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名家轶事>>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碧血剑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第四回 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第六回 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
  第八回 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第九回 双姝拚巨赌
  一使解深怨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药
  头陀席上珍
  第十三回 挥椎师博浪
  毁炮挫哥舒
  第十四回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第十五回 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
  第十八回 朱颜罹宝剑
  黑甲入名都
  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第二十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袁崇焕评传
  后记
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乱世坏长城
  大明成祖皇帝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海外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
  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龙脑、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皇帝大
  悦,嘉劳良久,赐宴奉天门。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
  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仰慕中华。宋朝太
  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即苏丹,中国史书上译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龙脑、象
  牙、檀香等物,其后朝贡不绝。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眼见天朝上国民丰物阜,文治教化、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喜赞叹,
  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留恋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年老,二来水土不服,患病不治。
  成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
  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归国,赏赐金银、器皿、?
  锦绮,纱罗等物。遐旺王奏称:小国后山,颇有神异,乞皇上赐封,表为一国之镇。
   成祖便封其山名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诗曰:
   “炎海之墟,浡泥所处。煦仁渐义,有顺无迕。贤王,惟化之慕。?
   导以象胥,*来奔赴。同其妇子,兄弟陪臣。稽颡阙下,有言以陈。
   谓君犹天,遣其休乐。一视同仁,匪偏厚薄。顾兹鲜德,弗种所云。
   浪舶风樯,实劳恳勤。稽古远臣,顺来怒趑。以躬或难,矧曰家室?
   王心亶诚,金石其坚。西南蕃长,畴与王贤?矗矗高山,以镇王国。
   *文以石,懋昭王德。王德克昭,王国攸宁。于斯万年,仰我大明。”
   成祖皇帝的御制诗文,便刻在浡泥国长宁镇国山的一块大石碑上。此后洪熙、正德、嘉?
  靖年间,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到得万历年?
  间,浡泥国内忽起内乱,《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杀戮几?
  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奔,女王立,迎还
  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自杀。国人为讼
  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错乱,向女王诬告父亲造
  反,以致酿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曲折内情,史书并未详载,后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
  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颇有权势。为国人所敬。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不少,披荆斩?
  棘,甚有功绩,和当地土人相处融洽。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渤泥国……其国之
  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
  旧。”有诗为证,诗曰:“
   浡泥沧海外,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
  通商舶,遗风事可传。”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惟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
   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名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着乡人来到浡泥国。?
  这人不善经营,本钱蚀得干干净净,无颜回乡,就此流落异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
  个生计。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张朝唐开蒙虽迟,却
  是天资聪颖,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习。那老师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应试,若能考得个
  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那可是大有光彩。张信也盼儿子回乡去观光上国?
  风物,于是重重酬谢了老师,打点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随,命张朝唐随同老师回漳州
  原籍应试。其时正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诛,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杀害
  忠良,天下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上岸,雇船西上
  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忽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说,便将那教书先生?
  杀了。张朝唐主仆幸好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
  腔雄心,登化乌有,眼见危邦不可居,还是急速回家的为是。其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
  人一商量,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打
  听,向广东而去。幸喜一路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县、
  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
  物博,百姓人人生死系于一线,浡泥只是海外小邦,男女老幼却是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
  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
  下唱歌睡觉安乐得多了。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色渐晚,他心中焦急起来,催马
  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哪知道
  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张康下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客栈”招牌的客店之外,高
  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响应,只听见“喂,店家,店家”的回声,
  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张朝唐拔出佩
  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内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
  扑鼻,看来死者已死去多日。张康一声大叫,转身逃出店去。张朝唐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
  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主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去。张朝唐道:
  “到别处看看。”哪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强暴
  而后被杀。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色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
  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点火光,喜道:“咱们借宿去。”
   两人离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道路越是窄小。张朝唐忽道:“倘苦那是贼窟,岂
  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眼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
  意,说道:“先悄悄过去瞧一瞧。”于是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茅屋,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探,忽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了过
  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只是乱叫。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
  举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
  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迟疑,道:“请进来吧。”张朝唐走进茅屋,见屋里只有一张土
  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刚才见
  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老婆婆拿出
  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一壶热水给他们喝。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
  了不少人,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土匪有这么狠吗?那是
  官兵干的好事。”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怎么会这样无法无天、奸淫掳掠?他
  们长官不理吗?”老头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甚么世情也
  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好看的娘们他先要。”张朝唐道:“老
  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陪上了自己性
  命。”张朝唐道:“那怎样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
  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孝敬,就别想出来啦。”
   张朝唐不住摇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其实
  山里的盗贼,十个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生路才干的。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
  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
  又不停的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别说了,只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惹祸。张
  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败坏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王道
  教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讲信修睦,仁义和爱。今日眼见,却是大不尽然,还远不
  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叹了一会,就倒在床上睡了。刚蒙胧合眼,忽听见门外犬吠之声大?
  作,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
  轻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后面躲一躲。”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鲜的稻草
  气息,想是堆积柴草的所在,只听见格啦啦一阵响,屋门已被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
  不开门?”也不等回答,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
  们老夫妻年老胡涂,耳朵不好,没听见。”哪知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听见就该
  打。快杀鸡,做四个人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哪里有甚么鸡?”只听蓬
  的一声,似乎老头儿被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
  今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家心里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王
  道:“这种人,你不用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下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
  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嘶哑的声音道:“这些乡下佬也真是的,穷的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得
  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只得骂咱们兄弟没用……”正说话间,
  忽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查看,见到两匹马,议论起来,说乘马之人
  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一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
  手,轻轻从后门溜了出去。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亏
  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色大亮,才慢慢摸到大道上来。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商
  量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忽然斜刺小路里走来四
  名公差,手中拿着链条铁尺,后面两人各牵着一匹马,那正是他们的坐骑。张朝唐和张康面
  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走路。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干甚么
  的?”
   张朝唐一听口音,正是昨晚打人的那个老王。张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
  要上广州去读书。”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开一看,见累累尽是黄金白
  银,不由得惊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爷?瞧你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哪里来的?
  定是偷来骗来的,好,现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
  们吓跑。哪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外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客客气气。见你们老爷
  去,那是再好也没有啦!”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还有后患,一
  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突然抽出单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
  急忙缩头,一刀从头顶掠过,砍去了他帽子。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张朝
  唐转身就奔。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这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是没给砍中。主仆两
  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吆喝着追来。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哪
  里还跑的快,眼见就要给公差追上,忽然迎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高声
  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另外几名公差也大叫:“捉强盗,捉强
  盗。”他们诬陷张朝唐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迎面那乘马越奔越近。马上乘客眼见前面两人奔逃,后面四名公差大呼追逐,只道真是
  捉拿强人,催马疾驰,奔到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了起
  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喘的赶到。
   马上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上一掷,笑道:“强盗捉住了。”跳下马来。这人身材
  魁梧,声音洪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四名公差见他身手矫捷,气力甚大,当下
  含笑称谢,将张朝唐主仆拉了起来。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
  僮,哪里像是强盗,不禁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英雄救命!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
  问:“你们干甚么的?”张康叫道:“这是我家公子,是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被
  一名公差按住了嘴。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们衙门的公
  事。”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在下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
  是强人……”一名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身一记巴掌,向他打去。乘马客马鞭挥出,
  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未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张康道:“我
  家公子要去广州考秀才,遇上这四人。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跪下
  叫道:“英雄救命!”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冷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突
  然举刀搂头砍将下来。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回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乌龙扫
  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叫:“真强盗来啦。”两
  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张朝唐见他手无寸铁,不禁暗暗担忧。乘马客却挺然不惧,左躲右闪,三名公差的兵刃
  始终伤他不着。那老王站起身来,抢刀上前夹攻。乘马客大喝一声,老王吃了一惊,一刀没?
  砍准,乘马客劈面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老王只顾护痛,双手掩面,当啷一声,手中单刀
  跌落在地。乘马客抢过单刀,回手挥出,砍中了一名手持铁尺的公差右肩。他兵刃在手,如
  虎添翼,刀光闪处,手持铁链的公差左腿中刀,跌倒在地。剩下一名公差不敢再战,不顾同
  伴死活,和老王两人撒腿就逃。乘马客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掷,跃上马背。张朝唐忙
  上前道谢,请问姓名。乘马客见两名公差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叫痛,向他怒目而视,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上马再谈。”张康拿回包裹,牵过马来,三人并辔而行。张朝唐
  说了家世姓名。乘马客道:“原来是张公子。在下姓杨,名鹏举,江湖上人称摩云金翅,是
  武会镖局的镖头。”张朝唐道:“今日若非阁下相救,小弟主仆两人准是没命的了。”
   杨鹏举道:“这一带乱的着实厉害,兵匪难分,公子还是及早回去外国的为是。在下也
  正要去广州,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便可结伴而行。”张朝唐大喜,一再称谢。这几日来他吓
  得心神不定,现今得和一位镖客同行,适才又见到他武功了得,登时大感心安。三人行了二
  十几里路,寻不到打尖的店家。杨鹏举身上带着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张康找到个破
  瓦罐,捡了些干柴,想烧些水来喝,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强盗在这里了!”张康吓了一
  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泼在柴上。杨鹏举回过头来,只见刚才逃走的公差一马当先,
  领了十多名军士,骑了马赶来。杨鹏举叫道:“快上马。”三人急忙上马。杨鹏举让二人先
  走,抽出挂在马鞍旁的单刀,在后掩护。众军士高叫:“捉强盗哪!”纵马急追。杨鹏举等
  逃出一程,见追兵越赶越近,军士纷纷放箭。杨鹏举挥刀拨打,忽见前面有条岔路,叫道:
  “走小路!”张朝唐纵马向小路驰去,张康和杨鹏举跟随在后,追兵毫不放松。那公差大
  嚷:“追啊,抓到了强盗,大伙儿分他金银。”杨鹏举见追兵将近,索性勒转马来,大喝一
  声,挥刀砍去。那公差吓得倒退,其余军士却挺枪攒刺。杨鹏举敌不过人多,混战中腿上中
  了一枪,伤势虽然不重,却已不敢恋战,双腿一夹,提缰纵马向前急冲,挥刀将一军士左臂
  砍断,其余军士吓得纷纷后退,杨鹏举已回马疾驰。众军士见他逃跑,胆气又壮,呐喊追
  来。不一刻杨鹏举已追上张氏主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众军士畏惧杨鹏举勇猛,不敢十分
  逼近。
   三人纵马奔跑了一阵,山道弯弯曲曲,追兵呐喊之声虽然清晰可闻,人影却已不见。急
  驰中前面突然出现三条小岔路,杨鹏举低喝:“下马!”三人把马牵到树丛中躲了起来,片
  刻间追兵也已赶到,那公差略一迟疑,领着军士向一条岔路赶了下去。杨鹏举道:“他们追
  了一阵不见,必定回头。咱们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伤,三人向另一条岔路急驰而去。过
  不多久,后面追兵声又隐隐传来,杨鹏举甚是惶急,见前面有三间瓦屋,屋前有一个农夫正
  在锄地,便下马走到农夫身前,说道:“大哥,后面有官兵要害我们,请你找个地方给躲一
  躲。”那农夫只管锄地,便似没听见他说话。张朝唐也下马央告。那农夫突然抬起头来,向
  他们从头至足打量。就在这时,前面树丛中传来牛蹄践土之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转了出
  来。那牧童约莫十岁上下年纪,头顶用红绳扎了个小辫子,脸色黝黑,一双大眼却是炯炯有
  神。那农夫对牧童道:“你把马带到山里去放草,天黑了再回来吧。”小牧童望了张朝唐三
  人一眼,应道:“好!”牵了三匹马就走。
   杨鹏举不知那农夫是甚么用意,可是他言语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势。竟然不敢出言阻
  止牧童牵马。这时追兵声更加近了,张朝唐急的连说:“怎么办,怎么办?”那农夫道:
  “跟我来。”带领三人走进屋内。厅堂上木桌板凳,墙上挂着蓑衣犁头,但收拾得甚是洁
  净,不似寻常农家。那农夫直入后进,三人跟了进去,走过天井,来到一间卧房。那农夫撩
  起帐子,露出墙来。伸手在墙上一推,一块大石翻了进去,墙上现出一个洞来。那农夫道:
  “进去吧!”三人依言入内,原来是个宽敞的山洞。这屋倚山而建,刚造在山洞之前,如不
  把房屋拆去,谁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三人躲好,那农夫关上密门,自行出去锄地。不一
  刻,公差已率领军士追到。那老王向农夫大声吆喝:“喂,有三个人骑马从这边过去吗?”
  那农夫向小路的一边指了一指,道:“早就过去啦!”公差军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见张朝
  唐等踪迹,掉转马头,又来询问。那农夫装聋作哑,话也说不大清楚。一名军士骂道:“他
  妈的,多问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条岔路追了下去。张朝唐和杨鹏举、张
  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内,隐隐听得马匹奔驰之声,过了一会,声音听不见了,那农夫始终不来
  开门。杨鹏举焦躁起来,使力推门,推了半天,石门纹丝不动。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杨?
  鹏举创口作痛,不住咒骂公差军士。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石门忽然轧轧作响的开了,透进
  光来。那农夫手持烛台,说道:“请出来吃饭吧。”杨鹏举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张氏主仆
  随后走到厅上。只见板桌上摆了热腾腾的饭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还有两只肥鸡。杨
  鹏举和张康都暗暗欢喜。
   厅上除了日间所见的农夫和牧童,还有三人,都作农夫打扮。张朝唐和杨鹏举拱手相
  谢,道了自己姓名,又请问对方姓名。
   一个面目清癯、五十来岁的农夫道:“小人姓应。”指着日间指引他们躲藏的人道:
  “这位姓朱。”一个身材极高的瘦子自称姓倪,一个肥肥矮矮的则说姓罗。张朝唐道:“我
  还道各位是一家人,原来均非同姓。”那姓应的道:“我们都是好朋友。”张朝唐见他们说
  话不多,神色凛然,举止端严,绝不似寻常农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气,姓应的则
  气度高雅,似是位饱读诗书的士人。张朝唐试探了几句,姓应的唯唯否否,并不接口。饭
  罢,姓应的问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张朝唐原原本本说了。他口才便给,描述途中所见惨况,
  以及公差欺压百姓、诬良为盗的种种可恶情状,说来有声有色。那姓倪的气得猛力在桌上一
  拍,须眉俱张,开口欲骂。姓应的使个眼色,他就不言语了。张朝唐又说到杨鹏举如何出手
  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维了一阵。杨鹏举十分得意,说道:“这算得甚么,想当年在江西我独
  力杀死鄱阳三凶,那才教露脸呢。”当下便纵谈当时情势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败
  中取胜,说得口沫横飞。他越说越得意,将十多年来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酱,
  说得自己英雄盖世,当世无敌,又说道上强人怎样见了他从来不敢招惹。正说得高兴,那小
  牧童忽然嗤的一声笑。杨鹏举横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谈论江湖上的事迹。张朝唐
  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得很有兴味,张康更是小孩脾气,连连惊叹询问。
   杨鹏举后来说到了武技,举手抬足,一面讲一面比划。几个农夫却似乎听得意兴索然,
  姓罗的胖子打了个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小牧童过去关上了门,姓朱的从暗处提
  出一块大石,放在门后。杨鹏举一见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人好大力
  气,这块石头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居然毫不费力的提来提去。”姓应的见他面色有异,说
  道:“山里老虎多,有时半夜里撞进门来,因此要用石头堵住门户。”说声未毕,忽然一阵
  狂风吹来,树枝呼呼作响,门窗俱动,随即听到虎啸连声,甚是猛恶,接着门外牛马惊嘶起
  来。姓应的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姓倪的站起身来,从门背后取出一柄钢叉,呛啷
  啷一抖,说道:“今儿不能让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于色,大声答应,奔
  进右边屋里,随即出来,手上多了个皮囊和一支短铁枪。姓朱的提开大石,一阵狂风砰的一
  声把门吹开,风夹落叶,直卷进来,蜡烛顿时熄灭。张康惊叫声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后纵
  出门去。
   杨鹏举提起单刀,说道:“我也去!”刚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挣,
  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钢爪,将他牢牢扣住,丝毫动弹不得。黑暗中听得那姓朱的说
  道:“别出去,大虫很厉害。”杨鹏带又是往外一夺。那姓朱的没给他拉动,也没更向里
  拉,只是抓着不放。杨鹏举无可奈何,只得坐了下未,姓朱的也就松开了手。只听得门外那
  姓倪的吆喝声、虎啸声、钢叉上铁环的呛啷声、疾风声、树枝堕地声,响成一片,偶然还夹
  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声,两人一虎,显是在门外恶斗。过了一会,声音渐远,似乎那虎受创
  逃走,两人追了下去。姓罗的拿出火石火绒点燃了蜡烛,只见屋中满地都是树叶。张康早吓
  得脸无人色,张朝唐和杨鹏举也是惊异不定。众人在寂静中不作一声,过了半晌,远处脚步
  声响,转瞬间小牧童冲进屋来后,笑逐颜开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张朝唐见他
  短枪头上鲜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
   正思念间,只见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进来,左手持钢叉,右手提着黄黑相间的一只大老
  虎。他将老虎往地下一掷,张朝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里一缩,瞧那老虎一动也不动,
  才知已被打死。那姓倪的脸色郑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刚才你打错了,知道吗?”小牧
  童低下了头道:“嗯,我不该正面对着大虫放镖。”姓倪的这才和颜悦色的道:“正面放
  镖,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钢镖脱手之后,须得立时往横里跳开。刚才你一镖打坏它一只眼
  睛,却站看不动。大虫负痛之后,扑过来的势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这条小命还在
  吗?”小牧童不敢作声。姓倪的又赞他几句:“你这几支镖准头是很不错的了,只是力道欠
  着一点,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将来年纪大了,腕力自会加添。”提起那只大老虎,指着老虎
  粪门上的一支镖,说道:“这一镖要是劲道足,打进它肚里,已够要了这畜牲的命啦。”小
  牧童道:“明儿我要用心练。”姓倪的点点头,把老虎拖进后堂。
   杨鹏举见这两人这般轻而易举的杀了这一头大老虎,心下惴惴,看来这批人路道着实不
  对,多半是乔装的大盗,自己和张氏主仆胡里胡涂的自投盗窟,这番可当真糟了。张朝唐却
  不以为意,极力称赞小牧童的英勇,抚着他的手问道:“小兄弟姓甚么?你名叫承志,是不
  是?”那牧童笑而不答。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张康三人同处一室,张康着枕之后立即酣
  睡。张朝唐想起此行风波万里,徒然担惊受怕,不知此去广州,是否尚有凶险,又想浡泥国?
  老虎也是不少,却无如此厉害的杀虎英雄,中土人物,毕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入
  睡。过了一会,忽听得书声朗朗,那小牧童读起书来。张朝唐侧耳细听,书声中说的似是兵
  阵战斗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厅上。只见桌上烛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读书。
  姓应的坐在一旁教导,见他出来,只向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指着书本讲解。
   张朝唐走近前去,见桌上还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面上写着《纪效新林》四字,
  原来是本朝戚继光将军所著的兵法。戚继光之名,张朝唐在浡泥国也有所闻,知道是击破倭?
  寇的名将,后来镇守蓟州,强敌不敢犯边,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张朝唐向姓应的道:“各
  位决计不是平常人,却不知何以隐居在此,可能见告么?”姓应的道:“我们是寻常老百
  姓,种田打猎,读书识字,那是最平常不过的。公子为何觉得奇怪?难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
  以读书吗?”张朝唐心想:“原来中土寻常农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蛮邦之人可
  比。”心下甚是佩服,说了声“打扰”,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胧胧的睡了一会儿,忽觉有人相推,惊醒坐起,只听杨鹏举低声道:“这里果然是
  盗窟,咱们快走吧!”张朝唐大吃一惊,低问:“怎么样?”
   杨鹏举点燃烛火,走到一只木箱边,掀起箱盖道:“你看。”张朝唐一看,只见满箱尽
  是金银珠宝,一惊之下,做声不得。杨鹏举把烛台交他拿着,搬开木箱,下面又有一只木
  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铜锁。张朝唐道:“别看旁人隐私,只怕惹出祸来。”杨鹏举道:“这
  里气息古怪。”张朝唐忙问:“甚么气息?”杨鹏举道:“血腥气。”张朝唐便不敢言语
  了。杨鹏举扭断了锁,静听房外没有动静,轻轻揭开箱盖,把烛台往箱内一照,两人登时吓
  得目瞪口呆。
   但见箱中赫然是两颗首级,一颗砍下时日已久,血迹都已变成黑色,另一颗却是新斩下
  的。两颗首级都用石灰、药料制过,是以须眉俱全,那颗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烂。杨鹏举饶是
  久历江湖,这时也吓得手脚发软,张朝唐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杨鹏举轻轻把箱子还原放好,
  说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张康,摸到厅上。三人蹑足走到门边,杨鹏举摸到大石,心
  中暗暗叫苦,竭尽全力,也搬它不动,刚只推开尺许,忽然火光闪亮,那姓朱的拿着烛台走
  了出来。
   杨鹏举手按刀柄,明知不敌,身处此境,也只有硬起头皮一拚。哪知姓朱的并不理会,
  说道:“要走了吗?”伸手把大石提在一边,打开了大门。
   杨鹏举和张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谢了几句,低头出门,上马向东疾驰。奔了十几里地,
  料想已脱险境,正感宽慰,忽然后面马蹄声响,有人厉声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
  哪里敢停,纵马急行。突然黑影一晃,一人从马旁掠过,抢在前面,手一举,杨鹏举坐骑受
  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杨鹏举挥刀向那人当头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数招,忽地高跃,伸
  左拳向杨鹏举右太阳穴打落。杨鹏举单刀“横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岂知那人这一拳乃
  是虚招,半路上变拳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杨鹏举手腕,喝声:“下来!”将他拖下马
  来,顺手夺过了他手中单刀,掷在地下。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时,正是那姓朱的农夫。那人冷
  冷的道:“回去!”回过身来,骑上马当先就走,也不理会三人是否随后跟来。杨鹏举知道
  反抗固然无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马,三人跟着他回去。一进门,只见厅上烛火
  明亮,那小牧童和其余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肃然,一语不发。
   杨鹏举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气一点,昂然说道:“杨大爷今日落在你们手中,要杀就
  杀,不必多说。”姓朱的道:“应大哥,你说怎么办?”姓应的沉吟不语。姓倪的道:“张
  公子主仆放走,把姓杨的宰了。”姓应的道:“这姓杨的干保镖生涯,做有钱人走狗,能是
  甚么好人?但他今天见义勇为,总算做了件好事,就饶他一命。罗兄弟,把他两个招子废
  了。”
   姓罗的站起身来,杨鹏举惨然变色。
   张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说话,不知“把招子废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见了各人神情,?
  想来定要伤害杨鹏举,正想开口求情,那小牧童道:“应叔叔,我瞧他怪可怜的,就饶了他
  吧!”姓应的与众人对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对杨鹏举道:“既然有人给你求情,也罢,你
  能不能立一个誓,今晚所见之事,决不泄漏一言半语?”杨鹏举大喜,忙道:“今晚之事,
  在下实非有意窥探,但既然被我见到了,自怪杨某有眼无珠,不识各位英雄好汉。各位的事
  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将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得惨不堪言。”姓应的道:“好,我们信
  得过你是一条汉子,你去吧。”杨鹏举一拱手,转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
  “就这样走么?”杨鹏举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惨然一笑,说道:“好,请借把刀给我。”
  姓朱的从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轻轻倒掷过去。杨鹏举伸手接住,走近几步,左手平放桌上,
  嗖的一刀,登时砍下三个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事跟张公子全没干系……”众人见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还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气慨。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这般了结。”转身入内。拿出刀伤药和白布来,给他止血,缚了伤口。杨鹏举不
  愿再行停留,转身对张朝唐道:“咱们走吧。”张朝唐见他脸色惨白,自是痛极,想叫他在
  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说不出口。
   姓应的道:“张公子来自万里之外,我们惊吓了远客,很是过意不去,别让你回到外
  国,说我们中土人士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这位杨朋友也很够光棍。我送你这个东西吧。”说
  着从袋里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张朝唐。
   张朝唐接过一看,轻飘飘的是一块竹牌,上面烙了“山宗”两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纹,
  看不出有甚么用处。姓应的道:“眼前天下大乱,你一个文弱书生不宜在外面乱走,我劝你
  赶快回家。这几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么危难,拿出这块竹牌来,或许有点儿用处。过得几
  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听得中土太平了,这才再来吧!乱世功名,得之无益,
  反是惹祸。”张朝唐再看竹牌,实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
  物,随口谢了一声,交给张康收在衣裹之中。三人告辞出来,骑上马缓缓而行。回到适才和
  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见单刀兀自在地,闪闪发光,杨鹏举拾了起来,心想:“我自夸英雄了
  得,碰在人家手里,屁也不值!”天明时,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张朝唐找了客店,让杨鹏举
  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赶路。行到中午时分,打过尖,上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
  声响处,一骑马迎面奔来,掠过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绝尘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后面马
  蹄声又起,仍是那骑马追了上来。这次杨鹏举和张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马上那人青巾包头,
  眉目之间英悍之气毕露,从三人身旁掠过,疾驰而前。
   张朝唐道:“这人倒也古怪,怎么去了又回来。”杨鹏举道:“张公子,待会你自行逃
  命罢,不用等我。”张朝唐惊道:“怎么?又有强盗么?”杨鹏举道:“走不上五里,必有
  事故,不过咱们后无退路,也只有向前闯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两里多路,只听见嘘哩哩一声,一支响箭射上天
  空,三乘马从林中窜出,拦在当路。杨鹏举催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武会镖局姓杨,路
  经贵地,并非保镖,没向各位当家投帖拜谒。这位张相公来自外国,他是读书人,请各位高
  抬贵手,让一条道。”他在江湖上本来略有名头,手上武艺也自不弱,不过刚断了手指,又
  想这一带道上的朋友多半与姓应的是一伙,是以措词谦恭,好言相求。三乘中当中一人双手
  空空,笑道:“我们少了盘缠,要借一百两银子。”他说的是浙南土话,杨鹏举和张朝唐愕
  然相对,不知他说些甚么。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
  杨鹏举见他们如此无礼,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银子,须凭本事!”当先那人喝道:
  “好!这本事值不值一百两银子?”从背上取下弹号,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
  势完落下,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
   杨鹏举见到这神弹绝技,刚只一呆,突觉左腕剧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下,才知已被
  他弹子打中了手。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他腰间盘打而
  至。杨鹏举勒马避开。那人软鞭鞭头乘势在地下卷起单刀,抄在手中,长笑一声,纵马疾
  驰,掠过张康身边时,白光闪动,钢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却毫不
  停留,催马向前奔驰。
   包裹正从张康背上滑落,打弹子那人恰好驰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
  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谢了。”转眼间三人跑得无影无踪。
   杨鹏举只是叹气,无话可说。张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这……这……怎
  么回家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算不错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
  又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
  来。杨鹏举和张朝唐都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抢了金银也就罢了,难道当真还非要了性命
  不成?”那三人驰到跟前,一齐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
  罪。我们不知,多有冒犯,请勿见怪。”另一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张康。张康却不敢接,
  眼望主人。张朝唐点点头,张康这才接了过来。
   当先那人道:“刚才听得这位言道,一位是杨镖头,一位是张公子,都是真姓么?”张
  朝唐道:“正是!”说了两人的姓名来历。三人听了,均有诧异之色,互相望了一眼。当先
  那人说道:“在下姓黄,这两位是亲兄弟,姓刘。张公子,你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免得我
  们无礼。”张朝唐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际,也不知说甚么
  话好。那姓黄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圣峰嶂去了,咱们一路走吧。”张朝唐和杨鹏举都
  料想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盗伙,远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张朝唐道:“我和这位
  朋友要赶赴广州,圣峰嶂是不去了。”
   姓黄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粤东,你们到了这
  里,怎不上山?”上山做甚么,八月十六有甚么干系,张朝唐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
  又不敢直认。张朝唐硬了头皮,说道:“兄弟家有急事,须得马上回去。”姓黄的怒道:
  “上山也耽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算得甚么山宗的朋友?”张朝唐更加摸不着头
  脑,不知道“山宗”是甚么东西。杨鹏举终究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圣峰嶂是非去不可的
  了,虽有凶险,也只有听天由命,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也似并无恶意,便道:“三位既然
  如此美意,我和张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说着向张朝唐使个眼色,示意不可违拗。姓黄的霁
  然色喜,笑道:“本来嘛,我想你们也不会这般不顾义气。”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
  店,都由那姓黄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沿途饭馆客店便都不收
  钱,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气。
   走了两天,将近圣峰嶂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之人络绎不绝,都是向圣峰嶂而去,肥
  瘦高矮,各色各样的人都有,神色举止,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黄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
  熟识,见了面就执手道故。
   张杨两人抱定宗旨决不再窥探别人隐私,见他们谈话,就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
  的声音南腔北调,辽东河朔、两湖川陕各地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人
  人都是风尘仆仆。张杨两人暗暗纳罕,又是栗栗危惧。杨鹏举心想:“看来这些人是各地山
  寨的大盗,多半是要聚众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贼们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脱,真
  是倒霉之极了。”
   这天晚上,张朝唐等歇在圣峰嶂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待次日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
  饭,忽然一人奔进店来,叫道:“孙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
  来,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张朝唐的衣袖,说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见众人夹道垂
  手肃立,似在等甚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提高了脚跟张望,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
  前,跳下马来。人群中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
   那书生一路过来,和众人逐一点头招呼。他走到张朝唐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微微
  一愕,双手一拱,问道:“这位是谁?”张朝唐道:“在下姓张,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
  书生道:“在下姓孙,名仲寿。”张朝唐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孙仲寿微微一笑,进店
  房去了。
   晚饭过后,杨鹏举低声对张朝唐道:“这姓孙的书生相公显是很有权势。张公子,你去
  跟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人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
   张朝唐心想不错,踱到孙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只听到房里有诵读诗文之
  声,他敲了几下,读书声就停了。房门打开,孙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张兄来
  谈谈,最好不过。”张朝唐一揖进去,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手抄书本,一瞥之下,见写着
  “辽东”、“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是一篇奏章。张朝唐只怕又触人所
  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来。孙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张朝唐据实说了。孙仲寿说道:
  “张兄这番可来得不巧了。中华朝政糜烂,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见,张兄还是暂回
  浡泥,俟中华圣天子在位,再来应试的为是。”张朝唐称是,说道正要归去。接着把自己如?
  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见到箱内人头一事略?
  去不提。
   孙仲寿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张兄随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
  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张兄决无危害。”张朝唐谢了,却
  不敢多问。孙仲寿问起浡泥国人的风土人情,听张朝唐所述,皆是闻所未闻,喟然说道:?
  “不知几时我中华百姓才得如浡泥国一般,安居乐业,不忧温饱,共享太平之福?”?
   两人直谈到二更天时,张朝唐才告别回房。杨鹏举已等得十分心焦,听他转告了孙仲寿
  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节,张朝唐、杨鹏举和张康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
  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
   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甚严。查到张杨三人时,孙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便不问
  了。张朝唐暗叫:“好险!要是昨晚没跟他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所难料。”傍晚
  时分,已到山顶,数百名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似是众人的首领,见到孙仲寿
  上来,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山上疏疏落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
  庙。这些屋宇模样也甚平常,并无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却又不像是盗帮山寨。杨鹏举在山
  上见了众人的势派,料想山上建构必定雄伟威武,壁垒森严,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心下
  暗暗称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见闻算得广博,这一次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
  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各人神情亲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见时却殊无欢愉之意,每人神
  色间都显得十分悲戚愤慨。张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送进饭菜。四盘都是素菜,还
  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张朝唐和杨鹏举悄悄议论,猜不透这些人到底在干甚么,对孙仲寿所
  说“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难明所指。次日张杨二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见
  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张
  杨两人怕生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进房中,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杨鹏举
  肚里暗骂:“他妈的贼强盗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这般嘴里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听得钟声。不久一名汉子走进房来,说道:“孙相公请两位到殿上观
  礼。”张杨二人跟他出去。张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张
  杨二人随着他绕过几间瓦屋,来到寺庙跟前。张朝唐抬头一看,见一块横匾上写着“忠烈
  祠”三个大字,心想:“原来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那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见
  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来到大殿,但见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张杨二人暗暗心惊,原来这
  荒山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人。张朝唐抬头看时,只见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装束,
  但头戴金盔,身穿绯袍,外加黄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宝剑,右手手执令旗。那神像脸容清
  癯,三绺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远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
  供着两排灵位。张朝唐隔得远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
  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或红或蓝,也有黄色镶红边,有的是白色镶红边。张朝唐满腹狐
  疑,但见满殿人众容色悲戚,肃静无声。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站了起来,点烛执
  香,高声叫道:“致祭。”殿上登时黑压压的跪得满地,张朝唐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孙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甚么,张朝唐却愈听
  愈惊。
   只听得祭文文意甚是愤慨激昂,既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当今崇祯皇帝竟也
  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
  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对当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诋,岂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吗?张朝
  唐听得惊疑不定。哪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竟把崇祯皇帝的列祖列宗也骂了个痛快,甚么
  “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鸩”,那是说明太祖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
  臣之事;后来又骂神宗乱征矿税,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杀头,便
  是入狱,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大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张朝
  唐心坎里去,他虽运在外国,但中土大事,却也知闻。祭文后半段却是“我督师威震宁远,
  歼彼巨酋”等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更后来又再痛骂崇祯杀害忠良。
   张朝唐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
  胆的蓟辽督师袁崇焕。他抬头再看,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是痛惜异族入侵,占
  我河山,伤我黎民,恨不能复生而督师辽东,以御外侮。这时祭文行将读完,张朝唐却听得?
  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
  冤,而慰我督师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督师神橡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
  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缟素,站在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张朝唐
  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杀虎牧童。众人叩拜已毕,站起身来,都
  是泪痕满面,悲愤难禁。孙仲寿对张朝唐道:“张兄大才,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
  予删削。”张朝唐连称:“不敢。”孙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张兄上
  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笔,于我袁督师的勋业更增光华。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师蒙冤
  遭难,普天共愤,中外同悲,并非只是我们旧部的一番私心。”张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
  原来为此,不由得好生为难,袁崇焕被朝廷处死,是因崇祯胡涂昏庸,不明忠奸是非,听信
  了奸臣和太监的挑拨,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浡泥之时,也曾听得几个广东商人痛哭流涕的?
  说起过。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说冤枉,便是诽谤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纸诏
  书来到浡泥国,连父亲都不免大受牵累。可是孙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情急之?
  下,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在浡泥国时所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三国演义》,一部是《精?
  忠岳传》。他读书有限,不能如孙仲寿那么骈四骊六的大做文章,当下微一沉吟,振笔直
  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
  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孙仲寿本想他是一个海外士
  人,没甚么学问,也写不出甚么好句子来,只盼他称赞几句袁督师的功绩,也就是了,待见
  他写下了这六句,十分高兴。张朝唐把袁崇焕比之于诸葛亮和岳飞,自是推崇备至,无以复
  加。清人为金人后裔,皆为女真族,满清初立国时,国号便仍称为“金”。岳飞与袁崇焕皆
  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两人才略遭遇,颇有相同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
   孙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张杨两人神态登时便亲热得多,不
  再以外人相待了。孙仲寿道:“张兄文笔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
  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要令后人得知,我们袁督师英名远播,连万里之外的异邦士民也
  尽皆仰慕。”张朝唐作揖逊谢。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
  “某某营某将军”、“某某镇某总兵”,喊了一个武将官衔,便有一人站起来大声说话。张
  朝唐听了官衔和言中之意,得知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他被害之后,各人愤而离军,散
  处四方,今日是袁督师遭难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乡广东东莞附近的圣峰嶂相聚,祭奠
  旧主。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尚有甚么重大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
  一人站了起来,张朝唐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这人便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夫,
  杨鹏举心想:“原来他是抗清的蓟辽大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不枉了。”
   只听他朗声说道:“袁公子这三年来身子壮健,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了不少,我和
  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孙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
  谁武功更高得过你们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朱安国道:“袁公子学武聪明得很,我们
  只稍加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三个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另请名师,以免耽误他功
  夫。”孙仲寿道:“好吧,这事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身
  来,说道:“那姓范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潮
  州追到。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取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
  有的切齿痛骂。孙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张朝唐这才明白,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
  的人头,原来是袁党的仇人,那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不断有人出来呈
  献首级,一时间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是当朝姓
  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贤的党羽,曾诬奏袁崇焕通敌卖国,众人对他愤恨尤深。各人禀告完
  毕,孙仲寿说道:“小奸诛了不少,大仇却尚未得报,鞑子皇太极和昏君崇祯仍然在位。如
  何为大元帅报仇雪恨,各位有甚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孙相公!”孙仲寿
  道:“赵参将有甚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刚说了三个字,门外一名汉子
  匆匆进来禀道:“李闯将军派了人来求见。”众人一听,都轰叫起来。孙仲寿道:“赵参
  将,咱们先迎接闯军的使者。”赵参将道:“对。”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
  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已久闻李闯的名头。知他名
  叫李自成,这几年来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
  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裤,膝盖手肘处都已擦坏,到处打
  满了补钉,脚下赤足;穿一双草鞋,腿上满是泥污,纯是个庄稼汉模样。他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另一个廿多岁,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农夫模样。这三人看
  上去忠厚老实,怎么他们竟是横行秦晋的“流寇”。
   当先那人走进大殿,先不说话,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脸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
  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三人拜毕,脸有
  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将军知道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
  后来袁督师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李将军派我们来代他向督师的神位磕
  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
  京,捉住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完又拜了几拜。众人
  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师,都心存好感,听了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
  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那汉子说道:“我叫刘芳
  亮。李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
  道:“多承李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那白净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孙祖寿将
  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拚命而死,我们一向是很敬仰的。”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
  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袁崇焕捍卫京师。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永定门
  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
  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智,隐
  为袁党的首领。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孙祖寿镇守固关
  抗清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
  七夜,祈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
  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两银子到他家里。在当时原是十
  分寻常之事,但他儿子坚决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
  “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明史》称赞他“其秉义
  执节如此。”
   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注:明成祖应浡泥国苏丹之请,封其山为“长宁镇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译?
  意如下:“在热带的海上,是浡泥国所处的地方。人民亲近仁义,只有归顺,没有违逆。贤?
  王勤恳谨慎,仰慕中华教化。大明管理外国的官员加以指导,就到中国来朝拜了,带了你的
  妃子、世子、兄弟、陪臣,来到大明宫殿阶下磕头,陈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样,将温暖
  和愉乐普赐天下,对任何人都一样眷顾,没有偏爱,没有歧视。’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
  够,没有你所说的这样伟大。你冒着风浪,远涉重洋,乘船来到,实在是很辛苦。查考历来
  远邦的臣属,归顺的时候就来朝拜,不服的时候就不来了,自己前来都不容易,何况还带了
  家室?你国王秉志贞诚,象金石一样坚固。西南各国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国
  内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镇宁邦国。现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发扬你国王的美德。但愿你国
  王美德光大,国秦民安,今后千秋万岁,都归附我大明。”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刘芳亮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去,站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
  不知发生甚么事,都站了起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曹
  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逆党虽然
  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任用
  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侦探和卫
  士,即所谓“厂卫”,刺探朝中大臣和各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为皇帝下
  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
  头,当时一提起来,可说是人人谈虎色变。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
  面白无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说我吗?开甚么玩
  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
  已禀告了曹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哈一笑,说道:“李闯想收并山
  宗的朋友,居心险恶,哪一个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
  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李自
  成的使者起了疑心。刘芳亮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诸人的神色,知
  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
  害,那人登时语塞,只是冷笑。孙仲寿喝道:“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是
  哪一位总兵手下?”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双双落在门
  口。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半男半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
  抽出判官双笔,向黑脸少年胸口点到。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
  上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
  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风,施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
  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都退开了两步。袁党众人见他只
  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
  险之极,刚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间穿梭来去,攻多守
  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他逼了回来。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
  招招指向对方要穴。黄须客施展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脸少年下盘。众人眼见
  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间,见刘芳亮神色镇定,反而坐下来观战,均想,他自己人
  尚且不急,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
  安国跃起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一脚把黄须人踢
  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吃了一惊,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当
  下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力一
  扭,已把一只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顺手将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
  的一声,火星交迸,白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
  得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子已被扯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你
  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
  中,众人围了拢来,眼见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下都甚敬佩。这时早有人
  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曹太监派你们来干甚么?还有多少同党?怎?
  么能混进来的?”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刀把两人首级
  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刘芳亮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祸临头还不知道。”刘芳亮
  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
  到客店去查探,侥幸发觉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刘芳亮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
  田见秀,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刘芳亮和
  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刘芳亮说道,李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
  盟。袁党的人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奸之事也已作了不
  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
  何况李自成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的是强盗勾当,大家
  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党众人离军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
  从来不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
  监知道,如不和李将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给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只怕曹太
  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了毒手。刘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
  们山宗帮李将军打官兵,李将军事成之后,须得竭力灭了满洲鞑子。咱们话又说明在先,日
  后李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赞成,须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孙姓朱的来做。”
   刘芳亮道:“李将军只是给官府逼不过,这才造反,自己是决计不做皇帝的,这件事兄
  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只求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
  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
  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
  骨头里去。”孙仲寿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议便成定
  局。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
  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今日能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
  友,兄弟实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崔
  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
  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
  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
  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
  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
  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
  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所以要请两位大哥原谅。”
   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相
  问。”崔秋山道:“两位有甚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
  “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
  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是豪
  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把崔秋山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
  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应松
  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
  “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刘芳亮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这些武将所
  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说到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
  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
  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
  这个忙,所以……”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
  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
  有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一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
  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
  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几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功
  夫还不到家,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崔秋山已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各
  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
  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连忙还礼,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李
  将军军中,来去无定,有时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则
  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心中好生失望。崔秋山忽
  道:“有一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袁公子,那真是袁公子的造化了。”忽又连
  连摇头,自言自语:“不成,不成。”应松与朱安国忙问:“那是谁?”崔秋山道:“便是
  我先前说的那位奇人。这位前辈的功夫实在深不可测,他教了我两个多月,兄弟只学到一点
  儿皮毛。”朱安国大喜,问道:“这位奇人是谁?”崔秋山道:“他老人家脾气很是奇特,
  虽然教我武艺,可是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准我向人泄露他姓名。求他老人家收袁公子为
  徒,只怕无法办到。”倪浩问道:“这位奇人住在哪里?”崔秋山道:“他行踪无定,到甚
  么地方,也从来不和我说。”应松等四人眼见此事无望,只得作罢。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
  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
  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奸细,使得
  甚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
  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一听这话,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崔秋山向
  应松笑道:“我跟刘将军说,在这里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
  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
  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
  连声。孙仲寿每人赠了五十两银子的盘费,还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张朝唐和杨鹏举径赴
  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
  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
  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
  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
  累,当即答允。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
  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了一个小小职司。每日
  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便是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刘芳亮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
  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决不相负。刘芳亮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
  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田见秀先下山去。袁党各路好汉,有的去投李自成;有的各归
  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只是决不泄露机密,也不和众兄弟作对为敌。
  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
  处。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
  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到得晚上,孙仲
  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
  “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一个大概。但
  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
  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
  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
  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
  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
   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
  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
  死。”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
  绕到他的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
  位师父的指点,武功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
  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袁承
  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了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
  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
  “崔叔叔,我见到你啦!”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
  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三
  项变化,奇正相生相克,共三百三十四变。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
  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
  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
  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
  撕、打、崩、吐八大要决,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欢,当他练到入神
  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
  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
  下去。”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
  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
  来,见袁承志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三百二十四变
  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
  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
  解。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
  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
  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
  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点头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
  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
  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甚么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
  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勤,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
  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
  “象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
  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
  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
  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机一
  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大为兴奋,忙问:“甚么用处?”崔秋
  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甚么
  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
  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
  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
  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
  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
  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
  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
  光,惊恐想逃,却被朱、崔、罗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
  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
  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上,在豹子?
  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去。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
  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随后把门关上,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
  着,这畜生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
  空手进去!”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害怕
  了么?”袁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的插头,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
  影迎面扑来。他右脚一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
  “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
  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一路伏虎掌已使
  得颇为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暗欢喜。
  孙仲寿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
  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
  初时还东逃四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
  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见手掌打上豹身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击
  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
  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
  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
  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
  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
  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
  在地下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他知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在豹
  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
  出,两根手指插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
  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
  了。”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闯手下,整日
  价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
  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
  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
  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
  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
  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孙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
  “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
  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东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
  官兵放在眼里。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
  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
  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孙仲寿
  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
  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
  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
  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
  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
  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两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
  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
  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
  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袁承志
  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
  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
  哥,接住。”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
  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
  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
  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
  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
  射到。崔秋山挡在袁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
  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
  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
  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
  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
  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起锅盖
  向那千户面前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插了进去,待
  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
  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未熟,左
  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
  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
  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众官兵见他如此
  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
  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问道:“没受伤吧?”袁承志举手往脸上
  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
  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
  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
  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
  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
  树,便钻进洞去。袁承志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
  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
  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
  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
  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
  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
  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听得那人喝
  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
  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
  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
  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
  “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和身纵上,施展伏
  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
  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
  声大叫。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
  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
  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
  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
  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
  足手劲,掷了出去。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过去,就这么停得一
  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
  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
  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追不舍。其
  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
  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
  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
  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插,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
  “云龙三现”,刷刷刷连坏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
  旁。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
  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
  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
  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
  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
  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此时危机
  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
  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
  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
  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
  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
  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崔秋山黑
  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
  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
  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
  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
  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
  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
  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
  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
  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插了进去。使鬼头
  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
  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
  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
  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他咬紧牙关。抬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
  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
  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
  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
  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
  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那农妇叫出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
  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
  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
  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
  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
  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
  念佛。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
  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
  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
  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
  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
  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
  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
  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
  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
  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
  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
  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
  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
  将才再归朝。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
  店伙陪你到当铺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
  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铺。当铺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
  项圈你从哪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
  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
  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
  伙代他多争了一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
  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
  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一人说道:“就是这孩
  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
  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
  道:“袁崇焕是你甚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
  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
  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
  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
  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去。
  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
  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
  他头上的小辫子。袁承志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
  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
  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
  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
  结实实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
  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
  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
  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
  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
  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
  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
  纵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
  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
  怪。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
  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
  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
  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
  好,甚是焦急。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
  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
  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
  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袁承志,走
  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点头,左手牵着袁承志,右
  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
  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
  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
  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
  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
  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
  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
  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
  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
  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
  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
  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
  甚是灵活。袁承志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那
  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
  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
  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
  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
  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
  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
  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
  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袁
  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
  道:“别哭,别哭!”袁承志哪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
  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
  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
  要残废,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
  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就这样,袁承
  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
  你了。”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
  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袁承志从小没了
  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
  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
  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
  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
  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
  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
  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
  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
  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小慧被一条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汉挟在胁下,正要下
  山。袁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大汉猝不及防,总算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
  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
  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
  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力大刀劲。袁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
  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
  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
  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
  躺下地来。
   这一来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
  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
  震去她手中长剑。哪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
  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两个
  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
  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
  紧了。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
  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
  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前一晃。大汉举刀架
  开,飞脚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
  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
  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
  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
  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
  “小鬼,你还敢来么?”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
  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
  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
  情,举刀砍落。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哇哇
  怒吼,袁承志乘机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
  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大汉料想他再也不
  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
  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他左脚扭转。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广
  东人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然情势危急,仍是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万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
  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
  子流血,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那大汉知她厉害,舍?
  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闪,
  避开了两枚,第三权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
  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
  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
  子!”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
  闪避。
   袁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
  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使得似模似样。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
  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
  去。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
  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
  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
  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
  布挥出来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
  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击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
  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将湿
  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
  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屁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插进你的指
  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
  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小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
  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
  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
  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
  “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
  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
  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
  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
  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
  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
  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袁崇焕被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
  都被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袁承志救了
  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袁承志小
  小的脑海之中。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哑巴。
  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袁承志见到哑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
  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是傻笑,显然再
  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巴不住点头,
  双手连连鼓掌,拍拍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甚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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