  蓝衣少年收敛了笑声,诧异问道:“什么叫做‘定穴护元带’?它是做什么用的?”
  法元大师黯然一叹,道:“此物形式,、原载于前辈医圣无才居士所著‘隐伤秘本’,唯武林中人知道的甚少,本寺藏经阁有该书,故尔老衲幸会涉猎,据书中解释,假如—个练气之人,一旦走火人魔,真气岔道,重则毙命,轻则瘫痪,皆因气血不能畅行。而腰际‘左右章门’乃二大夫阻,此带内竖金针二枝,部位恰在两处章门穴道,束之腰际,可合闭穴通顺,虽未能恢复涣散的真所令身躯瘫痪,藉以维持日常行动方便,却厥功甚大,所以名叫‘定穴护元带’。”
  蓝衣少年凝神倾注的听着,又问道:“但你怎说这带子是我师父的东西呢?”
  法元大师用指尖挑起金带,道:“小施主请仔细看看这条带子吧!”
  蓝衣少年困惑地接了过来,反复细看,忽然在金带内侧发现两处长方型的印戳,不觉念道:“十足纯金,太原金祥发……这好像是承造金铺的店戳?”
  法元大师颔首道:“不错,正是太原府金祥发银楼的店戳。”
  蓝衣少年道:“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法元大师怆然一叹,道:“小施主,令师在承天坪上,饮鸩归天,老衲亲为收殓遗体,在令师腰际,发现这条‘定穴护元带’,惊骇之下,犹未敢置信,于是,连夜赶赴太原,经面询金祥发店东,才定实这条金带,果然是在二十天前,令师亲往定制的……”
  蓝衣少年猛地一震,急道:“你的意思是说,师父他老人家独自去太原府,目的就是制这条金带吗?”
  法元大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蓝衣少年怒道:“假如这是真的,我师父分明在去太原之前,武功已经失去,你们竟诬指他老人家是去杀害霍宗尧?”
  法元大师叹道:“所以老衲说这是一桩天大的沉冤,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蓝衣少年低声嘿道:“哼!你说得倒轻松!”
  法元大师语声微顿又起,接道:“不过,小施主,实论起来,令师亦有不是,至少他应该对那柄风铃剑的事,向大家提出解释。”
  蓝衣少年怒目一瞪,道:“当时你们倚多为胜,气势汹汹,何曾给师父解释的机会?”
  他惊怒交并,方寸已乱,匆匆将金带寒进包裹中,戟指法元大师又道:“我这就赶回承天坪去见师父,他老人家无事便罢,惹有分毫损伤,小爷定把你们这些凶僧贼道,四门五派的匹夫刀刀斩尽,剑剑诛绝,老秃驴,你等着吧!”说完,转身便走。
  法元大师精日暴展,沉声道:“小施主,请留步!”,蓝衣少年一旋身,胸衣已解,剑囊尽现,叱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法元大师目注少年胸前一排十柄风铃小剑,老脸上神色连变,良久,才敛目一声浩叹,徐徐说道:“小施主不必去承天坪了,令师所饮毒水乃老衲亲手调制,遗体也是老衲亲手掩埋,这如海沉冤,如山重仇,小施主,你就全向老衲索讨吧!”.蓝衣少年冷哼道:“只待证实了师父他老人家生死安危,还怕你跑得了么!”
  法元大师苦笑说道:“老衲既赶来相晤,便无规避之意,可是,小施主,你怎不问问,老衲从何知道小施主会在马岭关上?”
  蓝衣少年闻言一怔,道:“不错,你怎知我会在马岭关?”
  法元大师道:“那是令师临终之前,面告老衲的,令师含冤不辩,却毅然舍生,其中,必有难以明言的隐衷,小施主难道就不想先替他昭雪沉冤,然后再—决恩仇么?”
  蓝衣少年倔强地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法元大师凝注道:“可是,令师含冤而逝之前,将马岭关地名赐告老衲,其意欲令老衲助小施主一臂之力,已甚属显然,即使令师并无此意,老衲即悉内情,也无法置身事外……”
  蓝衣少年冷笑道:“你自称是害死我师父的凶手,又甜言蜜语欲替他老人家昭雪沉冤,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究竟肚里怀着什么鬼胎?”
  法元大师正色道:“因由我种,孽由我生。老衲一时愚昧,铸错已成,但愿舍此余年。聊图补报于万一,至于能否化解这大仇深恨,早已不在奢念之中了。”
  蓝衣少年哂道:“听你口气,倒真像诚意的……”
  法元大师道:“老衲句句由衷,岂敢虚词诳骗小施主。”
  说着,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薄薄的玉匣,双手递给了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手托玉匣,冷冷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法元大师合十道:“玉匣中乃少林最高令符‘绿玉贝叶’,小施主持此贝叶,少林僧俗弟子,上自长老,下至沙弥,悉任调遣……”
  话犹未毕,蓝衣少年已冷笑一声, “拍”地将玉匣摔落雪,地上,傲然道:“师仇不共戴天,你惹真正害死了师父,少林弟子一个也别想苟活幸免,小爷岂会中你这怀柔布惠的无耻奸计!”话落,拂袖腾身,如飞而去。
  法元大师怔怔立在大树下,脸色瞬息数变,良久,良久,才黯然长叹,俯身拾起玉匣,喃喃道:“唉!怨毒已成,仇恨难解,看来武林这场血腥浩劫,势已难免了。”
  这时,颜家茶棚老头儿恰好提了一盒热腾腾的獐肉水饺送来,他可没听清老和尚说些什么,只望着如飞逝去的蓝衣身影,不住地摇头,道:“年轻人好急的性子,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走也不迟呀!老师父,您说是不是?”
  过了片刻,没闻老和尚回应,扭头一看,树下空荡荡的,哪儿还有老和尚的影子。
  颜老头机伶伶打个寒噤,手脚一软,险些连水饺也摔了……口口口口保定府西城门边,有一条名叫“长乐巷”的小街。
  其实,所谓“长乐巷”,只不过—单列依着城墙墙脚搭建的简陋瓦屋而已,檐低二门窄,即杂乱又肮脏。
  但,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区区数十间陋屋,远及冀、察、鲁、晋诸省,无论巨商富贾,贩夫走卒,凡是到过保定府的,提起“长乐巷”三字,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人人靶大拇指竖得老高,都得由衷地赞一句:“好地方!”
  好在何处呢?原因很简单-—那儿一列数十间,清一色开的是赌场。
  不过,同样是呼卢喝雉的赌博场, “长乐巷”的主人,经营却别具—格,一不许赌欺生,二不重利典押,还有一桩特别的,决不教人留连忘返。
  赌场主人说得好,赌钱不要紧,但不能日夜不分,沉迷赌博,耽误了正事。
  所以,长乐巷赌场中,都设有串铃,入夜戌正,响铃“开摊”,天明卯正时刻,铃声一响,各档赌具一律收摊结帐。赢了算你运气,输了明晚再来,白天里,是赌场清理休息的时候。
  但赌钱的人,大多免不了有个“输干赢净”的通病,输了钱想翻本,自是不肯罢手,赢了钱的,恨不得连赌台一齐放进口袋里,也不肯罢手。是以,大家对长乐巷赌场,件件满意,惟独对那要命的“收摊铃”不怎么爱听。有那好事的人,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三光铃”。
  也难怪,铃声一响,天光、人光、钱也光,那滋味儿的确是不大好受的,无奈赌场场规如此,也就只好遵守了。
  这一天,时当卯正二刻, “三光铃”早巳响过,赌客也都散去,伙计们正忙着收拾着桌椅,结算帐目,打扫满地果皮纸屑,忽然,厚重的棉布门帘一掀,随着一阵刺骨寒风,跨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年人。’少年一身蓝衣,满脸风尘,眉宇间,也含着沉重的忧愁之色,背负包裹,肩后斜插一柄木剑。
  一名正在门边洒扫的伙计,冲着蓝衣少年咧嘴一笑,道:“哥儿来迟了,场子刚收。”
  蓝衣少年摇摇头道:“不!我不是来赌钱的,请问掌柜在不在?”
  伙计轻“哦”一声,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少年一遍,问道:“哥儿,有什么事吗?”
  蓝衣少年道:“是的,有点小事,想见见他。”
  那伙计耸耸肩,用手向屋角一指,道:“喏,那边坐在柜台后算账的,就是咱们这儿账房管事先生,有什么事,你自己对他说去吧!”
  蓝衣少年道了声谢,星目微扬,果见屋角柜台后面,有个干瘪老头正埋头计账,当下略整了整衣衫,缓步走了过去。
  那干瘪老头大约有五十多岁,一双白眉份外显目,唇角长着两撇老鼠胡须,身上反穿一件羊皮袄,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一面运指如飞’,滴滴嗒嗒拨打着逄盘珠子,显得十分忙碌。
  但说也奇怪,蓝衣少年刚走到柜台近前,他连眼皮也没抬,就像早巳看见似的,突然开口问道:“小哥儿,有何指教?”口里说着话,手上却没停,仍在敲打着算盘珠子,甚至头也没有抬起来一下。
  蓝衣少年拱了拱手,道:“我想跟您老打听一个人。”
  干瘪老头埋头如故,简短地说道:“谁?”
  蓝衣少年道:“一个姓骆的,外号叫做‘千手猿’。”
  干瘪老头似乎微微一震,突然停止了计帐,缓缓抬起头来,霜眉轩动,闪着一双绿豆般眼珠,向少年凝目望了好一会,才问道:“姓骆的?总该有个名字吧?、”
  蓝衣少年道:“千手猿骆伯伧,你老可认识?”
  “千手猿?骆伯伦?”干瘪老头喃喃念了两三遍,却摇头道:“这名字倒没听过,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蓝衣少年道:“听说从前在北京城里,也是开设赌场!”
  干瘪老头恍然一声,露齿笑道:“这就难怪了,小哥儿,你找错地方啦,这儿是保定府,你该去北京找他才对。”
  蓝衣少年叹了一口气,黯然道:“是的,我也去北京,城里城外整整找了两个多月……”
  干瘪老头接口说道:“怎么?没有找到?”
  蓝衣少年摇摇头,道:“没有。听人说,十年前,他的赌场遭了一次变故,从此再未见到他,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在那次变故中死了。”
  干瘪老头无限同情地摊摊手,道:“这么说,老汉也爱莫能助了,咱们这儿,没有姓骆的”。
  蓝衣少年颇感失望,怔了片刻,又问道:“保定府除了长乐巷,请问什么地方还有赌场呢?”
  干瘪老头笑道:“北大街还有两家,你可以到那儿去问问,不过,据老汉所知,那儿也没有姓名的这个人,恐怕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蓝衣少年双手一拱,道:“多承指教,无论如何我得去试试。”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干瘪老头忽然招手叫道:“喂!小哥儿等一等。”.蓝衣少年驻足转身,道:“老人家还有什么指教?”
  干瘪老头起身踱出柜台,含笑说道:“看神情,小哥儿你是远道而来,但不知你与那姓骆的是什么关系?寻他有什么紧要大事吗?”
  蓝衣少年迟疑了一下,赧然抱拳道:“是为了一点私事,不便直言,老人家请多多原谅。”
  干瘪老头微笑道:“老汉是一番好意,知道小哥儿远道前来,只是为了寻人投靠的话,寻他不到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场子里,也正需用人……”
  蓝衣少年忙道:“谢谢美意,但在下此来,并非为了谋求栖枝,老人家的盛情,在下心领了。”
  干瘪老头低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既如此,老汉自然不便勉强,小哥儿你好走。”
  蓝衣少年再三致谢,方才转身而去。
  那干瘪老头目送少年背影消失在门帘外,笑容忽敛,匆匆向身后一名伙计飞快递了个眼色,低声道:“盯住他!”
  自己则疾步转入店后内室……
  赌场内室共有两道门,外面一首仅只垂着布帘,时而一道门却紧紧关闭,两道门槛之间,是一间小房,房内靠近门侧首,放着一把木椅。椅上坐着个铁搭般黑脸光头壮汉,两腮虬髯如针,神态威猛无俦,手掌心捏弄着两粒粗大钢珠,不住地发出“叮叮当当”乱响的声音。
  光头大汉一见干瘪老头,猛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眦牙一笑,点头招呼道:“四哥,您早!”
  干瘪老头微微颔首,低问道:“东家起来了没有?”
  那光头大汉道:“早起来了,四哥有事?”
  干瘪老头道:“有件要紧事,快替我报一声。”
  光头大汉笑道:“自己弟兄,四哥尽管请吧,东家不会见怪的。”
  干瘪老头也不多说,径自旋动门柄,推门而人。
  内室中,床桌几橱俱备,但却不见人影。
  干瘪老头穿过内室,走到一列书橱前,举手将橱侧一第小绳一连拉动四次,然后退开数步,垂手肃立而待。
  片刻之后,书橱徐徐转动,露出一道秘门,一个驼背老人,从门内缓步走了出来。
  那驼背老人生得奇丑无比,一颗头上下齐尖,形如橄榄,细眉塌鼻两耳招风,一双眼珠更是白多黑少,令人望而生厌。
  但老人一身衣饰,却十分华贵,身着锦袍轻裘,足蹬厚底缎靴,胸前拢着白貂皮的手笼,襟傍露出的白金镶翡翠的鼻烟盒链,纯是一派富贾打扮。
  不过,他那拢在貂皮手笼中的左袖,轻飘飘虚而不实,显然仅有一条右臂。
  干瘪老头对驼背老人,神态异常恭敬,抢着躬身道:“东家早,惊扰您了!”
  驼背老人微微—笑,道:“不早啦,都快辰刻了是不是?老四,场子想必散了,是么?”
  干瘪老人垂手躬身,说道:“回东家的话”
  驼背老人截口笑道:“又来了,我不是早就说过,咱们明是主从,暗是兄弟,这JL又没有外人,满口东家,那该有多别扭!”
  干瘪老头道:“是的,是属下多年习惯了,一时不容易改过来。”
  驼背老人轻叹一声,接道:“这许多年,明里暗里,你也委实太辛苦了些,我虽没挂在嘴上,心里是明白的,换个人,早就乱了。”说着,缓步走到一张躺椅前,庸懒地坐了下来。
  干瘪老头连忙从桌上捧过一杯热茶,恭敬送至驼背老人手中,一面含笑道:“大哥要这么说,小弟真该愧煞,这些年来,小弟自恨愚拙,没能替您分忧。”
  驼背老人怡然吸了一口热茶,仰面阖目道:“自己弟兄,用不着客套,谈正格儿的吧,老四,找我有什么事吗?”
  干瘪老头神色一肃,躬应道:“有件古怪事要回大哥,刚才场子里来了一位可疑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语声一沉,凑在驼背孝人耳旁,如此这般低述—遍。
  驼背老人边听边点头,脸上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聆毕,双目霍然暴睁,沉声道:“他有没有提起自己姓氏来历?”
  干瘪老头道:“他没提,小弟也没探问,已经暗地嘱人跟下去了,看神情,他好像有难言之隐,对来意不愿多说。”.驼背老人又道:“老四,你看他身手如何?”
  干瘪老头凝容轻声说道:“沉稳深定,英华内敛,是有相当造诣修为的年轻的高手。”
  驼背老人略一沉吟,点头道:“很好,你就去安排一下,咱们宁可多心些,别叫沙子迷了眼睛。”
  干瘪老头应道:“小弟遵命!”一躬身举步欲行。
  “且慢!”驼背老人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几桌上,寒意森森地加了一句:“要活口。”
  干瘪老头低首应声:“是!”倒行几步,退出了内室。口口口口
  天,好像要塌下来,怒吼的北风,卷闭了每一户门窗:时方薄暮街上已经空空荡荡,再难看到一个行人。
  这种风雪天里,最受影响的,就是酒楼饭庄,试想,风雪这么大,谁还有兴致上馆子吃喝。是以,朔风一起,开馆子的老板就皱了眉。
  北大街转角的“谪仙楼”,一排四间店面,楼高三层,上下三十来张桌子,跑堂伙计雇了七八个,算得保定府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可是,今儿个生意一样惨,楼上楼下,总共就那么一个独客人,而且,这位客人不是打午前就来了,只不过吃到如今没走罢了。
  那客人一袭蓝衫,满面忧色,自从午前北大街赌场失望而出,便独自踏上了“谪仙楼”,孤零零,愁兮兮,一直喝到现在,算起来,快坐了一整天了。
  也不知是生意太清淡,或是“谪仙楼”的伙计耐性特尉好,七八个人侍候一个,竟没有一丝怨言。相反地,大家都对这少年客人怀着十二万分惊讶和好奇。
  蓝衣少年独踞一席,借酒浇愁,一杯复一杯,—壶又一壶,几个时辰下来,菜没用多少;:身后空酒罐却排了四五只,那都是二斤一罐伪陈年窖藏,他—个人喝了足足近十斤,竟然没有事一般,兀自狂饮不休。
  伙计们早看呆了,有心想劝他少喝点,做生意又没这个理,大伙儿都在心里猜疑,这位年纪轻轻的朋友,莫非在赌场不幸惨败,准备喝醉了寻死的么?
  自然,这念头只在伙计们心头打转,谁也没说出口来,一则,那少年身边还有个颇为沉重的包裹,不像是输脱了底,二则,少年肩后那柄木剑,也发生了吓阻作用。
  冬日苦短,一瞬间,天已经黑了。
  蓝衫少年仰面喝干最后一杯酒,忽然站起身来,道:“伙计,结帐!”
  这一声,伙计们盼之久矣,大伙儿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赶紧上来三四个,抹桌的抹桌,收碗的收碗,陪笑道:“酒菜一共二两三钱银子,其中嘛!咳咳!酒钱稍占多些,公子,您不再坐一会?还早着哩,刚入夜!”
  蓝衫少年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锭足重十两的银块, “拍”地掷在桌上,道:“多的赏了你们,拿去吧!”
  伙计们眼中一亮,暗忖道:可不是吗?八成准醉了,不然怎会出手这么大。赶忙把银子拿下,一叠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您老要不要再坐一会,小的叫厨下做碗醒酒汤来?’蓝衫少年挑了挑剑遐,笑道:“敢情你以为小爷喝醉了?”
  伙计阿谀笑道:“没醉!没醉!公子是酒中神仙,大大的海量,哪儿就醉了。”本来是,一个人喝了十来斤,不算海量,也算得“河量”,不是神仙,也算得标准大“酒鬼”了。’蓝衫少年哈哈大笑,道:“这是小爷平生第一次喝酒,没想一嗅!没想到酒中滋味,果然美妙噢!无怪古人要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行不堪行噢!”伙计见他狂态已露,哪敢再招惹话头,口里唯唯喏喏,暗地递个眼色,三四个人拥着蓝衫少年,下了楼梯,直送出门外,连忙把店门拉上。
  蓝衣少年迎着寒风,大步行了几步,腹中酒力被风一逼,登时一阵晕眩,用力摇了摇头,喃喃地道:“唉!我真的醉了么?”
  深纳一口真气,强自压住翻腾酒意,迎风迈步,醉乡最多失意人。
  酒中仙,酒中仙,一樽可解恨无边。
  欲将愁怀寄美酒,酒尽杯干愁如旧。
  欲将苦酒浇愁肠,干杯饮罢泪千行。
  千古烦愁托一醉。
  天涯踏遍形影孤。
  问君何事泪婆娑?
  问君何事步蹒跚?
  英雄忍辱恨无边。
  恩怨一身仇两肩。
  寒风呼号,歌声悲怆,少年步履踉跄,且行且歌,满腔怨气未舒尽,热泪早已洒透前襟。
  正行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沉声叱喝道:“年纪轻轻的,当街藉酒装疯,真正惹人讨厌!”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刚回头张望;突觉肩上一轻,反手一摸,肩后空空,那柄木剑和包裹竟不翼而飞了。
  骇然一惊,酒意顿时消失大半,忙不迭错掌旋身,目光疾扫,只见一条人影正迅快无比的向一条窄巷中奔去。
  蓝衣少年毫未迟疑,拔步便追,一面扬声大喝道:“胆大的狗贼,还不给我站住!”
  那人影头也不回,一连两闪,业已穿出窄巷,如飞而去。
  蓝衣少年心急那木剑各包裹中的“定穴护元物”都是师父遗物,万万失落不得,急忙一提真气,卸尾疾追。
  转瞬间,掠过两条大街,远远瞥见那人影向一座高楼奔去,及待迫近,眼一花,却失了踪迹。
  蓝衣少年匆匆四处搜索了一遍,见那高楼矗立在一片围墙内,附近别无房舍,不消说,那贼人准是躲进墙内去了。
  他艺高胆大,掠过院墙,凝目扫视,发现墙内却是一片荒园,园内杂草丛生,瓦砾遍地,楼房也十分陈旧破烂,显见是一处无人居住的空屋。
  这种地方,常常是宵小之徒盘踞的所在,于是不再犹豫,紧跟着也飘落园内。
  站定后,凝神屏气,静静地细查周围声息,这才发觉高楼中并未藏人,倒是靠近院墙不远,一栋低矮的木屋内,有着轻微的呻吟之声。
  蓝衣少年功凝双臂,闻得其中一个气急短促,八成准是扒取自己包裹的贼子,另—个气息十分低弱,更夹着一声呻吟,可能是个卧床的病人。
  当下冷冷一笑,举掌一推那门扉,哼道:“朋友,出来吧,你们逃不掉了。”
  木门应手而开,原来仅是虚掩的,蓝衣少年目光如炬,迅一扫视,已看清里面本是间窄小的柴房,屋角一堆干草上,躺着一个长脸老妇。
  那老妇衣衫槛楼气息微弱,分明正病得厉害,猛然被推门声惊起,撑着半个身子,急迫地叫道:“是大愣子回来了吗?有没有见着你姨爹?他肯借钱给咱们治病吗?”
  蓝衣少年触目一怔,心里大感不忍,敢情那老妇双眼俱瞎,竟是一个病重的盲妇。
  略—转念,这情形已十分明显,柴房中想必是母子二人,贫病交迫,无以维生,儿子受命去向亲戚处告贷求助,没有求得分文,事急无计,恰好遇见自己正酒醉独行,一时起了歹意,就抢了自己的包裹……
  果真如此,这贼人不失为孝子,自己既然知道,倒不可难为他,应该尽力给他母子一些盗助才对。
  想到这里,怒意已消,举步跨进了柴房。
  那瞎眼老妇没听见回答,气嘘嘘又问道:“大愣子,你怎么不说话呀?究竟借到了没有?你也告诉娘一声,娘病得这样重,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娘断气么?”
  蓝衣少年鼻际一阵酸,只好沉声答道:“大娘,你弄错了,我不是大愣子,哦,我是大愣子的朋友……”
  瞎眼老妇吃了一惊,急说道:“啊!你!你不是大愣子?刚才门响,不是他回来?”
  蓝衣少年明知大愣子躲在屋后发抖,却不忍心说破,信口道:“他大约也快回来了吧,咱们在大街上遇到,他叫我先来看看大娘的病。”
  瞎眼老妇颤声道:“这孩子真该死,一去不回,却把朋友支使先来啊!哥儿请随便坐,大愣子不在家,我又瞎了眼,看不见……”
  蓝衣少年忙道:“不要紧,大娘尽管躺着吧,我自己会坐的。”
  瞎眼老妇道:“那怎么成,哥儿你是第一次来咱们家吧?还没请教你贵姓?”
  蓝衣少年缓缓道:“我姓康,名叫康浩。”
  瞎眼老妇道:“啊!原来是康哥儿,你跟咱们家大愣子是新近才认识的吧?”
  康浩迅速扫了屋后一眼,道:“是的,才相识不久,得悉大娘患病,我给大愣子一点钱,让他去给你配药去了,再过一会,大约就快回来了。”
  话声甫落,屋后已传来一阵低沉的啜泣声。
  瞎眼老妇激动地道:“那怎么敢当,初交乍识,就用哥儿你的钱!”
  康浩故意扬声道:“大娘快别这么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一点钱财算得什么,只要能替大娘治好病,能帮助一个濒临歧途的朋友,那是值得的事。”
  瞎眼老妇连声道:“康哥儿,难得你有这份好心,咱们母子真是生受你的大恩了。”、说着,忙又挣扎着要爬起来,道:“我也真糊涂,自己看不见,连个灯也没点,虽然康哥儿不见外,客人初次来家,灯总得点上才是,唉!火石在哪儿?蜡烛还有半截呢?”
  病重之人,略一劳动,早已气喘咻咻,加以她眼睛不方便,双手尽在黑暗中搜索,越发可怜可悯。
  康浩抢上几步,探手扶住,道:“大娘快歇着,有没有灯都不要紧。”
  瞎眼老妇双手乱抓道:“不成,咱们家里虽穷礼不可废,客人登门哪能连灯也不点,唉!大愣子这孩子到哪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时屋后啜泣之声大愣,突然一声悲呼道:“娘!”
  瞎眼老妇好似猛吃一惊,十指一收,紧紧抓住康浩双腕,指尖所按赫然竟是腕脉麻穴。
  康浩忽觉全身一软,急扬头却见老妇双睛一落,白果眼变成精光闪闪,两道冷电,正露齿朝自己阴森一笑,方待挣扎,屋外又抢进一人,手起掌落,拍在康浩脊心穴上,康浩真气一泄,顿时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康浩从昏迷中清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温暖的石室内。
  石室颇显宽敞,四壁全是坚固的麻石砌成,室中布置却十分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两侧排列着桃心木雕制的八仙椅,石室正中,悬着一盏光度极强的八角琉璃灯,照得全室辉煌,纤毫毕现。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一个奇丑的驼背老人,倨傲地坐在对面一张虎皮交椅上,老人身后,垂手侍立着一名中年瘦削汉子和那位假冒盲妇,暗算自己的老婆子。
  那驼背老人正用冷峻的眼神,炯炯注视着自己,交椅旁一张茶几上,却摊放着自己的包裹和木剑,甚至自己随身不离的“风铃剑”剑囊,也被搜出摆在小几上。
  康浩略一挣动,才知自己穴道仍未解开,不禁愤怒地哼了一声,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人?彼此素不相识,为什么设下圈套暗算小爷?”
  驼背老人目如冷电,瞬也不瞬逼视着康浩,缓缓道:“老夫也正要问你,阁下是什么人?来保定府何干?这十柄风铃剑,又是从哪儿得到的?”
  康浩怒目道:“是我先问你……”
  驼背老人冷然截口道:“但你却必须先答复老夫的问话。”
  康浩哼道:“如果不呢?”
  驼背老人寒声道:“年轻人,在老夫面前,希望你不要倔强,须知强弓易折,若非你身怀风铃剑,老夫早就废了你,根本不必再问你这些了。”
  康浩冷然嗤道:“既落圈套,小爷也没有打算活着离开,你既然认得这十柄风铃剑,早就该知道小爷的来历,杀剐听便,又何须多此一问。”
  驼背老人神色微微一动,突然凝目说道:“这么说,你和风铃魔剑杨君达,真是……”
  康浩傲然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姓康名浩,风铃魔剑正是先恩师。”
  驼背老人身躯陡然一震,双目精光暴射,接口说道:“杨大侠归隐多年,并未闻有传人,你……你从师,已有多久了?”
  康浩道:“我正是二十年前先恩师归隐时:蒙他老人家携往九峰山承天坪抚育成人的。”
  驼背老人脸色顿变,激动地道:“你既随师归隐,为什么又独自来到保定府?”
  康浩忆及恩师,不觉黯然道:“先恩师业已仙逝,我奉恩师遗命,来寻一位风尘前辈……”
  驼背老人抢着道:“令师神功盖世,威震武林,方值英年,怎么猝然谢世呢?”
  康浩道:“先恩师是在月余之前,被武林四门五派掌门,亲率数十高手,合围承天坪,强加莫须有的罪名,逼迫他老人家服下‘毒龙珠’所浸毒水……”
  话犹未结,驼背老人已热泪夺眶而出,猛然站起身来,独臂一探,紧紧抓住康浩肩头,颤声道:“好孩子,不用说下去了,我早闻江湖风传人兀自不肯相信,想不到果然是真的。”
  康浩一愕,惊问道:“你……你是?”
  驼背老人泪如泉涌,一面替康浩解开闭穴,一面哽咽道:“孩子,我就是你要寻找的人,千手猿骆伯伧。”
  康浩凝目打量他虚悬的左臂和背后驼峰,摇头道:“不!不对,师父曾经详述过骆伯父相貌,他不是你这样子。”
  驼背老人长叹一声,道:“是的,当年的骆伯伧,的确不是这般丑陋,但是,唉,二十年沧海桑田,山河尚且会改变,何况是人。”
  说着,腰间一挺,只听“毕剥”一阵轻响,老人身上锦袍忽然短了一大截,背后驼峰已经崭然平直。
  康浩目睹这奇异的变化,惊得张口结舌,好一会才含泪跪了下去,叫道:“小侄拜见骆伯父。”
  骆伯伧连忙扶起,道:“好孩子,决不要多礼,骆伯伧何德何能,怎敢当‘伯父’二字,你叫我一声‘前辈’,我已经汗颜愧甚了。”
  语声微顿,又指着身后那瘦削汉子和老妇人道:“他二人一名‘飞蛇’宗海东,一名瞽婆婆孟昭容,都是我近年结拜知己,这些年来,咱们匿迹风尘,不能不谨慎,适才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康浩急称“不敢”,上前以晚辈之礼拜见。
  叙礼落座,唏嘘良久,康浩才拭泪述说九峰山事变经过,哽声道:“先恩师在世的时候,每对小侄变及,他老人家自认杀孽深重,平生别无朋友,只有骆伯伯是他唯一知交,此次承天坪惨变,先恩师分明蒙受不白之冤,却宁死不作答辩,其中显有隐衷,小侄苦思不得其解,只好冒昧来求教骆伯伯……”
  骆伯伧慨然道:“不错,令师当年脾傲天下,杀孽未免过重,但在退隐之前,业已收敛锋芒,退隐之后,更未再涉足江湖,怎会突然发生太原霍家这场变故?”
  康浩道:“小侄自解事时起,便终年追随恩师左右,及至年岁稍长,下山采办之责亦改由小侄担任,除特殊事故,他老人家极少离开承天坪,但四门五派却硬指恩师在太原杀害霍宗尧,少林法元老秃驴交给小侄这条‘定穴护元带’,亦称系恩师在太原金店中打造的,却又说他老人家去太原之前,业已真气散破,实情究竟如何,小侄也难以明了。”
  骆伯伧拈起那条“定穴护元带”,反复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和法元和尚见面之后,可曾回九峰山去查看过?”
  康浩颔首道:“去过。”
  骆伯伧道:“见到了什么?”
  康浩含泪道:“除了先师遗下的这柄木剑,只有新坟一冢,墓木已拱,他老人家的确已经去世了。”
  骆伯伧沉吟了一下,又道:“据你所知,令师遇难前,是不是确有真气散破的迹象?”
  康浩摇头道:“小侄毫无所觉,这一定是法元贼乞无中生胡捏造的谎话。”
  骆伯伧道:“那么,你有没有再去太原府,寻那金店探问查证呢?”
  康浩黯然道:“没有,当时小侄方寸已乱,急于找骆伯伯,故未前往太原。”
  骆伯伧点点头道:“这是一项极重要的线索,依理推论,法元和尚既然坦承毒害了令师,似乎没有再捏造定穴护元带这段故事的必要,或许他说的确是真话。”
  康浩恨恨地道:“如果老贼秃所言属实,更证明先恩师未曾杀害太原霍家,小侄决不放过那老贼秃和四门五派。”
  骆伯伧叹了一口气,道:“师仇不共戴天,自属必报,不过,我以为替令师洗雪不白之冤,应该比报仇更重要,咱们不仅要报仇,更要使四门五派内愧于心,俯首认罪,这样才不负令师一世英名。”
  康浩道:“小侄谨记骆伯父教诲。”
  骆伯伧又从几上取过剑囊,小心翼翼地,将囊中十柄风铃剑一支一支抽出细看,默然良久,突又问道:“令师当年以‘风铃魔剑’威震武林,贤侄获授绝艺时,剑囊中共有几柄短剑?”
  康浩答道:“八柄。”
  骆伯伧道:“所缺是哪两柄?”
  康浩道:“甲剑和乙剑。”
  骆伯伧注.目道:“当时你问过令师缺剑的原因么?”
  康浩点头道:“问过。据先恩师说:甲乙二剑不慎遗失,因为‘风铃剑’是用百炼玄铁铸造,所以无法补足。”
  骆伯伧神色一肃,皱眉道:“令师有‘风铃魔剑’之名,武林中更有‘剑带风铃,鬼泣神惊’的豪誉。据我所知,令师自从扬威武林,从来没有失过手,若说如此珍贵的独门暗器,竟会轻易遗失,只怕无人肯信。”
  康浩惊问道:“难道当年恩师失去两柄风铃剑,竟会另有隐衷?”
  骆伯伧叹息道:“如果我猜测不错,令师必然知道这甲乙二剑,当年落在何人之手,否则,他何以一见这两柄失剑,便自甘就死,不作辩解呢?”
  康浩愤然道:“伯父不知,当时四门五派倚多为胜,盛气凌人,承天坪被围得水泄不通。恩师他老人家纵有百口,亦难辩解。”
  骆伯伧默然良久,微微摇头道:“话虽如此,但以令师之能,设若他不肯束手待毙,四门五派掌门也未必便留得住他……”
  康浩接口道:“或许法元贼秃的话是真的,恩师当时已失去武功了。”
  骆伯伧苦笑道:“事实真相未明,遽下断语未免过早,好在这知‘定穴护元带’上,有太原金店的店名,此事不难查证。”语声微顿,又道:“眼下咱们只有两条线索可循。首先,应该证实法元和尚的话是否真实,其次是追查令师当初失剑原因和双剑下落,若能查出这两柄风铃剑曾落在何人手中,沉冤便可迎刃而解。”
  康浩颓然垂首道:“失剑在二十年前,遇祸在二十年后,期间相隔如此长久,恩师他老人家又没有留下片语只字,人海茫茫,咱们从何处着手追查呢?”
  骆伯伧道:“这是急不得的,大丈夫忍辱负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世上没有揭不穿的秘密,也没有不劳而获的成就,贤侄,你还年轻,又艺出名门,凡事务必首具信心,坚定毅力,雪师冤,扬名声,创千秋威誉,立万世基业,说难故难,说易甚易,端看自己有没有坚定的信念,和契而不舍的决心罢了。”
  康浩惊然一震,急忙起身,含泪拱手:“小侄幼失怙恃,襁褓中蒙恩师收养,携隐九峰山,二十年来亲调衣食,抚养成人,师徒何异父子,恩师沉冤不白,小倒片刻难安……”
  骆伯伧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感慨地道:“你心急师仇,内心的感受,我不难体味,但事关令师一生清白,在隐衷未明之前,报仇雪恨晨—蹴可成,咱们必须以舍生赴难的心情,冷静地去发掘内情,切不可操之过争,反而蒙蔽了灵智。”
  康浩悲声道:“小侄方寸已乱,但任骆伯父作主。”
  骆伯伧点点头道:“我承令师不以微贱鄙薄,折节下交,视为知己,虽粉身相报,亦是义不容辞,咱们是一家人,今后不须虚礼客套,你且安心暂住几日,万事必须忍耐,一切我自会为你安排。”语声微顿,接道:“不过,有件事你必须记住,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千手猿骆伯伧,而是长乐巷以赌混生活的赵驼子了。”
  康浩诧然问道:“骆伯父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
  骆伯伧凄笑道:“说来话长,今天你初到,咱们暂时不谈这些伤心话,反正以后日子正长,留着慢慢再说吧!”
  回头对飞蛇宗海东道:“传我的话,准备一桌上等酒席送来,咱们替康贤侄洗尘,顺便去高宾阁通知韩老二,叫他立刻过来,今夜赌场也提早收摊,大伙儿都来聚聚。”
第二章 赌场风波 银花惨案
  康浩忙道:“小侄并非客人,怎敢当伯父如此破费”
  骆伯伧笑道:“这几位都是我患难相共的结义兄弟,他们虽然出身风尘草莽,却各有绝技专长,你应该见见,或许对你将来多少皆有助益。”
  飞蛇宗海东去未多久,石室底壁忽然响起一阵“轧轧”声音,一道石门缓缓启开,鱼贯走进来几名黑衣大汉,人人提着食盒盘盏,开始布席安位,送酒上菜。
  骆伯伧见康浩面露诧之色,含笑道:“贤侄觉得奇怪么?其实这间石室的位置,已在保定城城墙内,西城一带城墙,早被咱们控空了,其中秘道四通八达,最远的出口,距城远在半里外,以后你自然会熟悉的。”
  正说着,飞蛇宗海东早已领着三个人同返石室。
  最先进来的,是一位五短身材,面圆圆如富家翁的锦衣胖子。
  骆伯伧引介道:“这位是我结拜二弟,姓韩名林,人称‘巧手’精擅土木消息及各种机关布置,这间石室和城墙内秘道,便是他的杰作,现为城中‘高宾阁客栈’店主。”
  康浩忙以晚悲之礼相见。
  巧手韩林身后,紧跟着一个反穿羊皮袄瘪老头,康浩见了,眼中顿感一亮,原来那人竟是自己初次询问过的赌场管事。
  骆伯伧道:“这位是四弟黄石生,雅号‘鬼脸书生’,贤侄休看他干瘪瘪一副糟老头模样,其实他本人才四十出头,黄四弟精研易容之术,智计百出,是咱们的智多星,故有‘鬼脸’之称。”
  第三位,是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壮汉,姓李名铁心,外号“黑牛”,一身铁布衫横练单子功,已达十成火候,手中经常把玩着两粒鹅卵般大的钢球,为了耿直粗豪,办大无穷,是骆伯伧的随身护卫,撑行老七。
  以上三人,加上精于医术的“瞽婆婆”盂昭容,擅长“神偷妙手”的飞蛇宗海东,还有一位以轻功著称的“灵鼠”崔祥,都是骆伯伧最近十余年中,网罗结交的风尘奇人,合称“七义”,骆伯伧居长,“瞽婆婆”孟昭容是三妹,“灵鼠”崔祥行五,“飞蛇”宗海东是老六。
  七义中,“灵鼠”崔祥外出公干未返,其余都全部到齐了。
  男女老少七个人叙礼入座,举杯邀饮,席间,康浩仔细观察,只觉那“巧手”韩林沉稳干练, “鬼脸书生”黄石生精明机智, “瞽婆婆”孟昭容热心而谨慎,“ 飞蛇”宗海东沉默寡言, “黑牛”李铁心则胸无城府,透着几分憨直,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对骆伯伧执礼甚恭,虽有结义之名,实存主仆之分。
  大家倾听骆伯伧引述九峰山承天坪惨变经过,人人耸然动容,鬼脸书生黄石生白眉频皱,凝色问道:“康少侠,请答我一问,令师一向下山采办用物,都是携带少侠同行,为什么这次前往太原府,竟是单独来去呢?”
  这个问题,法元大师也问过康浩,是以他未加思索便接口回答道:“先恩师说,有几年东西,附近县城不易购买,不太原府路程较远。来去费时,为了怕耽误小侄练功,所以没有带小侄同去。”
  黄石生注目道:“令师欲购何物,必须远赴太原府?”
  康浩道:“是几样比较珍贵药物。”
  黄石生紧接道:“敢问药物何名?”
  康浩想了想,道:“详细药物种类共十几样,小倒只记得其中有‘龙目’、‘蟾精’和‘犀角蕊’,而且都要二三十年以上的真货。”
  黄石生点点头,又问道:“这些药物,令师有没有说过作何用途呢?”
  康浩道:“先恩师说,是用来炼制丹丸,以便小侄日后行走江湖时,作为疗伤急救之用。”
  黄石生转顾“瞽婆婆”孟昭容道:“三奶对此事有何高见?”
  盂昭容正反复审观看那条“定穴护元带”,闻言抬起头来。缓缓道:“龙目和蟾精,功能导气培元,犀角蕊乃生精旺血之物,比较珍贵难寻,但却具有‘燥性’,假如受了外伤,则不宜服用,因为它会使伤口失血,不易收口。”
  黄石生神色一肃,说道:“康少侠请恕黄某大胆推断一事,‘如果我的猜测不错,令师远赴太原府,只怕并没有买到所需药物,对么?”
  康浩蓦然一惊,脱口道:“正是!前悲怎会知道?”
  黄石生微微一笑,道:“因为令师既然定制了这条‘定穴护元带’,事实上已经不再需要那些药物了。”
  康浩愕然道:“前辈的意思是说,恩师他老人家真如法元秃贼所称,功力业已失去?”
  黄石生正色颔首,道:“不错,这也证明令师下手太原霍家的事,纯系遭人嫁祸。”
  康浩一阵激动,含泪道:“可是,他老人家在承天坪上,面对四门五派掌门人,为什么不肯为自己分辨?为什么甘心饮毒就死呢?”
  黄石生道: “那是因为令师明知嫁祸之人,但为了某种顾忌,不愿加以揭露,同时自悲功力散失,生不如死……”
  康浩连连摇头,颤声道:“不!不!他老人家纵有天大顾忌,也不会对我隐瞒,我是他老人家亲手抚养长大,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任何事瞒过我。”
  黄石生侧然道: “凡人都有私衷,亲如父子,有时也不便吐露一一当然,这仅是臆测之词,对与不对,此时尚难断定。”
  骆伯伧也柔声安慰道: “贤侄,事已如此,徒悲无益,你且宽心在我这儿先住几日,等我料理点事后,咱们同往太原府走一趟,相信可以查出一些端倪来。”
  康浩站起身来道: “不敢劳动骆伯父,小侄心急如焚,想明日就动身,前往太原”
  黄石生突然摇手道: “少侠千万不可急躁,最好能在保定府过十天再去。”
  康浩诧: “为什么呢?”
  黄石生肃容道: “令师一生脾傲天下,难免结有仇家,假如此事果系有人嫁祸,那人也可能不会放过少侠。”
  康浩剑眉一挑,道: “那样正好,省得小侄再去找他……”
  黄石生道: “少侠幼得名师,论武功,当然不惧,但江湖中奸险万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兄弟几个,武功方面自是谈不上给少侠什么帮助,不过,咱们还有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也许对少侠日后行走江湖,为师雪冤,有一些助益。”
  骆伯伧抚掌道: “我也正有此意,贤侄,别的不谈,单是你黄四叔的易容神术,就值得你多住十天半月了,咱们便这样决定吧,十天以后再去太原。”
  康浩既悲又喜,无限感激,虽然心急师仇,也只得依言留了下来。
  第二天开始,康浩便搬进西大街“高宾阁”客栈,白天随“鬼脸书生”黄石生学习易容之法,夜晚则由“巧手”韩林讲授关于机关布置方面的知识和诀窍。
  这两种秘学,虽非精奥武功,却是行走江湖所必需,康浩甫经涉猎,才发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各类行道都有它独具的高深学问,绝不是外行人所能了解的。
  故而,他渐渐收敛了焦急的心情,专神贯注在学习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已近旬日。
  在这十天内,康浩往来西大街客栈和长乐巷赌场,每天最少两次,有时由秘道,有时也经过大街,但是会见骆伯伧的次数并不多,仅从黄石生口中,知道他近来很忙,甚至常常离城外出,究竟为何而忙?却不甚了了。
  而且,也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七义”中那位以轻功著称的“灵鼠”催祥。只听说催祥回来过一次,又奉骆伯伧的急令,匆匆离去。
  这天傍晚,已届十日之期,康浩在客栈中枯坐等候,不见骆伯伧约晤的消息,心念忽然一动暗忖道:我苦学旬日,不知易容术究有几分成就?何不化装去赌场试试,一则让“鬼脸书生”惊奇惊奇,二则去见见骆伯父,他若有事难以分身,也好.向他告辞,独自动身了。
  主意一定,便闭门更衣,换了一件上布短衫,下着棉袂,脸上也用“易容膏”涂成蜡黄色,描上两道浓眉,又加贴几撮胡须,把自己改扮成中年庄稼汉模样,也不告诉“巧手”韩林和店中伙计,悄悄溜出客栈,顺首大街向长乐巷赌场走去。
  时值年关将近,长乐巷赌场正是生意鼎盛之际,乡下庄稼人辛苦了整整一年,唯有年节岁尾才有闲暇,忙惯了的人闲下来,只有拿赌钱打了日子,于是莫不以“办年货”作藉口,纷纷涌进长乐巷。
  康浩一身土布衣裤,夹在人丛中毫不显眼,戌正初过,便施施然走进赌场。
  这时,“开场铃”已经响过,赌场中烟雾蒸腾,满满挤了一屋子赌客,正在呼卢喝雉,喧嚷叫笑,好不热闹。
  康浩拢着袖口,混在人群中绕了一圈游目四顾,只见“鬼脸书生”高坐柜台内,正捻须颔首,状颇自得,其余伙计也没有一个认出自己的,有的还找话搭讪,招揽下注,不禁暗感好笑。
  他存心再挤进柜台些,试试“鬼脸书生”能否独具慧眼?谁知就在这时候,突然眼中一亮,门口进来三个少年客人。
  先进来的是两名锦衣华了公子,一个紫衣,一个白衣,年纪都在二十四五左右,从相貌看,是同胞兄弟俩,腰际各佩长剑,生得眉目轩朗,神态高傲,太阳穴双双坟起,分明都有一身精纯武功。
  两个少年公子刚进赌场,身子向左右一分,双臂横举,把附近几名赌客向旁推开,紧跟着,棉布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
  那少女背插双剑,一张脸蛋白里透红,像煞初熟透的小苹果,美目浑圆,黛眉似柳,一身大红劲装,裹着纤细的腰肢,脚下小蛮靴,靴尖缀着老大一朵红丝绒花球。
  男女三个先后进了门,只看得守门伙计张口瞪目,凭良心说,长乐巷赌场接待过的阔佬豪客虽然不少,像这般粉装玉琢宛如金音玉女临凡似的少年富家子弟,只怕不是破题儿第一遭。
  红衣少女一脚跨进门来,黛眉立即紧皱皓腕轻抬,用一条红纱绢儿掩住了瑶鼻檀口,娇声道:“原来赌场中就是这么多人?这么臭呀?”
  左边的紫衣少年,陪笑说道:“琴妹妹……”
  红衣少女白了他一眼,截口道:“又来了,谁是你的妹妹?”
  紫衣少年连忙改口,道:“啊!是的!琴妹妹嘿嘿,赌场嘛,本来就是这样又挤又臭的地方,嘿嘿……所以……所以……”所以了,竟呐呐的吐不出下文。
  左边白衣少年立刻接道:“所以,咱们还是回去吧,,表妹若要赌钱,在家里玩儿不是—样么!’红衣少女黛眉一挑,冷声道:“我偏要在赌场里赌,你们不愿意陪我,只管请便。”
  紫衣少年急了,忙道:“谁……谁说咱们不愿意的?表妹说在哪儿玩,咱们就在哪儿玩!”
  白衣少年也附合着道:“对!要赌钱,自然应该到赌场来,何况,咱们还没有见识过赌场呢。”
  红衣少女这才回嗔作喜,扬了扬手中丝绢道:“那你们快叫这些臭男人让开呀,这么挤,叫我怎么走进去?”
  两名少年如奉纶音,四臂同举,一齐呛喝道:“闪开!闪开!”
  周围赌客退让不及,顿时被推倒一大片,人人惶恐闪避,让出一条通路。
  康浩看在眼里,眉锋微皱,默默尾随在三人后面。
  那两名少年顾盼自雄,簇拥着红衣少女走向场中,早有伙计上前接待,躬身问道:“公子,小姐,想玩什么?牌九?双单?盒子宝?”
  红衣少女故充内行,淡淡道:“别罗嗦,先让咱们看看再说。”
  伙计连声应诺,恭谨侍候,三四个人撑众开路,将那少年男女三个,凤凰似的奉承着各处例览。
  赌客们禁不住好奇,倒有大半停止下注,伸长了脖子,目光远远地随着三个人转动。
  那红衣少女香巾掩鼻在场子里走了半匝,最后在一张赌盒子宝的台上前停步,指着台上那只方方的宝盒子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白衣少年抢着答道:“表妹,这就是盒子宝,方盒子是宝盒,台上各门,随意押,只要你押的跟盒子里装的一样,就算赢了。”
  红衣少女嫣然一笑,道:“二表哥懂的不少嘛,难怪姨妈总骂你偷着赌钱。”
  白衣少年满脸变得通红,腼腆地说道:“我是看见庄里那些护院们玩过,自己从来没有赌过钱,表妹若不信,可以问大哥……”
  红衣少女笑道:“还问个啥,你们哥儿俩难兄难弟,有名的一对……”
  话锋一顿,又道:“其实,像咱们这种人家,偶尔赌钱原也算不了什么,只别沉缅迷陷就行了,赌钱也是一门学问,对不对?”
  紫衣少年急道:“对!对极了,小兄就是这样,偶尔赌钱玩玩,决不会沉迷其中。”
  红衣少女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转过话题道:“咱们就押盒子宝,如何?”
  紫衣少年道:“好极了,盒子宝纯是庄家跟下注的人互斗心智的玩意儿,最适合咱们武林人家玩,爹不是常说行走江湖,只须三分武功却得七分机智么。”
  红衣少女截口道:“我是问怎么个赌法?”
  白衣少年忙又抢着道:“容易得很,表妹请看,这台上不是画着图位么,左青龙,右白虎,这是出门,这边是归升,随便押上一门,或是挂角,穿心”
  红衣少女不耐地道:“竟有这么许多麻烦?”
  紫衣少年说道:“一点也不麻烦,表妹如果不懂,先看小兄押两宝,立刻就懂了。”
  红衣少女冷冷哼道:
  “这是什么话?看你押,我来干什么的?”
  紫衣少年敢情最怕这位表妹生气,连忙笑道:“那……那就由表妹押,咱们在旁边看看,也是一样……”
  红衣少女眼皮一眨,见宝摊内站着一个中年店伙和一个十二三岁小孩,便问道:“你们两个,谁是庄家?”
  中年店伙含笑道:“回小姐,小的父子二人,共同主持这张台子,由这孩子装宝,小的是‘宝官’,只管吃赔。”
  红衣少女凝目指那小孩,不屑地道:“他这么小,也会赌钱?”
  旁边一名伙计接口道:“小姐别小看了这孩子,他是保定府有名的‘玄玄手’,从七岁就开始装宝台。到现在十三岁,整整六年,他装的宝客人最难押中。”
  “玄玄手”抬起头来,木然朝红衣少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烂牙,内中还缺了两三颗,那模样叫人看了实在恶心。
  红衣少女哼道:“好!我倒试试这小鬼有多‘玄’。”
  说着,一伸纤手,向两个少年道:“钱拿出来。”
  两个少年急忙探怀,穿白衣的手快,抢先摸出一块碎银,约莫二三两重,放在掌上,轻声说道:“琴表妹,先小小的押,试他路子……”
  谁知话没说完,却被红衣少女一声冷哼打断,只见她纤掌一握一张,银块已成了细粉,皓腕轻翻,全都洒在地上,娇嗔道:“这点银子,打发赏钱都不够,真亏二表哥拿得出手。”
  紫衣少年虽然迟些,却正好学了乖,大手一把抓,怀中金叶银锭全都掏了出来,一面向红衣少女小手里塞,一面说道:
  “表妹,放手下注吧,这些要是不够,小兄还有银票。”
  那一堆银锭金叶。,少说也值千两以上,红衣少女这才脸色稍敛,自顾在赌台前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望着“玄玄手”道:“说吧!咱们怎么赌法?”
  宝官偷偷扫了那大堆金叶银锭一眼,暗自咽一口口水,陪笑道:“宝摊上,青龙、白虎、出门、归升共计四门,请小姐随意押,宝盒内共分一、二、三、四几种点数,一点青龙,两点白虎,三点”
  红衣少女螓首连摇,道:“咱们不要这些罗嗦,你干脆说吧,怎么是你赢?怎么是我赢?”
  中年店伙道:“如果小姐在四门中单押一门,宝盒子打开,点数正对,就管小姐赢了,押单门一陪三,点数不对,就算小姐输了”
  红衣少女道:“能不能简单些,把四门改为两门,单点数算一门,双点数算一门?”
  中年店伙道:“那也使得,这叫做‘单冲’,无论输赢,都是一陪一。”
  红衣少女信手拈起一片金叶,向台上一摔,说道:“好,的押单数,你快装宝吧!”
  萦衣少年慌忙将金叶抢了回来,低声说道:“表妹,得等他先装好宝盒,才能押。”
  红衣少女愕然道:“为什么?”
  紫衣少年道:“不然的话,你押单,他就装双,不是输定吗?”
  少女脸上一红,嫣然道:“真的,我竟没想到这个。”
  满屋赌客,都为红衣少女娇憨之态所引,加上那满桌金银耀眼生花,不觉纷纷停止下注。都围过来观赏这场豪赌,刹那间,便在离桌数尺处围了厚厚一道人墙。
  康浩被人群推挤,身不由己,也到了桌边。
  玄玄手将宝盒藏在桌下布围中,迅速装妥,向台面上一搁,宝官含笑道:“请小姐下注。”
  红衣少女微微一笑,掷下一张金叶,说道:“这是第一宝,一无初始,我押单数。”
  宝官拉开喉咙,吆喝一声,道:“一赔一,独闯单门,金叶子一张,重五两,开啦!”
  “叭”地掀开宝盒,里面滚出一粒宝子,果然是个幺。
  紫衣少年鼓掌道:“表妹,你赢了!好兆头。”
  红衣少女扬扬黛眉,道:“我就知道这小鬼头会装幺点,他以为我刚才押单,这回会改押双,却没想到我偏偏还是押的单。”
  四周一阵哄笑,宝官照赔一张五两重的金叶,‘玄玄手’,摸摸索索又装上第二宝。
  红衣少女霎霎眼,道:
  “鳌头独占,唯我独尊,单。”信手掷落,又是一张金叶。
  唱宝声中,宝盒子一掀,丝毫不差,是个三点。
  两个少年,喜得跳了起来,齐齐翘起大拇指,赞道:“表妹,看得准,真有你的!”
  少女接连两宝,轻轻易易赢了十两金叶,兴高采烈地道:
  “你没注意这小鬼头一双眼珠子,直向咱们溜转,他看咱们只三个人,所以就装了个三点。”
  两个少年齐声说道:“有道理!有道理!”
  接下去,怪事来了,也不知是那红衣少女手风太顺,或是“玄玄手”这回失了灵,那装宝的男孩,竟认准了“幺”和“三”,一口气连装了十九次“单”
  红衣少女每次押“单”,宝宝皆中,赢来的黄金白银满满堆了一桌,估计怕不有数万之巨,只乐得眉飞色舞,忘了人挤,也顾不得汗臭,一叠声只催快引起装宝。
  “玄玄手”不动声色,装好第二十次宝盒,刚端上台子,红衣少女已只手将面前那一大堆金叶银锭,向外一推,大声叫道:“单!”
  全场赌客蓦然肃静下来,人人屏息静气,几百只眼睛都瞪得跟铜铃似的望着那只宝盒。
  也难怪,数万巨金,孤注一掷,这等豪赌,只怕在长乐巷有史以来,还是第一遭。
  紫衣少年悄声道:“表妹,他已经连装十九次老宝,这一次,恐怕会变……”
  红衣少女斩钉截铁地道:“不!我料定了,准定还是‘单’。”
  宝官额上已经冒汗,望着那大堆金银,呐呐问道:“小姐,全都押上么?”
  红衣少女扬眉道:“不错,全押‘单’,你接受不接受?”
  宝官苦笑一声,道:“三数万银子,敝东还赔得起,不过小的以为……”
  红衣少女截口道:“既然赌得起,那就开吧!”
  宝官侧目瞧瞧“玄玄手”,那孩子可真沉得住气,一脸木呆;毫无表情。
  迟疑再三, “叭”地一声响,掀开了宝盒,场中爆起—阵惊呼诧叹,居然又是一个“幺”点。
  宝官气得脸色发青,撩手就是两记大耳括子,咒骂道:
  “去你娘的玄玄手,玄个屁,除了‘幺’你他妈的就不会装个别的?”
  可怜那孩子,颊上肿起老高,眼眶一红,竟哭了起来。
  赌客们又磋叹又是议论,却不便劝解,皆因事关金钱,“玄玄手’’父子受雇赌场,如今一口气替东家输去十数万银子,这数目,足够一大家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挨两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赌场最重信誉,一语输赢,纵是倾家荡产,也得全数照赔,康浩冷眼旁观,不禁暗暗替骆伯伧担心,假如今夜一赌惨败,十余年苦心经营,是否就此化为乌有?
  红衣少女欣喜无限,笑着道:“数数看,咱们总共赢了多少?”
  两名少年匆匆计数,桌面总计,共折合银子十一万四千三百余两,帐房“鬼脸书生”毫不迟疑,立即按数签出银票,翌日兑现。
  红衣少女仍将银票搁在桌面上,催促道:“再装宝啊,咱们还要押下去。”
  众人全都一怔,谁也没想到,红衣少女平空赢得十余万巨金,竟然意犹未足,还是要继续下注。
  按赌场规矩,客人要求下注,场主是不能拒绝的,除非场方亏赔过甚,宣告倒闭,从此关门歇业了。
  宝官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低喝道:“该死的东西,装吧!”
  玄玄手可怜兮兮,一面拭泪,一面低头装宝,眼泪鼻涕糊满了一脸,模样令人好笑。
  宝盒装好,红衣少女把面前人武部现金银票一古脑推了出去,动默然未语。
  宝官心头一寒,颤声问道:“小姐你还是押单?”
  红衣少女笑了笑,道:“别忙,先让我想一想。”
  转眸回顾,对两名少年说道:“赢了这宝,也该回去了,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银票?”
  两名少年翻衣扒袋,倾囊而出,全部银票凑起来,约有三四千两,都交给了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望望“玄玄手”那张红肿的面颊,狡黠地一笑,银票轻掷桌面,道:“这一次,我押双。”
  赌客群中爆起一阵轻呼,许多精于此道的客人,都不期暗暗赞许,别看这少女初涉赌场,这一室竟押在众人心坎上,试想那“玄玄手”连出二十次“单”,输去十余万银子,文挨了他爹一顿臭打,论情论理,这次宝盒中准定换上了“双”。
  如果红衣少女这一宝押个正中,长乐巷赌场就有得热闹啦!
  惊叹赞佩声中,那宝宝脸上也变了颜色,豆大汗珠,一颗颗向下淌落,双手颤抖,竟没有勇气去掀那只宝盒,只顾将两只眼珠,死命瞪着“玄玄手”。’“玄玄手”正低头垂泣,肩头一耸一耸的。好像早把装宝子这件事忘记了。
  白衣少年催促着道:“怎么啦,还不开?”
  紫衣少年也扬眉笑道:“不开可以,只要宝官认输,照注赔钱。”
  白衣少年阿谀地道:“琴表妹今儿个真是鸿运当头,初试身手,就净赢一二十万银子,这笔钱,真不知该怎么花呢!”
  紫衣少年连声道:“快开!快开!宝子装定了,想改也没办法改,尽蘑菇有啥用。”
  那宝官被逼无奈,把心一横,用力一横,用力一掀宝盒,叫道:“一赔一,独押双门,开啦!”
  宝盒掀开,满屋骇呼顿起,里面的那粒宝子,赫然仍是个“幺”。
  千百道目光,即惊又诧,齐注在“玄玄手”身上,可怜那孩子仍在委委屈屈,眼泪还没干哩。
  宝官长长吁了一口气,边抹汗,边收钱、金叶、银票都进了台后那只大抽屉。
  红衣少女“虎”地站了起来,粉脸煞白,凝目冷笑道:“好一个玄玄手,原来你们爷儿俩演双簧……”
  紫衣少年面色铁青,愤愤道:“表妹,咱们上他的当了,这小鬼,真该杀!”
  白衣少年怒哼一声,右手已搭上腰际剑柄。
  赌客们眼看要出事,哄然夺门四散,刚才只恨挤不进来,现在就恨挤不出去,刹那间,桌翻椅倒,乱成一片。
  康浩见此情形,不禁怒起,挥掌拨开人群,挺身而出,冷冷一哼,道:“这位公子,赌场耍钱,有赢就有输,何须如此强横?”
  白衣少年身形疾旋,扬目向康浩打量了一眼,沉声叱道:
  “你是什么人?敢出头多管闲事?”
  康浩道:“在下本来是局外人,不过适逢其会,得睹这场豪赌,其实赌场胜负,虽关机智,亦有几分运气,方才这位姑娘连押皆捷,人家赌场净输十余万金,如数照赔,也没有作为,这一下,为何三位输了,就要拔剑杀人呢?”
  白衣少年语塞,愣了愣,冷笑道:“啊!我明白了,敢情你就是赌雇来抱台脚的打手。今天碰上小爷,算你瞎了狗眼,你知道小爷们是什么人吗?”
  康浩缓缓道:“在下相劝纯出善意,这跟公子的身份无关,再说,越是有来历的人,越应该有气度,区区二十万两银子何况其中一半,还是这位姑娘赢来的。”
  白衣少年勃然大怒,五指一紧,长剑已“呛”地离鞘,“二表哥,不许动手!”红衣少女纤臂横伸,阻住了白衣少年。接着,冷冷一扫康浩,不屑地道:“输赢事小,我只是不服这口气,二表哥,你身上还有钱没有?给我再跟那小鬼玄玄手赌一宝,我非赢了他才甘心。”
  白衣少年茫然道:“可是,可是小兄身上全部财产,刚才已经……”
  红衣少女转问另一个紫衣少年道:“大表哥,你呢?”
  紫衣少年尴尬地摇摇头,苦笑道:“小兄也一文不名了。”
  红衣少女蛮靴一跺,道:“我不管,你们得想办法给我弄点钱来,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输给这小鬼。”
  两名少年面面相觑,大感为难,穿紫衣的陪笑道:“琴表妹,今天权且饶他一遭,咱们立刻赶回庄去,明天叫人拉车金砖来,好好跟他赌个胜负……”
  红衣少女哼道:“不行,我现在就要,你们成天吹牛,总说自己有办法,难道千儿八百两银子也找不到?”一句话,涨红了哥儿两张脸,两个少年搔头抓脑,呐呐无以为应。
  康浩暗觉好笑,忍不住劝道:“这位姑娘,别太任性,俗话说得好赌钱不赌气,假如都让客人赢了去,那么赌场早就关门了……”.红衣少女喝道:“谁跟你讲话了?少在旁边老气横秋教训人。”
  康浩淡淡一笑,道:“姑娘一定不信,在下愿意代垫赌本,让姑娘再押一宝,如何?”
  红衣少女闻言一怔,不禁仔细又打量康浩两眼,却摇摇头,冷哼道:“笑话,咱们又不认识你,谁要借你的钱。”
  康浩道:“在下并不是借钱给姑娘,只是代垫赌资,由姑娘试试运气,假如姑娘输了尽可不必归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足重五十两银锭,随手掷上宝台上,知道:“小兄弟!装宝吧!让这位姑娘再试一试。”
  玄玄手默不作声,迅速填好了宝盒。
  红衣少女迟疑地望着那只宝盒,久久没有说话。
  两名少年大感不忿,穿白衣的低声道:“表妹,别押了,咱们是什么身份,岂能用这种乡下人的钱……”
  红衣少女把头一昂,道:“怕什么,了不起咱们将来还他就是。”
  紫衣少年道:“表妹,走吧……”
  红衣少女不理,举手一拍那只宝盒,沉声道:“我偏不信。双!”
  纤掌拍落。宝盒应手粉碎,盒中宝子滚出,竟然又是一个“幺”点。
  康浩笑道:“姑娘,如何?”
  红衣少女满脸通红,从腰际解下一枚翡翠玉符,一抖皓腕,抛在桌上,道:“这八玉符足可抵得五十两银子,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随时拿到终南一剑堡来兑换。”说完,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冲出门外。
  两名少年恨恨瞪了康浩一眼,紧跟在少女身后,匆匆而去。
  赌场中,适时扬起一阵铃声, “三光铃”响正是卯正天明时候。
  康浩目送三人背影消失在棉布门帘外,摇头苦笑—声,正待拾起桌上“玉符”观看,不想却被另一只手抢先拈了去,同时,一个低沉声音嘿嘿笑道:“好精致的双龙玉符,看来决不仅值五十两银子!”
  不知什么时候“鬼脸书生”黄石生已站在康浩身后了。
  康浩心念微动,拱手笑道:“请教掌柜,这玉符真的很值钱么?”
  黄石生点头道:“不过,依赌场惯例,客人押质财物,应该由场方收受,以便保管,阁下是否愿意转让这枚玉符呢?”
  康浩故意道:“不知掌柜欲出多少代价收购?”
  黄石生招手,道:“请随老汉人内一谈。”转身向内室行去。
  康浩故作“土”像,一路东张西望,走进内室,黄石生跟“黑牛”李铁心略一颔首,笔直穿门而入。康浩心里却在暗自得意,十日学易容术,总算有心得,竟然连“老师”也瞒过了。
  谁知才进骆伯伧那间卧室, “鬼脸书生”反手掩门,却脸色一沉,低声抱怨道:“少侠,你可知道今夜好险?”
  康浩一怔,尴尬笑道:“原来四叔已经认出是我了。”
  黄石生肃容道:“那红衣少女姓易名湘琴,是武林一君一剑擎天’易君侠的独生女儿,两个男的,却是‘抱阳山庄’两位少庄主,名号‘日月双剑’,穿紫衣的是‘日剑’应龙,穿白衣的是‘月剑’应虎,易应两家乃是当今武林两大豪门,你知才强自出头,险些跟‘月剑’应虎翻脸动手,那应虎出手一向恶毒辛辣,万一真的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康浩轻“哦”一声,笑道:“那也没有什么,真要动手,小侄未必就会输在他剑下。”
  黄石生正色道:“但你可曾想到,这一来,你的师门来历必然泄露,今后为令师雪冤报仇,会增加多少困难?你骆伯父这家赌场,还要不要开下去?”
  康浩听了这话,才体味出其中的严重,悚然顿首道:“小-侄一时忘情,没有想到牵连这么多,难道那‘日月双剑’兄弟竟是倚恃父亲势力,常仗势欺人么?”
  黄石生道:“豪门子弟盛气凌人,这是常情,今夜你幸好经过易容改装,不然,他兄弟决难罢休,咱们虽不畏惧,却须顾虑今后行走江湖,犯不上树此强敌。”
  康浩豪念又动,终于强自忍耐住没有开口。
  黄石生观颜察色,似已看透他的心意,肃容又道:“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都有傲性,但是,少侠身负师门沉冤,这责任是何等重大,为求洗雪师冤,势须忍人所不能忍,倘若因一意气,坏了大事,岂不愧对令师,也负了学习易容术的初衷,少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大智若愚’这句话的含意,从今以后,切记不可急意气,露锋芒,必须忍辱负重,天下始可去得。”
  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句句说在康浩心坎上,不由一阵悚然,他默默垂下头去。
  黄石生微微一笑,接着又道:“你的易容术,已算略窥汀径了,除了在气质上要随时变换,以符合易容身份,眼神方面也要注意收敛,并且要特别小心谈吐。譬如今夜,你谈吐就不像个乡下人。”
  语声微顿,复又笑道:“不过,也真难为你,假如不开口说话,连我也险些被你瞒住了。”
  康浩赫然道:“小倒班门弄斧,自知难逃四叔法眼。”
  黄石生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总共才学十天。我这独门易容术又跟旁人不同,不屑用人皮面具,学来自是比较吃力,能够有此进境,已经大可自慰。”说着,解开自己衣衫,取下贴身系着的一副软皮袋,亲手替康浩系在腰际,诚挚地道:“十日之期已届,临别无以壮行色,这副皮囊,内藏各种易容膏水及需用之物,是黄四叔唯一的家当,你好好的收着吧!”’康浩忙欲屈膝拜谢,却被黄石生一把搀住,笑道:“自己人,不兴这一套,你骆伯父有事离城,尚未回来,恐怕不能陪你同去太原,他留了口讯,要你先行上路,不必等他了。”
  康浩不期暗觉诧异,心忖道:“李七叔是骆伯父的随身护卫,一向寸步不离,方才还看见他坐守门外,骆伯父必然就在下面石室中,他为什么要骗我,竟说尚未回城呢?”
  继而又想,或许他另有事绊身,不能远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师冤大仇,端赖自己,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一念及此,便拱手道:“小侄就此告辞,骆伯父归来时,烦四叔代我致意,且待太原之行,访得确讯,再来向他老人家面陈。”
  黄石生叮嘱道:“此去务必要隐蔽身份,暗中查访印证,凡事须逆来顺受,尤其要避免跟霍家的人碰面,你的行李已由韩二哥整理妥当,返店取了行李,便可上路,四叔也不远送了。”
  康浩唯唯应诺,告退走出卧室,经过房门外通道时, “黑牛”李铁心微微侧身,向他咧嘴一笑,竟没有说一句告别话。
  走到赌场门口,黄石生忽然疾步赶上,将那枚翡翠玉符塞还给他,低笑道:“这个吉祥玩意儿,带在身边吧!”
  康浩正在纳闷,当时也没细看,温应一声,顺手便放进腰际易容皮囊中。
  却万万也想不到,这枚玉符,竟与师门沉冤,有着绝大的关系。
  跨出门槛,迎面吹来一阵凛冽寒风,仰望天际,曙色犹未分明,他长吁一口气,暂时摒绝脑中纷歧杂念,一步一步,踏着积雪,离开了长乐巷。
  返回“高宾阁”客栈,刚将脸上易容药物洗去,店中帐房已捧着一个锦布包裹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康少侠,这是咱们韩掌柜替你准备的行李,并且叫小的转告少侠,掌柜有事不能亲送,望少侠早去早归,一路顺风。”
  康浩诧道:“韩二叔在店里么?”
  帐房摇摇头道:“没有,自从昨天午后出去,到现在还没回采。”
  康浩心里一阵惊疑,不禁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韩二叔他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
  帐房再度摇头,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康浩情知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剑眉微皱,接过包裹,道:“二叔回来,烦你替我道声谢!”
  帐房应道:“不劳少侠嘱咐,小的这就去叫人替少侠备马。”哈腰一躬,转身退去。
  康浩打开包裹,见里面全是金块银锭,此外并无片纸只字,不禁沉吟道:十天来,骆伯父待我不薄,为什么临行时竟变得这么冷淡?难道就为了我昨夜开罪“日月双剑”,怕惹上麻烦,连面也不见,匆匆打发我快走?世态炎凉,何至于此?
  越想越不解,不觉有几分闷气,索性将包裹原封不动留在床头,只带了自己随身行李和木剑,推门而出。
  那帐房在店门含笑相送,另一名伙计,牵出一匹褐色骏马,鞍蹬俱全,候在雪地里。
  康浩心中不悦,冷冷一挥手,道:“在下山居太久,不惯骑马,请转告韩二叔,谢谢了。”
  用木剑挑起小包裹,昂然洒步向前行去。
  那客栈帐房急急迫出店来,叫道:“康少侠,请留步!”
  康浩充耳不闻,脚下反加了几分力,身如怒箭,踏雪扬长而去。
  一口气奔出南门,方才放缓脚步,这时天色初晓,寒风刺骨,但康浩非但不觉得冷,浑身热血倒像滚烫般沸腾,似欲进裂爆散,满腔闷气,没个宣泄处。
  正行间,蓦地迎面蹄声震耳,,驰来一骑快马。
  康浩没打量来人是谁,只顾低着头赶路。
  不料来骑刚到近处,突然轻“咦”了一声,勒缰顿止,出声叫道:“那不是康贤侄么?”
  康浩闻声停止,扬起头来,也脱口道:“原来是三姑姑!”替婆婆孟昭容一身短装,人头马身,全是汗水,怀里抱着一个似圆非圆,似方不方的木箱,周围用棉恕紧紧封裹。
  她闪目望望康浩,不禁诧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康浩答道:“太原府。”
  孟昭容一怔,道:“就这样走着去?连马匹也没有?” .康浩苦笑一声,道:“韩二叔本来准备了马匹,是小侄山居太久,不惯骑马,所以……”
  盂昭容截口道:“那怎么行,从这儿去太原,长途跋涉,那要走到什么时候,韩二哥也太糊涂,竟由着你走了去?”
  说着,飘身落地,把自己从骑的缰索向康浩一塞,又道:
  “我有急事,无法多留,这匹马你骑去,路上休耽误,早些回来!.”
  康浩未及推辞,孟昭容已抱着木箱,向城中飞奔而去。
  此时天已大亮,路上也开始有了行人。那孟昭容竟不顾惊世骇俗,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疾奔,不用说,必然是有十分紧急重要的事了。
  康浩手握马缰,怔在路旁,木方良久,突然一阵震颤,飞身上马,圈转马头,飞骑重回城中。
  一路赶到长乐巷,远远望见孟昭容正抱着木箱奔进赌场大门,康浩滚鞍下马,一长身形,飞步冲了进去。
  赌场中,黄石生和孟昭容刚欲进入内室,康浩急叫道:“四叔、三姑!”
  两人闻声回头,齐吃一惊,不约而同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康浩快步奔上前去,激动地说道:“四叔、三姑!请你们告诉我,骆伯父他……他……”
  黄石生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他有事出去了,此刻不在城中。”
  康浩骇然道:“四叔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出门,现在正在石室内,你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不肯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呢?”
  黄石生语塞,不禁用责备的目光望望孟昭容。
  孟昭容摇摇头,低声道:“我在南门外碰见他,什么也没说……”
  康浩接道:“是小侄猜想到的,骆伯父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他老人家不会不跟小侄见面,叔叔们,也不会这么掩饰。”
  黄石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肃容道:“事已如此,料来无法再瞒你,不过,你知道以后,却不可惊慌!”
  康浩骇然道:“骆伯父他……他怎么了?”
  黄石生一摆手,说道:“镇静些,跟我来吧!”
  三人鱼贯进入内室, “黑牛”李铁心见康浩去而复返,似乎颇感意外,但却并未阻拦。
  黄石生低声嘱咐道:“紧守门户,从现在起,任何人也不准放进采!”
  李铁心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黄石生掩上房门,启开书橱暗门,领着盂昭容和康浩,拾级而下,轻步走进石室。
  康浩走在最后,一人石室,心头猛震,险些惊呼出口。
  但见惨白的灯光下,满室血腥充斥,室内桌椅都已移去,改放着两扇门板,其中一扇门板上,躺着骆伯伧,另一扇门板,却系用白布蒙罩着,布上血渍斑斑,布下隆然有物,分明是一具尸体。
  这时,骆伯伧阉目仰卧,呼吸急促,面泛淡色,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巧手”韩林正缓缓替他推宫过穴,疏导真气。
  康浩鼻际一酸,猛跨一步,哽声叫道:“伯父”
  声方出口,却被黄石生一把掩住了嘴,哑然说道:“他内伤甚重,千万不能惊搅!”
  康浩会意地点点头,两行热泪却夺眶滚落。’韩林正扬目望望孟昭容,低问道:“三妹,东西带来了么?”
  孟昭容一面颔首,一面拆开木箱,原来箱内竟是一只瓦钵,钵中置土,种着一株高约四寸,通体血红的小花。
  那小花无枝无叶,孤零零一根茎上,开着孤零零—朵花,花分九瓣,生着一长八短九根花蕊,木箱一开,香溢全室,空际中血腥味顿被掩去。
  韩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轻吁道:“三妹辛苦了,没有碰上太大的麻烦吧?”
  盂昭容低声答道:“全靠你宗六弟妙手不落空,若是硬讨,火莲观的杂毛哪会答应。”
  韩林神色一动,急问道:“六弟呢?他没回来?”
  孟昭容垂首道:“他被火莲观的暗青子伤了右股,白天不便行动,现正隐身调养,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韩林道:“伤得重么?”
  孟昭容道:“不碍事,只伤了皮肉,已上过药了。”
  韩林这才点头,说道:“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儿陷着两个,千万别又另生枝节……”
  微顿,又是一叹,道:“三妹,快开始吧!该怎么做?你得告诉咱们。”
  孟昭容答应着,取出一碗烈酒,低声道:“九蕊火莲出土即枯,浸酒即化,用药时间越短,效力也就越快,初服药时,伤者会感觉剧烈腹痛,但不能闭穴,你们先分两人按住大哥手足,另外一人扶住他的颈部,见我拔出‘九蕊火莲’,立即捏开他的下颚,以便喂药。”
  康浩连忙接口说道:“小侄负责扶持喂药。”
  韩林和黄石生不再多说,分站门板左右,牢牢按住骆伯伧的手脚。
  孟昭容一手持酒,一手轻拈红花茎端,低声道:“少侠注意了。”指尖一合,摘下了“九蕊火莲”。
  说也奇怪,花朵一断,花茎顿时枯萎,花瓣也随即收卷。
  孟昭容飞快地将花朵投入烈酒中,只听“滋”地冒起一股白烟,竟如掷火入水,那朵小红花立即消失不见了。
  康浩不敢怠慢,及时捏开骆伯伧下颚,孟昭容一掀酒碗,整碗烈酒顺喉而下。
  奄奄一息的骆伯伧,就像突然被烧红的铁块烙了一下,浑身一抖,几乎挣脱韩黄两人按待,“哇”地大叫起来。
  韩林和黄石生用力按住他的手脚,犹自制止不住,孟昭容连忙抛了酒碗,上前相助,康浩也分出左手,帮忙压抑。
  老少四人合力,才算将骆伯伧的身子压住,却见他满面扭民,厉声悲呼,其状之惨,直似正熬受炮烙酷刑。
  足足挣扎了半盏热茶之久,力竭声嘶,挣扎方始渐渐停止,骆伯伧浑身衣衫,竟被大汗温透,人也沉沉睡去。
  孟昭容松手道:“好了!从现在起,让他安静憩睡一个时辰,内脏即可归位,伤热可算痊愈一半的了。”
  康浩闷了许久,好容易得此机会,迫不及待地问道:“骆伯父是被什么人打伤?为什么缘故?”
  韩林等三个面面相觑,都默不作答。
  康浩一把拉住黄石生,哀求道:“黄四叔,求你告诉我!他老人家究竟伤在谁手中?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呢?”
  黄石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道:“不是四叔不肯告诉你,说实在,连咱们也不知道。”
  康浩瞠目道:“骆伯父被人打伤,你们会不知道?”
  黄石生苦笑道:“不瞒你说,自从昨天傍晚发现他们倒卧离城三里外的乱坟堆上,你骆伯父迄今未清醒过,同行的崔老五早已气绝,内情经过,叫咱们从何得知?”
  康浩猛震道:“崔五叔,他”
  黄石生举手指了指另一张门板,哽声道:“他就躺在那儿,这些日子,你还没有见到过他吧?”
  康浩疾步趋至门板前,颤抖着掀起白布一角,触目所及,是—张蜡黄枯槁的瘦脸,唇际,两撇鼠须,怒目圆睁,睛泛赤红。
  这就是他迄未谋面的“灵鼠”崔祥?想不到第一次晤见,况已阴阳殊途!
  康浩炫然欲泣,颤拌着轻轻掩上白布,但突觉心头一震,忙又掀起布角,骈提如戟,向崔祥左眼眶按下去。
  指尖一触眼皮,崔祥左眼眼球竟应手跳出,沽圆光净,连一丝血水也没有。
  康浩倏然变色,恨恨地道:“啊!是他”
  黄石生等急问道:“是什么?”
  康浩道:“这是‘太极门’的‘摧心蚀骨掌’力所伤。”
  黄石生等齐吃一惊,诧道:“久闻‘太极门’向以雄浑力道著称,不擅阴柔功夫,可是,这掌力……”
  康浩摇摇头,道:“据先师说,太极门分南北二支,北支专练阳刚掌力,火候精湛的,力足开碑碎石,但南支却受鹰爪门影响,故有‘北刚南柔’之分,这种‘摧心蚀骨掌’中人后,肌肤分毫无损,内腑经脉已被击破,与鹰爪门的‘摄胆功’十分近似。”
  黄石生等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接口。
  康浩语声微顿,又道:“九峰山承天坪惨变之时,太极门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曾经逞强恃势,屡以言语凌辱先师,现在骆伯父和崔五叔又被‘摧心蚀骨掌’所伤,分明是因小侄远来投奔,被那罗承武老匹夫侦悉,有意斩尽杀绝,才累害了崔五叔……”
  盂昭容忽然岔口道:“但是,咱们暗中踩探的那麻庄子……”
  鬼脸书生黄石生轻咳一声,打断了孟昭容的话,接着道:“这些问题,此时不必妄加推测,且等大哥清醒,问明当时经过,现作论断不迟,倒是康少侠师仇紧要,不能耽误,现应早去太原……”
  康浩没等说完,断然截口道:“不!小侄要等骆伯父清醒,问明经过,并且寻那下手的人,替崔五叔报了仇再走。”
  黄石生为难地道:“你骆伯父一再叮嘱,要你如期动身前往太原,假如醒来时见你仍在地,只怕会……”
  康浩道:“太原之行不争一二日迟早,但骆伯父身受重伤,崔五叔遭人毒手,血仇未报,小侄怎能上路。”
  黄石生迟疑道:“可是……”
  巧手韩林叹道:“万般皆前定,半点不由人。四弟不必再催他了,让他留下来吧。”
  四个人默默守候室中,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骆伯伧喉头作声,缓缓睁开眼来。
  康浩急步上前,凄然低叫道:“骆伯父……”
  骆伯伧闻声一震,霍地张目,沉声道:“孩子,你还没走?”
  康浩热泪盈,哽咽着道:“小侄正要动身,得悉伯父受伤,临时折返看顾伯父……”
  骆伯伧截口道:“这是谁多嘴告诉你的,你师冤未雪,肩负已够沉重,岂能再分心旁骛,耽误了正事?”语声一顿,立即扬目喝道:“黄四弟!我是怎么叮咛你的?”
  黄石生垂首道:“小弟没敢违拗,无奈事太凑巧,康贤侄他……”
  康浩接道:“这不怪黄四叔,是小侄尾随三姑回城,才知伯父遭了意外,小侄并非外人,伯父为什么要瞒着小侄呢?”
  骆伯伧神情激动,喘息了一阵,含泪道:“孩子,并不是伯父当你外人,其间隐衷,一言难尽,你已经够苦,何苦再卷进这场血腥是非!”
  康浩屈膝跪下道:“小侄愚昧,不敢自夸能为伯父分忧,但先师与伯父,谊属知己,情逾手足,倘伯父不肯赐告隐衷,小侄也不敢以师仇烦搅伯父,只好就此拜别。”
  骆伯伧凄然摇头一笑,道:“瞧你这孩子,词锋犀利,居然不逊你师父当年,算骆伯父说不过你,快起来吧!”说着,挣扎着撑起身子,似欲从怀中掏取什么东西。
  韩林和黄石生急忙上前扶持,孟昭容劝阻道:“大哥内伤初愈万万不宜劳动,有什么话,吩咐咱们就是了。”
  骆伯伧一面喘息,一面频频用独臂指着自己襟内,说道:
  “银花布包替我取出来,替我取出来……”
  康浩探手一摸,从他怀内取出一只锦布小包和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制襟花,问道:“骆伯父,是这些东西吗?”
  骆伯伧连连点头,道:“解开来看看吧,孩子!”
  康浩依言解开那锦布小包,包中坠落一物,赫然又是一枚银制襟花。
  两枚银花,形式质料俱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包中那枚银花扣钮已经,花瓣亦呈扁平,上面沾满了污痕,看来是被人遗失后,曾遭践踏再拾起收藏,而另外一枚却完整无损,光泽如新,花后扣扭上,还挂着一小片布襟,显然是刚从佩戴者衣襟上硬扯下来的。
  康浩反复细看那两枚银花,形如莲状,约有拇指般大小,乍看有些像妇女襟上饰物,仔细分辨,又觉稍嫌不够精致,不禁困惑地问道:“骆伯父,这两朵银花,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竟问得骆伯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颤声道:“它们是血和泪的见证,我骆伯伧断臂、变容、隐姓、埋名、丧妻、绝子,落得今天这般惨状,皆出这两朵银花所赐。”
  康浩骇然声道:“伯父愿意告诉小侄吗?”
  骆伯伧泪如泉涌,凄然颔首,道:“这段血泪伤心往事,我藏在心中整整二十年,连亲如手足的诸位盟弟,也仅知概略,不悉详情,今天藉此机会,一泄胸中块垒,二弟,给我一杯酒,让我能一口气说下去!”
  巧手韩林望望孟昭容,见她点头示意,才斟了一小杯酒,递给骆伯伧。
  骆伯伧举杯一仰而尽,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述说道:“提起这件恨事,应该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令师已退隐,我也正值事业巅峰,在北京城里,开设一家规模颇大的赌场,拥娇妻,置田产,交往豪门,俨然富绅,过着神仙一般的舒适生活。”
  “婚后第二年,妻子一举得雄,替我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中年得子倍感兴奋,尤其孩子弥月那天,令师也欣然莅临,亲解佩物作为见面礼,并为孩子取名‘继德’,更面允日后收归门下,传授绝艺。”
  “那次聚面,令师好像特别高兴,终日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在北京心情欢聚了数日,临行之时,令师一再劝我洗手江湖,专心调教孩子,以娱晚年,不必再在黑道中以赌混日子了。”
  “我深深体会令师规谏之意,自己也觉得应该及早金盆洗手,安享余生,谁知心愿方萌,却突然遭遇一场惨变。”
  “就在令师离去的第二天夜,我所开设的赌场,忽被大批蒙面高手偷袭,来人个个武功高强,我奋力迎战,终于被砍断一条手臂,重伤昏迷。”
  “及待清醒,赌场房舍早变成一堆残砖断瓦,全家三十余口,尽皆惨死血泊中,弱妻、仆妇无一幸免。”
  “最奇怪的是,家中细软财物分文未少,独独不见了刚弥月爱子‘继德’。”
  “丧妻毁家和失子之痛,几令我为之悲愤疯狂,当时,我忘了断臂重伤,也顾不得收殓尸体,一路悲呼着爱子名字,狂奔追寻。”
  “追到城口,总算被我找到爱子下落,可是那惨状,却不是人能够忍受的。”
  “可怜我那尚不解人间苦乐的孩子,竟被人卸去四脚,叫淋淋弃在一只破木箱内,小身子上寸缕俱无,只有满口冻凝叫血水……”
  康浩听到这里,热血沸腾,不觉切齿出声,脱口说道:“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骆伯伧没有回答,韩林和黄石生等人也默然无声,石室中激荡着康浩的喝问,字字震耳,如雷殛顶。
  康浩游目四顾,才发觉自己太激动了,本来是,若知凶手是谁?骆伯伧又怎会隐忍到今天?
  他黯叹一声,低下了头,哽咽着说道:“伯父请说下去,对这桩血案,可有线索?”
  骆伯伧缓口气道:“有,唯一线索,只有一朵银花。”
  康浩猛震,道:“一朵银花?”
  骆伯伧再度颔首,轻轻拈起那朵沾满污痕,被践踏过的银花,接道:“我蓦见爱儿尸体,当场一痛而蹶,但也正因为这怵目惊心的惨状,使我警惕到这场惨变。决非江湖寻仇,而是另有复杂内情,不然,来人何以独独掳走无辜孩子,更将他惨杀于离家颇远的城门之外呢?”
  “于是,我冷静下来,掉头赶回废墟,清查,搜寻,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我在乱尸血水中,发现了这枚银花。”
  “银花既非家中仆妇佩物,自然是凶手失落在现场的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但是,我仍然苦思不解起祸原因,万般无奈,迫得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北京城,改名换姓,浪迹天涯,四处打听令师的消息。”
  “因为我深知力有不及,纵然查悉凶手是谁,也未必报得了血仇,唯一希望,只有投奔令师,求他仗义援手,相助追缉凶徒。”
  “可是,在江湖中流浪了三年多,令师音讯渺茫,竟无觅处,后来听人传闻,都说令师业已绝迹退隐了。”
  “我失望之余,才在保定府定居下来,这些年,仗着诸位盟弟协助,惨淡经营,总算又有今天这点基础,但对当年灭门惨祸,始终耿耿难忘,无时无刻,不在追查中。”
  “怎奈当年祸变时凶徒都以厚布蒙面,无法分辨相貌,唯一证物,只有这枚小小银花,凭此查探仇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天下竟有这般巧事,半月之前,赌城里有位客人输急了,一气之下,脱下外衣准备质押赌本,就在那家伙卸衣的刹那,被我发现他襟角闪烁,赫然佩着一朵银花。”
  “当时我心神震撼,几乎无法自持,却又怕是一时眼花未曾看清,事后,即嘱崔五弟暗中尾随那人,踩探他落脚之处,结果,竟查出那家伙匿居在西淀湖畔一座巨大庄院之内,而且,那家伙一身武功,颇称不弱。”
  “我不动声色,一面监视那座庄院,一面打听那庄院主人姓名,更获悉屋主新近将庄院卖给一个姓尤的外乡人,那姓尤的来历十分可疑,计中经常有武林高手出入,益增疑窦,于是,前天夜晚,我决心亲往一探……”
  说到这里,骆伯伧微微一顿,、无限悲伤的又道:“探查的结果,已经不用我再赘述了,崔五弟失手被害,我也挨了一记重手,但是,咱们也伤了庄中三个人,而最重要的是,又夺得一枚银花。”
  康浩奋然道:“这么说,那姓尤的八成就是当年杀害伯父满门的凶手了。”
  骆伯伧道:“虽不能断言他必是元凶,至少,这姓尤的与当年行凶的人可能有某种关系,或许他们同属于某一个秘密帮会组织,而这个帮会的人,都以银花作为标记。”
  康浩点头道:“这就够了,伯父请赐告那庄院所在,待小侄去会会他。”
  骆伯伧沉吟道:“贤侄技出名门,武功自是去得,但咱们的身份必须隐密,纵然要去,也是等到夜晚之后,易容前往,比较妥当,而且,那庄中颇不乏高人,财好,终是双拳难敌四手,也该事先预作安排才行。”
  鬼脸书生黄石生接口道:“东家所虑极是,且待入夜,由小弟陪康贤侄同走一遭。”
  骆伯伧道:“能得四弟前往,我就放心了,康贤侄师冤未雪;切忌树敌太多,去时绝不可擅用风铃剑。宁可忍耐待机,千万别打草惊蛇,二十年都忍耐过去了,咱们不急在一朝一夕,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康浩少年气傲,口虽未说,心里已暗暗决定,只等夜晚探庄时,少不得要尽展二十年来荒山苦学绝艺,好好斗一斗那位姓尤的神秘人物。
  午后,黄石生易容更衣,改扮成一个眉须俱白的伛偻老人,康浩也化装成粗眉大眼的中年汉子,暗藏兵刃,准备运身。
  骆伯伧又特意叮嘱道:“非不得已,切勿伤人,如能探悉对方来历,务必及早抽身,不要暴露了形迹。”
  黄石生躬身应诺,带着康浩由城墙空腹甬道出了保定府。
  甬道出口,是西门外一片土岗,岗头密林掩蔽着一座颓败的古墓,甬道出入门户,便设在墓碑之后。
  两人跨出甬道,天色尚未傍晚,土岗上静悄悄的,举目四眺,岗下阡陌纵横,炊烟袅袅,蜿蜒的山道上,积雪盈尺,阒无人踪。
  黄石生塞给康浩一只藤篮,自己则一手拄拐,一只手搭在康浩肩上,颤巍巍向岗下行去。
  藤篮中,放着祭奠供品及残纸剩香,使人乍看之下,必然直觉这是父子二人,刚由戚友坟前扫完丝,相偕归去。
  康浩心里好笑,忍不住问道:“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何不索性走得快些,却这般做作则甚?”
  黄石生正色道:“易容之道,并非幻术,最重要的,就在随时牢记自己所扮身份,虽处暗室,亦不可稍懈,你别以为此地无人,待发觉有人时,再扮,就来不及了。”
  康浩道:“但像这样走法,要几时才能走到西淀啊?”
  黄石生微笑道:“尽可放心,决不会误事就是了。”
  这“父子”便边谈边行,从土岗顶走到岗下小道,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康浩憋得浑身难受,黄石生却“累”得直喘气,以袖掩口,咳嗽不已。
  咳声未落,岗后车辆辚辚,缓缓驶来一辆单套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青衣汉子,长鞭斜插辕头,懒洋洋拢着袖子,口里哼着小曲,一派悠闲。
  黄石生扬手叫道:“赶车的老大,车子空么?”
  那青衣汉子懒懒答道:“空是空,只是今儿收车了,不带客。”
  黄石生道:“老大家住在哪儿?”
  那青衣汉子道:“郑家沟。”
  黄石生道:“那该出东门,真是巧极了,咱们回安新,正好顺路,老大行个方便如何?”
  青衣汉子闪目向两人指了一遍,问道:“老大爷是安新县的人?”
  黄石生笑道:“谁说不是,安新北街肆寿堂药号,就是我女婿开的,我姓陈,我女婿姓蔡。”
  青衣汉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陈老太爷,邻街邻县的,不是外人,请上车吧!”
  黄石生连声道谢,和康浩相断登车,青衣汉子一抖缰索,马车绕城向东驶去。
  车中,康浩满肚子惊疑,悄声道:“四叔,赶车的把式好面熟”
  黄石生扬目说道:“是吗?你看他像谁?”
  康浩道:“小侄看他有些像高宾阁客栈那个烧饭的大师傅。”
  黄石生仰面轻笑道:“一点不错,就是他。”
  康浩诧道:“那么,四叔刚才……”
  黄石生笑道:“刚才那些对答,是他和咱们联系的暗语。”
  只见康浩满脸迷惘之色,黄石生微笑又道:“再告诉你明白些吧!他只是奉命驾车守候在这儿,事先并不知会遇见什么人?要去什么地方?一切都按预定的暗语联络行事,任务一完,掉头便走,事后也不必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康浩惊道:“这么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是谁了?”
  黄石生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康浩摇摇头,道:“小侄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人也要隐瞒呢?”
  黄石生正色说道:“这是为防万一,以免为遭遇意外时,泄露了咱们的全盘计划。”.康浩心头一震,默然未再开口,刹那时他忽然觉得这位“鬼脸书生”精明得有些近乎“冷酷”,只是这感觉不便说出口来。
  黄石生好像看透他的心事,淡淡一笑,又道:“江湖险诈,人心叵测,为了这鬼域魍魉的尘世求生,有时候,你不能不‘冷酷’一些。只要咱们的配音不在害人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康浩懔然垂首,轻声应道:“是的,小侄懂了。”
  抵达安新县城,时已人夜。
  那青衣汉子在城外僻静处停了车,问道:“陈老太爷,安新到了,要我送二位进城吗?”
  黄石生探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不用啦,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别耽误了老大回家。”
  两人相断下车,那青衣汉子果然没再多说,圈转车头,扬鞭自去。
  黄石生欠身伸个懒腰,指着路旁一块大石道:“上了年纪的人,坐车也不舒服,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咱们先去那边歇歇再走吧。”
  康浩不知他又弄什么玄虚,只得搀扶他走到大石边坐下。
  黄石生歇了盏茶之久,仍无起身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从腰际摸出旱烟筒和火煤子,悠闲地吸起烟来。这时,旷紧寥寂,夜色如墨,那火煤子的光亮一闪一灭,显得格外刺眼。
  康浩好奇地注视着黄石生,见他一口一口吸着旱烟,时而深吸,时而浅吸,火光明灭,长短有臻,再回头向安新城一望,这才恍然顿悟,原来,城头上也有一点火光在闪闪灭灭,分明正和黄石生互通讯息。
  黄石生连吸了两袋烟,神色忽然转趋凝重,不住摇头,自语说道:“奇怪!奇怪!”
  康浩忙问道:“四叔,奇怪什么?”
  黄石生喃喃道:“据报,那座庄院已整日未见炊烟,但入夜之前,却有人送去两具棺木。”
  康浩骇然一惊,急道:“四叔,您猜那姓尤的会不会连夜逃走了?”
  黄石生沉吟说道:“如果为了昨夜变故,使那姓尤的生出警觉,连夜撤走,并非不可能,可是,那两具棺木,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康浩道:“或许骆伯父昨夜探庄时,也伤了他们的人,那棺木是用来盛殓死者的。”
  黄石生播摇头:“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依我猜测,那两具棺木必然包含着诡计,很可能是个陷阱。”
  康浩傲然道:“区区两口棺木,何足疑惧?四叔,咱们走吧!”
  ’ 黄石生站起身来,却敛容说道:“既然来了,少不得去查个明白,但咱们务必特别谨慎,今夜之行,八成大有凶险。”
  康浩应道:“知道了。”掂一掂肩后木剑,大步向前走去。
  西淀湖在安新城正东方,转过城角,大片湖光已在脚下,黄石生略一度重方向,便领着康浩绕湖向南而行。
  走了里许,折人一丛竹林,然后婉蜒登上一座濒湖小山。
  小山虽不甚高,但因背城面水,湖滨一带景物皆可尽收眼底,山下竹林环绕,乱石簇拥,确是个隐匿窥望的绝佳之所。
  黄石生扬手下指,低声道:“就是这座庄院了。”
  那庄院紧邻着山脚,正对湖面,三面都是高墙,仅西南方一条石板路可通,房舍占地不大,庭院却极宽广,院内林木掩蔽,浓荫拥翠,临湖的一面,建着一条木板浮桥,笔直伸人湖中,桥傍泊着两三艘梭形小艇,却俱已底漏舷折,半浮半沉,不使用了。
  康浩凝目须臾,突然轻咦道:“四叔您看,那栋楼房里还有灯光呢!”
  黄石生点头道:“我正在奇怪,为什么全庄一片漆黑,单单那小楼上,会有灯火。”
  康浩说道:“即有灯火,便有人居住,四叔请在这儿守望应援,待小侄人庄一探。”
  黄石生并未拦阻,只叮嘱道:“行动小心些,若遇意外,不可恋战,先求脱身要紧。”
  康浩口里答应,身形已动,人如怒矢破空,径向山脚飞落。
  黄石生看得连连摇头,却没有出声,自顾在山顶盘膝跌坐下来。
  康浩自离九峰山承天坪,今夜才得机会初展身手,只知抖擞精神,施展二十年荒山苦学,哪儿还想得到隐蔽行迹,身形飞落山下,毫未停留,微一垫步,便掠身上了墙头。
  站在墙上运目环扫一匝,院子里静悄悄不闻半点声音,林中荒草没,寒气森森,直如鬼域。
  康浩艺高胆大,不觉暗笑忖道:黄四叔未免多疑,看来那姓尤的早走了,却故布疑阵,留下空宅灯光,叫人不敢入内搜查罢了。
  想想自学有理,换了一口气,二次腾身,竟由墙头凌空跨步,施展“逐电追风”绝顶身法,人在空中虚跨两大步,脚不沾地,飞越宽达十余太一段草坪,‘飘然落在楼房左侧滴水帘下。 。身甫落实,陡听“吱”地一声怪叫,一团黑忽忽的东西迎面扑了过来。
  康浩一惊,脚下飞旋,手探处,木剑已电掣而出。
  剑锋卷过,洒落几滴凉血,一只小小蝙蝠,竟被木剑劈为两半。
  康浩定过神来,不期哑然失笑,暗道:“幸亏黄四叔没有回来,被他看见,一定又说我太沉不住气了。”
  仰目上望,只见楼中灯火摇曳,昏昏欲灭,楼下大门上,却挂着一把大铜锁,这情形,分明已经人去室空,跟自己的推测十分巧合。
  他正想上楼去看看灯火由来,蓦然间墙外传来一阵衣袂飘风声响。
  康浩耳目甚灵,一听便知来人已到墙外,而且不止一人,连忙吸气缩身,退人一棵矮树暗影中,摒息而待。
  不片刻,西面墙头上,一字儿出现三条人影。
  康浩双目一亮险些惊异出声,敢情那三人衣分红、紫、白三色,正是昨天在赌场大输的表兄妹三个。 。
  穿红衣的易湘琴背插双剑,站在中间,两位抱阳山庄少庄主分立左右,三个人也跟康浩一样,毫不掩蔽形迹,傲然绰立墙头,六道目光游顾不止。
  易湘琴首先说了话,一开口,语气就充满了不悦,道:“叫你们早些来,你们不信,现在好了,果然来晚了吧?”
  日剑应龙接口道:“表妹,一点也不晚,你没看见那楼上还亮着灯光?”
  易湘琴眨眨眼,道:“楼上有灯,干吗院子里不见人呢?”
  月剑应虎傲笑道:“就算有人,谅他们也不敢露面,江湖中人岂能不知道‘一剑堡’和‘抱阳山庄’的威名。”
  易湘琴冷嗤道:“二表哥就知道吹牛,反正我话说在前面,假如找不到那两口棺木,你们两个都等着倒霉就是了。”
  日剑应龙一折胸膛,道:“放心,少不了,少了我赔。”
  易湘琴道:“你怎么赔?”
  应龙道:“我翻遍这座庄宅,非把它找出不可。”
  易湘琴忽然掩口“噗嗤”一笑,道:“啊!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你们另外去买两具棺木,自己躺进里面作为赔偿哩。”
  应龙脸上一红,尴尬笑道:“表妹真是,这时候还说笑话!”
  易湘琴倏敛,道:“谁说笑话?找不到棺木,我真要你们……”
  月剑应虎摆手道:“现在别拌嘴,先搜了再说吧!”
  三人由墙头身而下,大刺刺踏过花砖走道,向小楼行来,一路从容不迫,倒像在自己家里散步似的。
  走到楼门前,易湘琴一顿脚步,跺脚道:“可不是来晚了,你们看,门上一把锁,人家早就溜走啦!”
  日剑应龙仰头望了望小楼,皱眉道:“奇怪,楼门下锁,楼上却有灯光,这是什么意思?”
  月剑应虎突然发出一声惊疑,一俯腰,从地上拾起那只被康浩木剑斩落的死蝙蝠,反复看了许久,骇然道:“不对,这庄子里隐藏着高人!”
  易湘琴道:“什么高人矮人?我怎么没有看见?”
  应虎道:“表妹你看,这只蝙蝠被人中分两半,血犹未凝,锋刃由头顶直贯金身,裂口正而不斜,足见那出手的人,剑术已达上乘境界。”
  易湘琴冷冷一扫蝙蝠尸体,不屑的道:“你怎么知道是用剑的,难道用刀就不行吗?”
  应虎道:“不管是用刀用剑,这蝙蝠必定是被人凌空斩落,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易湘琴道:“好啦!劈死一只蝙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惊人武功,咱们没有工夫扯这些闲话,还是快些找那两口棺木要紧。”
  应江没有再争辩,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睛,却不住四下扫视,显然,他对这阴森诡异的庄院,已经颇有戒心。
  日剑应龙总是迎合表妹的意见,连忙大步跨上台阶,举手叩门,叫道:“喂!有人没有?开门啦!”
  说来奇怪,叩门之声才起,那小楼上的灯光,忽然一闪而灭。
  康浩藏身树后,看得心头微震,剑眉连皱。
  日月双剑和易湘琴则因站在楼檐下,被檐瓦遮断视线,并未发觉楼上异状。
  易湘琴兀自笑骂道:“笨蛋,门都锁了,还叫个什么鬼!”
  日剑应龙“哦”了一声赫然道:“是我太糊涂,竟忘了屋里没有人。”
  说着,伸手握住铜锁,微—用力,连锁带扣一齐拧断,顺手推开了楼门。
  门扉“依呀”打开,台阶上三人却不约而同失声惊呼,踉跄倒退了五六步。
  只见楼门口,赫然挺立着一个浑身孝服的瘦削男子,头戴麻巾,手提哭丧棒,惨白的脸上,泪痕斑斑,隐泛着怒容。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重门深锁的屋内还有人居住,甚至躲在树后的康浩,也被那孝服男子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易湘琴早巳花容失色,不住用小手拍着胸口,日月双剑兄弟更是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探手拔剑。
  那孝服男子怒目扫了三人—眼,沉声喝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深夜闯入丧宅,毁锁破门,是何居心?”
  日月双剑惊魂甫定,听他出声责问,语气不似鬼物,才慢慢定过神来,月剑应虎挑了挑眉,反问道:“朋友,你反锁楼门,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又是打算弄什么玄虚?”
  那孝服男子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的家,我高兴把自己反锁在屋内,难道犯法了?”
  应虎道:“虽不犯法,却犯咱们的疑心,你头上又没有刻字,谁知道你是木是这儿的主人。”
  孝服男子怒道:“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安新刘家花园,是刘家祖产。”
  应虎冷然道:“据咱们打听,这园子的主人姓尤,并不姓刘。”
  孝服男子哼道:“那是因为咱们举家在外经商,曾把园子租给一个姓尤的客人暂住半年,现在租期已经届满,姓尤的早就搬家走了,我双亲不幸弃养,奉灵返籍,昨天才抵家门,这有什么不对?”
  康浩听了,不禁暗骂道:“姓尤的前夜还在此地打伤我骆伯父和崔五叔,谁说他早已搬家了?你这匹夫满嘴胡诌,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念转动间,却见易湘琴接口道:“我来向问你,你的父母在什么地方去世的?得的什么病,去世已有多久……”
  孝服男子拂然道:“姑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易湘琴扬了扬黛眉,道:“当然有意思哪。我是奇怪你父母怎会死得那么巧,不早不晚,不先不后,到像是两人约好了一块儿死似的。”
  孝服男子神色微变沉声道:“姑娘年纪轻轻,怎可出言无状,辱人尊亲”
  易湘琴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冷哂道:“谁知道棺木里是不是躺着你的父母?说不定你把人家的尸体偷来:硬说是自己的父母……”
  孝服男子气得跺脚,连声道:“反了!反了!世上竟有这种上门欺人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明天我非去安新衙击鼓控告不可,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易湘琴却不生气,耸耸香肩道:“你先别跳脚,老实告诉你吧,要不是为了那两具棺木,你就是下帖子磕响头,请咱们来欺侮你,咱们还嫌路远,懒得来呢。”
  那孝服男子闻言一怔,道:“两具棺木怎么样?”
  易湘琴双眸连转,含笑道:“我问你,河间府有两位武林名宿,人称‘夺命双环’袁氏昆仲,你认不认识?”
  孝服男子摇头道:“我不会武功,从不与武林人物交往,不认识。”
  易湘琴道:“最近河间府袁家,发生了一件事,夺命双环袁氏昆仲,突然双双暴卒,袁家正停柩设奠,竟发现棺中尸体被盗,改填上两截石块……”
  那孝服男子听到这里,脸上已泛现惊骇之色,截口道:“这跟我有甚相干!”
  易湘琴笑道:“别急呀,听我说下去,慢慢就会有干系了。”
  孝服男子冷哼一声,幸然未再开口。
  易湘琴微顿之后,继续说道:“我和两位表哥,跟袁家小一辈的姊妹都很熟,这次专程前来吊祭,适巧遇上这档子事,当时,袁家为了声誉攸关,没敢声张,仍将两块石头当人埋葬了,暗地里,却分派高手,四出查访尸体下落。”
  “这件事本来不用咱们操心,谁知道昨天咱们偶游西淀,无意中看见有人异运两具崭新棺木到这庄院里来,来路正是河间府方向,而且,那载运棺木的马车,咱们也曾在河间府见过,细想起来,不能无疑……”
  孝服男子似已忍无可忍,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三位是疑心我偷盗那袁家兄弟的尸体?”
  易湘琴附掌笑道:“你真聪明,举一反三,猜得一点都不错。”
  孝服男子仰面向天,嘿嘿笑道:“这倒是奇闻,世上只有偷窃殉葬财物的盗墓贼,却没有听说还有偷盗尸体的事,不知盗得尸体,拿来作何用途?”
  易湘琴侧目轻笑道:“咱们正要问你呢,你把两具尸体偷来,做何用途?”
  孝服男子沉声道:“无凭无据,你们怎能血口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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