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名家轶事>>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倚天屠龙记
  作者:金庸
  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第02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第03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第04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第05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第07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第08章 穷发十载泛归航
  第09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
  第10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第11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第12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第13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第14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第15章 奇谋秘计梦一场
  第16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第17章 青翼出没一笑扬
  第18章 倚天长剑飞寒铓
  第19章 祸起萧墙破金汤
  第20章 与子共穴相扶将
  第21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第22章 群雄归心约三章
  第23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第25章 举火燎天何煌煌
  第26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第2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第2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
  第2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第30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第31章 刀剑齐失人云亡
  第32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第33章 箫长琴短衣流黄
  第34章 新妇素手裂红裳
  第35章 屠狮有会孰为殃
  第36章 夭矫三松郁青苍
  第37章 天下英雄莫能当
  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39章 秘笈兵书此中藏
  第40章 不识张郎是张郎
  后记
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
  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
  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
  清绝。”
  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
  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
  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
  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
  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
  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
  “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
  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却
  另有一个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
  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一个“他”
  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那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
  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
  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
  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个外号叫做“小东
  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独
  游,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势颇陡,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
  工程着实不小,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只
  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
  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但华山两次论剑,怎
  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难道寺中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
  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她下了青
  驴,缓步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
  着些甚么。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
  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着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
  少林寺僧立功平乱。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最
  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
  裟一袭。她神驰想象:“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
  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没
  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实则是打听杨
  过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也
  便心满意足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
  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的近讯。
  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无色禅师是杨过的好友,自己十六岁生日之
  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曾托人送来一件礼物,虽然从未和他见过面,但不妨去问他一
  问,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正出神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
  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
  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
  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
  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
  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
  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
  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寻常水桶大了两倍有余,那僧人
  颈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停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
  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步,小女
  子有句话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以前,两人在华山
  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十
  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
  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
  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
  虽然全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但郭襄快步追赶,始终抢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
  起,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飞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眼见这一下必能抓中。不
  料落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
  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
  喘渐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
  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今日一试,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
  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疯
  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
  在练一门高深的武功。”觉远又摇了摇头。郭襄心中着恼,说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念
  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十行礼,脸上似有歉意,一言不发,挑了铁桶
  便下山去。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只见井水清澈,也无特异之处,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
  心中满是疑窦。她适才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圈上,观看四下风景,这时
  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钟声
  随风送上,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里,和尚既不肯说,我
  去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
  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来。郭襄闪身躲在树后,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甚么
  鬼。”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贯注的轻声诵
  读。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书?”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
  罢,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甚么?”觉远
  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长僧人喝道:“觉远,不守戒
  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
  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
  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瘦长僧人白眼一
  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擅入。姑娘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没趣。”郭襄
  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
  链捆绑他,又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
  多问?”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
  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两个僧
  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
  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
  从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两名僧人都是戒
  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那瘦长僧人喝道:“女
  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莫怪小僧无礼。”
  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去,那便算了,否
  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沉着嗓子道:“你
  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下山去罢。”郭襄摘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
  道:“好罢,谨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寺
  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
  寺出门。这年轻姑娘虽然未入寺门,但已在少林寺范围之内,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
  剑,于是伸手便去接剑。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
  短剑上传了过来,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
  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这才不再滚动。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喝
  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击
  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郭
  襄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
  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剑鞘,正却运劲里夺,
  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郭襄左腿横扫,已将他踢下坡去。
  他所受的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滚,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郭襄心道:
  “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眼见觉远
  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非稀世奇珍,却
  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只听得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
  得!”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
  奔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他一起走罢!”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
  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
  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无甚改
  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走罢。”张君宝摇头道:“没有谁
  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
  说,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脱身,免惹事端。郭襄明知
  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可是
  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来截拦,当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
  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两人只是不动。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僧
  人,手提齐眉木棍,吆喝道:“哪里来的野姑娘,胆敢来少林寺撒野?”张君宝提起嗓子叫
  道:“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祸事看来
  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可别牵累到爹爹妈妈,又补上一句:“咱们翻山走
  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涌出七八名僧人
  来。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
  到底走不走?”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来,手中都没兵器,但身
  法迅捷,衣襟带风,武功颇为了得。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
  立,静观其变。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朗声说道:“罗汉堂首座尊师传谕:着来
  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
  宋皇帝的官儿呢,还是做蒙古皇帝的官?”这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沦陷,少林寺所在
  之地自也早该归蒙古管,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
  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与前并无不同。那僧人听郭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不
  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合十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
  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苇亭中奉茶说话。”郭襄听他语转和缓,便想乘此收蓬,说
  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向
  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
  服侍师父。郭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名黄衣僧侧身
  让开。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
  一扬,手按剑柄。第一名僧人道:“我们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们
  立即将宝剑送上,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郭襄听他言语有礼,心下踌躇:
  “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场争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但若留下短剑,岂
  不将外公、爹爹、妈妈、大哥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她一时沉吟未决,
  蓦地里眼前黄影晃动,一人喝道:“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劲
  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下来。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将
  短剑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眼前处境既极度不利,便
  会暂忍一时之气,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回头找这场子,但对方突然逞强,岂能眼睁
  睁的让他将剑夺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
  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当下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被他
  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当即握住剑柄,刷的一声,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将剑
  鞘夺了过去,左手却有两根手指被短剑顺势割断,剧痛之下,抛下剑鞘,往旁退开。
  众僧人见同门受伤,无不惊怒,挥杖舞棍,一齐攻来。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
  正今日已不能善罢。”当下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便往山下冲去。众僧人排成三列,仰
  面挡住。那“落英剑法”乃黄药师从“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来,虽不若“玉箫剑法”的
  精妙,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霎时间
  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但背后数名僧人跟着抢到,居高临下的夹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挡不
  住,只是少林僧众慈悲为本,不愿伤她性命,所出招数都非杀手,只求将她打倒,训诫一
  番,扣下兵刃,将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剑光错落,却也不易攻近身去。众僧初时只道一个
  妙龄女郎,还不轻易打发?待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门之女,便是名师之徒,多半得
  罪不得,出招时更有分寸,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正斗之间,一个身材高瘦老年僧
  人缓步走近,双手笼在袖中,微笑观斗。两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声禀告了几句。郭襄已斗
  得气喘吁吁,剑法凌乱,大声喝道:“说甚么天下武学之源,原来是十多个和尚一拥而上,
  倚多为胜。”那老僧便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听她这么说,便道:“各人住手!”众僧人
  立时罢手跃开。无色禅师道:“姑娘贵姓,令尊和令师是谁?光临少林寺,不知有何贵
  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那
  也不能当众述说。眼下已闹成这等模样,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
  了罢。”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这便上来游览玩耍。原来
  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要厉害,动不动便要扣人家兵刃。请问大师,我进了贵寺的山门没有?
  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想来也不过教众僧侣强身健体,便于精进修为,想不到少林寺名头
  越大,武功越高,恃众逞强的名头也越来越响。好,你们要扣我兵刃,这便留下,除非将我
  杀了,否则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她本来伶牙俐齿,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过
  错,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郭襄鉴貌辨色,心想:“这番胡闹我固怕人知晓,
  看来少林寺更加不愿张扬。十多个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去有甚么好听?”当下哼的
  一声,将短剑往地下一掷,举步便行。
  无色禅师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将短剑卷起,双手托起剑身,说道:“姑娘既不愿见
  示家门师承,这口宝剑还请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还是老和尚通达
  情理,这才是名家的风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随口便赞了无色一句,当下伸手拿剑,一提
  之下,不禁一惊。原来对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虽抓住剑柄,却不能提起剑身。她连运三
  下劲,始终无法取过短剑,说道:“好啊,你是显功夫来着。”突然间左手斜挥,轻轻拂向
  他左颈“天鼎”“巨骨”两穴。无色心下一凛,斜身闪避,气劲便此略松,郭襄应手提起短
  剑。
  无色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岛主怎生称呼?”郭襄笑道:“桃花岛
  主吗?我便叫他作老东邪。”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来不遵礼
  法。他叫外孙女儿“小东邪”,郭襄便叫他“老东邪”,黄药师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欢喜。
  无色少年时出身绿林,虽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佛学精湛,但往日豪气仍是不减,否则怎能
  与杨过结成好友?见这小姑娘不肯说出师承来历,偏要试她出来,当下朗声笑道:“小姑娘
  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
  何?”无色禅师哈哈大笑,说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还有甚么说的,自是唯命
  是听。”郭襄指着觉远道:“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要代他求一个情。倘若十招
  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你须得答应我,可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了。”无色甚是奇怪,心
  想觉远迂腐腾腾,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怎会识得这个女郎?说
  道:“我们本来就没为难他啊。本寺僧众犯了戒律,不论是谁,均须受罚,那也不算是甚么
  难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混赖。”
  无色双掌一击,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输了,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
  八担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说话之时,心下早已计议定当,寻思:“这老
  和尚气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不如
  我占了机先,连发十招。”听他说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这两句话,不待他出掌抬
  腿,嗤的一声,短剑当胸直刺过去,使的仍是桃花岛“落英剑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
  红”,剑尖刺出去时不住颤动,使对手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无色知道厉害,不敢对
  攻,当即斜身闪开。郭襄喝道:“第二招来了!”短剑回转,自下而上倒刺,却是全真派剑
  法中一招“大绅倒悬”。无色道:“好,是全真剑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剑一刺
  落空,眼见无色反守为攻,伸指径来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这如
  此凶险的剑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短剑晃了几晃,使
  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恶犬拦路”,乃属“封”字诀。
  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主鲁有脚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丐帮中
  虽有规矩,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非帮主不传,但鲁有脚使动之际,郭襄终于偷学了一招半
  式。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
  不少,虽然不明其中诀窍,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来,却也骇人耳目。无色的手指刚
  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剑锋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总算他武功
  卓绝,变招快速,百忙中急退两步,但嗤嗤声响,左袖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无
  色禅师变色斜睨,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这是甚么剑法?”其实天
  下根本无此剑术,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剑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
  妙,她虽使得似是而非,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郭
  襄心想:“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只可惜除了这一下
  子,我再也不会了。”不待无色缓过气来,短剑轻扬,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仙,剑锋向无
  色的下盘连点数点,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小园艺菊”。那玉女剑法乃当年
  女侠林朝英所创,不但剑招凌厉,而且讲究丰神脱俗,姿式娴雅,众僧人从所未见。无不又
  惊又喜。少林的“达摩剑法”、“罗汉剑法”等等走的均是刚猛路子,那“玉女剑法”绝少
  现于江湖,本质与少林派的诸路剑术又截然相反,其实以剑法而论,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各
  路剑术,只是一眼瞧来,实在美绝丽绝,有如佛经中云:“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
  喜,观者无厌。”
  无色禅师见了如此美妙的剑术,只盼再看一招,当下斜身闪避,待她再发。郭襄剑招斗
  变,东趋西走,连削数剑。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声。原来郭襄这一招却是
  “四通八达”,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郭襄在旁瞧在眼中,这时便使了出来。
  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这时郭襄变为剑法,威力已减弱了几成,但剑术之奇,却已足使
  无色暗暗心惊。屈指数来,郭襄已连使五招,无色竟瞧不出丝毫头绪。他盛年时纵横江湖,
  阅历极富,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参照比
  较,而收截长补短、切磋攻错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论是何方高人,数招中必能瞧出他的来
  历,和郭襄约到十招,已留下极大余地。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
  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东拉西扯的一番杂拌,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哪里说得出甚么名目。
  那“四通八达”的四剑八式一过,无色心念一动:“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绝,
  别说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么端倪。只有我发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不
  可。”当即上身左转,一招“双贯耳”,双拳虎口相对,划成弧形,交相撞击。郭襄见他拳
  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身形一扭,竟从双掌之间溜了过去。她当年在黑龙潭中见瑛姑与杨
  过相斗,弱不敌强,使“泥鳅功”溜开,这时便依样葫芦。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无
  色禅师也并不真下杀手,任由她轻轻溜开。无色喝彩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
  花扬起,屈肘当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黄莺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学大师,身
  分不同,虽然所会武功之杂犹胜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纯正本门武功。少林拳门户
  正大,看来平平无奇,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一扬,郭襄但觉自己上
  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阳
  指”,径点无色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于“一阳指”点穴法实只学
  到一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斗见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
  急忙缩手变招。其实无色若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可发觉这“一阳指”功夫并非
  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郭襄嫣然一笑,
  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单凤朝阳”,这一招双手大开大
  阖,宽打高举,劲力到处,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住,脱手落地。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
  手,当下也不惊惶,双拳交错,若有若无,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
  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虽然渊博,却也不识,当下双掌划
  弧,发出一招“偏花七星”,双掌如电,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内力相抗,手掌
  便须向后一拗而断。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实快,似轻实重,虽是“闯少
  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奥。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难道你真能折
  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手”,以掌对掌,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
  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
  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
  的看家掌法,不禁吓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来不愿便此伤她,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
  有三分忌惮。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但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若
  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当下急忙收掌,退开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甚么门派?”左手一扬,和身欺上,右手伸
  出,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无色和旁观众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声惊呼。这一招“苦海回
  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罗汉拳中的一招,却是别派所无。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
  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重则扭断敌人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
  厉害的杀手。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罗汉拳,当真是孔夫子面前读孝经,鲁班门口弄
  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路拳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便是
  不加思索,随手施应,即令是睡着了,遇到这路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下斜身踏步,左手横
  过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她颈后。这一招叫做“挟山超
  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
  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色禅师这一招
  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双足离地,还能施展甚么功夫,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门
  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门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
  挣扎,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
  “老和尚,你还不放我?”无色禅师眼中看出众生平等,别说已无男女之分,纵是马牛猪
  犬,他也一视同仁,笑道:“老衲这一大把年纪,做你祖父也做得,还怕甚么?”说着双手
  轻轻一送,将她抛出二丈之外。这一番动手,郭襄虽然被制,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
  她的门派,正要出言服输,一低头,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乃是两个小小的铁铸罗
  汉。
  郭襄落地站定,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罢?”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笑道:
  “我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大侠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桃花岛黄岛主是你外公。郭二小
  姐的芳名,是一个襄阳的‘襄’字。令尊学兼江南七怪、桃花岛、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
  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然不凡。”这一番话只把郭襄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来,心想:“这老和尚当真邪门,我这十招乱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认了出来。”无色禅师见
  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对铁铸小罗汉,说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
  我认出你来,全凭着这对铁罗汉。杨大哥可好。你可有见到他么?”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
  然,说道:“啊,你便是无色禅师,这对铁罗汉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自然认得。你可有
  见到我大哥哥和龙姊姊?我上宝刹来,便是想见你,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
  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来敝寺
  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说得来。后来他在襄阳抗敌,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劳。不知
  他刻下是在何处?”
  他二人均欲得知杨过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郭襄呆
  了半晌,说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谁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说道:“你
  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还没谢过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得
  谢谢你啦。”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见到杨大哥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
  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几时方能见着他啊。”
  当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天,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辰。一时
  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寿,即使无法分身的,也都赠送
  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这对铁罗汉肚腹之
  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
  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郭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
  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的身分。她适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
  铁罗汉身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涵。”郭
  襄黯然道:“那没甚么,我要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觉远道:“至于这位师弟
  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罢,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们找一家饭铺,让老和尚作个东
  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份极高,竟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
  此尊敬,要亲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听了,无不暗暗称奇。郭襄道:“大师不必客
  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还请代致歉意,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
  着施了一礼,转身下坡。无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杨
  大侠之命烧了南阳蒙古大军的草料、火药之后,便即回寺,没来襄阳道贺,心中已自不安,
  今日光临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
  豪爽,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走罢!”二人并肩下坡,走
  过一苇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却不敢走近。郭
  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便在此
  时,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轻功,跑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
  道:“大惊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无色脸色忽
  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请首座去商议。”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为
  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老禅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这些俗礼算得了甚么?你
  有事便请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喝酒论武,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
  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
  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当下两人施礼而别。无
  色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问道:“张兄
  弟,他们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君宝走近两步,
  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郭襄奇道:
  “你师父是个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人,他又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
  过,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错了。”张君宝叹道:“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的,还不是为
  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么?”张
  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一下
  华山之后,再也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了。我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禀报方丈。那部《楞伽
  经》是达摩祖师亲手所书,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父经管不慎,以致失落这般无价之宝,重加
  处罚,原是罪有应得。”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甚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宝
  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张君宝道:
  “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老禅师们说,虽然这是处罚,
  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自是易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
  壮体魄。”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
  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只听得树林中一
  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
  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
  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我……
  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上,纵身一跃,上了驴背。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
  “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郭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
  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无色行得甚快,片刻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
  回寺中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张君宝躬身答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无色待他
  走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说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谁写的么?”郭襄下了驴背,接
  过一看,见是一张诗笺,笺上墨沈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称雄中原西域有
  年,昆仑三圣前来一并领教。”笔势挺拔遒劲。郭襄问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
  口气倒大得紧。”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郭襄摇摇头道:“我不识得他们。
  连‘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奇便奇在这儿。”郭襄道:
  “甚么奇怪啊?”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自可对你实说。你道这张纸笺是在哪里得
  来的?”郭襄道:“是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派人送来,也就没甚么奇
  怪。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天下武学之源,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
  较艺。每次有武林中人到来,我们总是好好款待,说到比武较量,能够推得掉的便尽量推
  辞。我们做和尚的,讲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强争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还算是佛门子弟
  么?”郭襄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若是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不甘服。少林寺
  的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行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尚的专职是跟人打
  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再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
  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
  无色道:“你瞧我把话扯到哪里去啦。实不相瞒,这张纸笺,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佛像的
  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佛像手中的?”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道啊。我
  少林寺僧众数百,若有人混进寺来,岂能无人见到?这罗汉堂经常有八名弟子轮值,日夜不
  断。刚才有人见到这张纸笺,飞报老方丈,大家都觉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议。”
  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在寺外捣
  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也不是?”无色道:“我既和姑娘见了面,自
  是决无疑心。但也是事有凑巧,姑娘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方丈和无相师弟
  他们便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甚么?十
  天之后他们倘若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无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
  跟他们没有干系,我便不用担心了。”
  郭襄知他实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仑三圣是自己相识,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唯恐得罪
  了好朋友,说道:“大和尚,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武艺,那便罢了,否则好好给他们吃些苦
  头。这张字条上的口气可狂妄得很呢。甚么叫做‘一并领教’?难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艺,
  这三个家伙要‘一并领教’么?”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说不定寺中有谁跟
  他们勾结了,偷偷放上这样一张字条,也没甚么希奇。”无色道:“这事我们也想过了,可
  是决计不会。降龙罗汉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必须搭起高架。有人
  能跃到这般高处,轻功之佳,实所罕有。寺中纵有叛徒,料来也不会有这样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见见这昆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要瞧他们和少林寺僧众比试
  武艺,结果谁胜谁负,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眼得见了。无色见她侧
  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
  尚在,这昆仑三圣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少林寺也总当跟他们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
  后,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且看昆仑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说到此处,壮年时的
  豪情胜概不禁又勃然而兴。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样子,能算是佛门子
  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伫候好音。”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郭襄催动青驴,
  得得下山,心中却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这场热闹不可。她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
  混进少林寺中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那昆仑三圣未必是有甚么真才实学的人
  物,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闹不起来。只要他们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
  事,这一场‘昆仑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些看头。”
  想到杨过,心头又即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
  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她心头早已千百遍的想过了:
  “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
  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着青驴信步
  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东峰,苍苍峻拔,沿途山景,
  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却不知是哪三休?
  人生千休万休,又岂止三休?”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秀,凌
  霄托根树旁,作花柏顶,灿若云荼。郭襄正自观赏,忽听得山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心感
  诧异:“这荒僻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
  均不过粗识皮毛,但她生性聪颖,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和母亲论琴、谈书,往往有独到之
  见,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起,当下放了青驴,循声寻去。走出十余丈,
  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
  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
  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
  鹃、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
  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
  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
  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
  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
  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
  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
  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原来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剑法如何。”只见他缓步走
  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
  “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难
  以测度。”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不
  变,不论纵横,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随即险些失笑,
  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棋盘。那人划完
  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
  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
  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着时,
  以剑拄地,低头沉思,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
  般寂寞,空山抚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
  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渐渐走近,但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
  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常
  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虽然平平,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
  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径弃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
  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
  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
  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将长剑往地下一掷,转身说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尽。”
  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
  略,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
  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黑白交锋,引人入胜,一时忘形,忍不住多嘴,还祈
  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她说到琴声,居然丝毫不错,很是高
  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
  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
  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
  郭襄面前。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
  《考槃》。她的手法自没甚么出奇,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在
  槃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
  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这琴
  音说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
  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檗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
  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她在江湖上闯荡三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画地自
  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又过两天,屈指算来是她闯闹少林
  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仑三圣约定要和少林僧较量武艺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这
  场热闹,心道:“妈妈甚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我偏这么蠢,连一条计
  策也想不出来。好罢,不管怎样,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时打得紧急,
  便忘了拦我进寺。”
  胡乱吃了些干粮,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离寺约莫十来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左侧
  山道上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步子迅捷,转眼间便从郭襄身侧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马
  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装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动:
  “这三人身负武功,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迟了一步,只怕瞧
  不到好戏。”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昂首一声嘶叫,放蹄疾驰,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后。
  马上乘客挥鞭催马,三乘马疾驰上山,脚力甚健,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再也追赶
  不及。一个老者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微现诧异之色。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三骑马已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喷气连连,颇有
  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真要用你时,
  却又赶不上人家。”眼见再催也是无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让青驴在亭子
  旁的溪水中喝一个饱。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乘马转过山坳,奔了回来。郭襄大
  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难道竟如此不堪一击?”三匹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
  亭中来,三个乘客翻身下马。郭襄瞧那三人时,见一个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
  般红,笑眯眯的颇为温和可亲;一个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脸色铁青,苍白之中隐隐泛出绿气,
  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一般,这两人身形容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
  只是脸色蜡黄,微带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
  啦?”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乱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们
  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从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红脸老者点头道:“这话
  倒也不错。姑娘却又往何处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脸老
  者道:“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说话语气傲慢,
  他身形甚高,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着恼,说道:
  “你们怎又携带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难道不是兵器么?”青脸老者冷冷的道:
  “你怎能跟我们相比?”郭襄冷笑一声:“你们三个又怎样?难道便这般横?昆仑三圣跟少
  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手了么?谁胜谁败啊?”三个老者登时脸色微变。红脸老者问道:“小
  姑娘,你怎知道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厉声
  道:“你姓甚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甚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
  么?”
  青脸老者脾气暴躁,手掌一扬,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
  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见识?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
  剑。这一下出手之快实是难以形容,郭襄但觉凉风轻*过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实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的事。其实以她武
  功阅历,要在江湖间闯荡原是大大不够,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自
  经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旁门左道之士几乎也是无人不晓,就算不碍着郭靖、黄蓉的
  面子,也得碍着杨过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丽,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
  贩之徒,她也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因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她竟履
  险如夷,逢凶化吉,从来没吃过大亏。此刻这青脸老者蓦然间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不
  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但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青脸老者左手
  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暂且扣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
  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你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教你父母师
  长多留上一点神。”
  这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此人说话,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家教的顽童,心
  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的本事,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
  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口怒气,说道:“你叫甚么名字?”青脸老者哼了一声,
  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郭襄
  怒道:“我偏要问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罢,谁又希罕了?这把剑又值得甚么?你为
  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间眼前红影
  一闪,那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眯眯的道:“女孩儿家脾气不可这般大,将来到婆家去
  做媳妇儿,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说,我们是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
  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神州中原,本是
  没你三个的字号。”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红脸老者道:“请问姑娘,尊师是哪一位?”
  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
  ‘靖’字。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三
  个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是谁
  的弟子?”郭襄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百
  姓,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却又不似假装不知。她心念一
  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妈却从来没提
  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也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
  居,勤练武功,对外事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登时释然,怒气便消,她本不是爱使小
  性儿的小器姑娘,说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阳城这个‘襄’字。好啦,我已对你们说了。
  请问你们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很乖,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
  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我们的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
  方天劳。”手指青脸老者道:“这位是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我们师兄弟三个,排行中
  都有一个‘天’字。”郭襄“嗯”了一声,默记一遍,问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
  你们跟那些和尚们比过武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青脸老者卫天望“咦”的一声,厉声
  道:“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我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几人知道,你怎么得
  知?快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但你越恶,我越是不说。”
  向着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甚么不改作‘天恶’?”卫天望怒道:
  “甚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当真少见,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
  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
  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
  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后数尺,
  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郭襄见卫天望这般情状,他若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
  也暗生惧意。卫天望右手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劲透指节,喀的一声,剑
  刃登时断为两截,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郭襄
  见他指上劲力如此厉害,更是骇然。卫天望见她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这笑声刺
  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喀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来。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也是
  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只不
  过是运功发劲,大叫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想不到
  近来不知不觉之中,内功竟然大进。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
  的中年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弈
  的男子。
  那人听到郭襄说话,跳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
  郭襄道:“你找我干甚么?”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么尊姓
  大名?文诌诌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那人一怔,笑道:“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
  架子,越是没真才实学,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就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
  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卫天望给他这双眼一瞪,一张
  铁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甚
  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
  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人不晓?他二人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
  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响当
  当的名头。”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
  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诗词歌
  赋,真是笑话奇谈了。”笑问:“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这个名字
  倒谦逊得很。”何足道说道:“比之天甚么、地甚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
  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
  亭顶而下,显非寻常,初时尚且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来历。但听他言语愈
  来愈刻薄,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颊打去。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
  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
  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
  随手取了过来,身法手势,均无甚么特异之处。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往他肩
  头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这一抓从他身侧擦过。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
  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
  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微微一侧身,卫天望
  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但她亲友中不少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识是极高
  的,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身法,闪避极刚猛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
  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对方
  出手,猛地一声低嗥,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凝重强劲。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
  压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这时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将短剑插入腰带,双
  足稳稳站定,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击一掌,
  以硬功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站在原地不动。卫天望
  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
  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
  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住。他
  对了这两掌后,头发蓬乱,双睛突出,模样甚是可怖,双手抱着丹田,呼呼呼的运了几口
  气,胸口凹陷,肚胀如鼓,全身骨节格格乱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
  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便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卫天望走到离敌人身前
  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两人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
  接,这才双掌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
  对手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俱是凌厉已极。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
  接,但掌力之中却分出了一刚一柔。卫天望只觉击向对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处,击他面门
  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
  外。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
  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
  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手!”两人同时跃起,分别抓住卫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这
  才消去了何足道刚猛的掌力。卫天望虽未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缓
  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师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暗自惊怒,脸上仍是
  笑嘻嘻的说道:“阁下掌力之强,真乃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这昆仑三圣
  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
  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只听方
  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
  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为了他
  对我不客气?”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刷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
  在剑身上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
  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动手,我就拿郭姑娘这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短
  剑。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连
  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斗然抢攻。
  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
  他,但方天劳已自暗暗心惊,心想:“这三招来得好快,当真难以招架,那是甚么剑法?他
  手中拿的若是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过后,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猱身抢上。何足
  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间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又已纵身跃开。方天
  劳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
  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
  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字刚脱口,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光,扑的一
  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劳长
  剑不得自由,无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长剑,就地一滚,
  才闪开了这一招。他尚未跃起,人影一闪,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抖一抽,
  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道:“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武功竟
  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
  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甚么曲子啊?”何足
  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
  了,没甚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
  懂,尚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
  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
  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琴韵中奏着: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天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
  宽……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
  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
  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
  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
  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颇有书呆子的痴气,既编了一首
  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是为她而编,登时将别事尽皆抛在脑后。
  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
  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
  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忽然间左肩上
  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
  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
  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
  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使剑,无法再行按弦,于是对着
  第五根琴弦聚气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右手弹奏,琴声高下低
  昂,无不宛转如意。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只是凝视琴弦,惟恐一口气吹
  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是给他轻描
  淡写的挡开。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挺剑疾攻也没在意,只是双剑相交
  之声扰乱了琴音。她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
  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潘天耕如
  何理她?眼见敌人坐在地下,单掌持着半截断剑,眼光凝视琴弦,自己却兀自奈何不了他,
  更是焦躁起来,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这繁弦急
  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铮的一响,潘
  天耕手中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潘天耕脸如死
  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人跨上马背,向山上急驰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
  么?”回过头来,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手抚断琴,似乎说不出的难受。郭襄心想:“断了
  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当下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
  道摇头叹息,说道:“枉自多年修为,终究心不能静。我左手鼓劲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
  也弹断了。”郭襄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懊丧自己武功未纯,笑道:“你想左手凌厉攻敌,右
  手舒缓抚琴,这是分心二用之法,当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够。你没练到这个地步,那也用不着
  沮丧啊。”何足道问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
  爹,第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我妈妈、神雕大侠杨过
  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够。”何足道道:“世间居然有此奇人,几时你给我引见引见。”
  郭襄黯然道:“要见我爹爹不难,其余两位哪,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但见何足道惘然出
  神,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举击败昆仑三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何必
  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
  何足道瞿然而惊,问道:“昆仑三圣?你说甚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个
  老儿来自西域,自是昆仑三圣了。他们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战,却未
  免太自不量力……”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问道:“有甚么
  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仑三圣,昆仑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惊,说
  道:“你是昆仑三圣?那么其余两个呢?”何足道道:“昆仑三圣只有一人,从来就没三
  个。我在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剑
  圣、棋圣。因我长年住于昆仑山中,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我想这个
  ‘圣’字,岂是轻易称得的?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
  的名字,叫作‘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会说我狂妄
  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仑三圣,定是三个人。那么刚才这三
  个老儿呢?”何足道道:“他们么?他们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来这三个
  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不错,不错,那红脸老头使的可不
  是达摩剑法?对啦,那个黄脸病夫最后一轮急攻,却不是韦陀伏魔剑?只是他加了许多变
  化,我一时之间没瞧出来。怎么他们又是从西域来?”
  何足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仑山惊神峰绝顶弹琴,忽听
  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出去一看,只见两个人扭作一团,已各受致命重伤,却兀自竭力拚
  斗。我喝他们住手,两人谁也不肯罢休,于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时
  死了,另一个却还没断气。我将他救回屋中,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救治了半天,终于他受
  伤太重,灵丹无法续命。他临死之时,说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声,说:“那
  个跟他殴斗的莫非是潇湘子?那人身形瘦长,脸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
  “是啊,怎地你甚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见过他们的,想不到这对活宝,最后终于互
  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他一生作恶多端,临死之时,懊悔却也已迟了。他说他和潇
  湘子从少林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两人互相防范,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深怕对方学强
  了武功,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独霸这部经书。两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当真是寸步不离,
  但吃饭时生怕对方下毒,睡觉时担心对方暗算,提心吊胆,魂梦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
  索,于是远远逃向西域。到得惊神峰上之时,两人已然筋疲力尽,都知这般下去,终究会活
  生生的累死,终于出手打了起来。尹克西说,那潇湘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哪知虽是潇湘子
  先动手打了他一掌,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后来他才想起,潇湘子曾在华山受了重伤,元
  气始终不复。否则的话,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仑山上了。”郭襄听了这番话,
  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缠的情景,不由得恻然生悯,叹道:“为了一部经书,
  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说了这番话,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求我来少
  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说甚么经书是在油中。我听得奇怪,甚么经书在
  油中?却待再问详细,他已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我准拟待他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再问端
  详,哪知道他这一睡就没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布之中?但细搜二人身边,却影踪
  全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正好乘此游历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来
  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战书,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何足道微笑道:“这
  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这三个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据西域武林中的人
  说,他们都是‘天’字辈,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好像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的
  师兄弟闹了意见,一怒而远赴西域,传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来嘛,少林派武功是达摩
  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再从中土分到西域,也没甚么稀奇。这三人听到了我‘昆仑三圣’的
  名头,要来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扬言说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无敌,我号称琴圣、棋圣,那
  也罢了,这‘剑圣’两字,他们却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只可‘二圣’,
  ‘三圣’便不行。正好这时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两番功夫一番做,于是
  派人跟他们约好了在少林寺相见,便自行来到中原。这三位仁兄脚程也真快,居然前脚接后
  脚的也赶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来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个老儿这时候回到了少林
  寺,不知说些甚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识,又没过节,所以跟他们订约十天,原是要待
  这三个老儿赶到,这才动手。现下架也打过了,咱们一齐上去,待我去传了句话,便下山去
  罢。”郭襄皱眉道:“和尚们的规矩大得紧,不许女子进寺。”何足道道:“呸!甚么臭规
  矩了?咱们偏偏闯进去,还能把人杀了?”郭襄虽是个好事之人,但既已和无色禅师订交,
  对少林寺已无敌意,摇头笑道:“我在山门外等你,你自进寺去传言,省了不少麻烦。”何
  足道点头道:“就是这样,刚才的曲子没弹完,回头我好好的再弹一遍给你听。”
第二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两人缓步上山,直走到寺门外,竟不见一个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进去啦,请那位
  和尚出来说句话就是了。”朗声说道:“昆仑山何足道造访少林寺,有一言奉告。”这句话
  刚说完,只听得寺内十余座巨钟一齐鸣了起来,当当之声,只震得群山皆应。突见寺门大
  开,分左右走出两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边五十四人,右边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
  罗汉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罗汉之数。其后跟出来十八名僧人,灰袍罩着淡黄袈裟,年岁均
  较罗汉堂弟子为大,是高一辈的达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来七个身穿大块格子僧袍的老
  僧。七僧皱纹满面,年纪少的也已七十余岁,老的已达九十高龄,乃是心禅堂七老。然后天
  鸣方丈缓步而出,左首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右首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潘天耕、方天劳、
  卫天望三人跟随其后。最后则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罗汉堂,在降龙
  罗汉手中留下简帖,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无色、无相等大为震惊。数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
  到,说起约会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遥远,数十年来极少和中州少
  林互通音问,但寺中众高僧均知,当年远赴西域开派的那位师叔祖苦慧禅师武功上实有惊人
  造诣,他传下的徒子徒孙自亦不同凡响。听潘天耕等言语中对昆仑三圣丝毫不敢轻视,料想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紧防范。方丈并传下法旨,五百里以内的僧俗弟子,一律
  归寺听调。
  初时众僧也道昆仑三圣乃是三人,后来听潘天耕等说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
  纪,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负琴剑棋三绝而已。弹琴、弈棋两道,驰心逸性,大为
  禅宗所忌,少林寺众僧向来不理,但寺中所有精于剑术的高手却无不加紧磨练,要和这个号
  称“剑圣”的狂人一较高下。潘天耕师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当由自己手里了结,
  因此每日骑了骏马,在山前山后巡视,一心要拦住这个自称“琴棋剑三圣”的家伙,打得他
  未进寺门,先就倒爬着回去,然后再回寺来和众僧侣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压得中原少
  林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哪知石亭中一战,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铩羽而遁。
  天鸣禅师一得到讯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临荣辱盛衰的大关头,但估量自己和无色、
  无相的武功,未必能强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这才不得不请出心禅堂七老来押阵。只是心禅
  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谁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紧急关头出手制得住这昆仑三圣,
  在方丈和无色、无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老方丈天鸣禅师见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说道:“这一位想是号称琴剑棋三圣的何居士
  了。老僧未能远迎,还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礼,说道:“晚生何足道,‘三圣’狂名,
  何足道哉!滋扰宝刹,甚是不安,惊动众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当?”天鸣心道:“这
  狂生说话倒也不狂啊。瞧他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怎能一举而败潘天耕等三人?”说道:
  “何居士不用客气,请进奉茶。这位女居士嘛……”言下颇有为难之色。何足道听他言中之
  意显是要拒郭襄进寺,狂生之态陡然发作,仰天大笑,说道:“老方丈,晚生到宝刹来,本
  是受人之托,来传一句言语。这句话一说过,原想拍手便去,但宝刹重男轻女,莫名其妙的
  清规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却颇有点看不过眼。须知佛法无边,众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滞
  碍。”天鸣方丈是有道高僧,禅心明澈,宽博有容,听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谢居士
  指点。我少林寺强分男女,倒显得小气了。如此请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这张嘴倒会说话,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见天鸣方丈
  向旁一让,伸手肃客,正要举步进寺,忽见天鸣左首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说道:
  “单凭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弃千年来的规矩,虽无不可,却也要瞧说话之人是否当
  真大有本事,还是只不过浪得虚名。何居士请留上一手,让众僧开开眼界,也好令合寺心
  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规矩,是由谁而废。”这人正是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他说话声音
  宏亮,显见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脸上都微微变色。无相这几句话中,
  显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谓何足道虽然击败三人,却也未必便真有过人的本领。
  郭襄见无色禅师脸带忧容,心想这位老和尚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
  和少林僧众为了我而争斗起来,不论哪一方输了,我都要过意不去,于是朗声说道:“何大
  哥,我又不是非进少林寺不可。你传了那句话,这便去罢。”指着无色道:“这位无色禅师
  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两家不可伤和气。”何足道一怔,道:“啊,原来如此。”转向天鸣
  道:“老方丈,贵寺有一位觉远禅师,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话要转告于他。”天
  鸣低声道:“觉远禅师?”觉远在寺中地位低下,数十年来隐身藏经阁,没没无闻,从来没
  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禅师”两字,是以天鸣一时竟没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
  《楞伽经》失职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楞伽经》一事有关么?”何足道摇头道:
  “我不知道。”天鸣向一名弟子道:“传觉远前来见客。”那弟子领命匆匆而去。无相禅师
  又道:“何居士号称琴剑棋三圣,想这‘圣’之一字,岂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于此三者自
  有冠绝天人的造诣。日前留书敝寺,说欲显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赐教,得让我
  辈瞻仰绝技!”
  何足道摇头道:“这位姑娘既已说过,咱两家便不可伤了和气。”无相怒气勃发,心想
  你留书于先,事到临头,却来推托,千年以来,有谁敢对少林寺如此无礼?何况潘天耕等三
  人败在你手下,江湖上传言出去,说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输了给你,这“剑圣”两字,岂不是
  叫得更加响了?看来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非亲自出马不可,当下踏上两步,说道:
  “比武较量,也不是伤了和气,何居士何必推让?”回头向达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剑!咱
  们领教领教‘剑圣’的剑术,到底‘圣’到何等地步?”寺中诸般兵刃早已备妥,只是列队
  迎客之际不便取将出来,以免徒显小气。那弟子听到无相吩咐,转身进寺,取了七八柄长剑
  出来,双手横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说道:“何居士使自携的宝剑?还是借用敝寺的寻常兵
  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块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了
  起来,顷刻之间,画成了纵横各一十九道的一张大棋盘。经纬线笔直,犹如用界尺界成一
  般,每一道线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铺成,坚硬如铁,数百年人
  来人往,亦无多少磨耗,他随手以一块尖石挥划,竟然深陷盈寸,这份内功实是世间罕有,
  只听他笑道:“比剑嫌霸道,琴音无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兴,咱们便来下一局棋如何?”
  他这手划石为局的惊人绝技一露,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堂七老无不面面相觑,心
  下骇然。天鸣方丈知道此人这般浑雄的内力寺中无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风霁月,正要开口认
  输,忽听得铁链拖地之声,叮当而来。
  只见觉远挑着一对大铁桶走到跟前,后面随着一个长身少年。觉远左手扶着铁扁担,右
  手单掌向天鸣行礼,说道:“谨奉老方丈呼召。”天鸣道:“这位何居士有话要跟你说。”
  觉远回过身来,一看何足道,却不相识,说道:“小僧觉远,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画好棋局,棋兴勃发,说道:“这句话慢慢再说不迟。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对
  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对琴剑棋都是爱到发痴,兴之所到,连天塌下
  来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对局,早忘了比试武功之事。天鸣禅师道:“何
  居士划石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见,敝寺僧众甘拜下风。”
  觉远听了天鸣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来寺显示武功,当下挑着
  那担大铁桶,吸了一口气,将毕生所练功力都下沉双腿,在那棋局的界线上一步步的走了过
  去。只见他脚上铁链拖过,石板上便现出一条五寸来宽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线登时抹
  去。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彩。天鸣、无色、无相等更是惊喜交集,哪想得到这个痴痴呆
  呆的老僧竟有这等深厚内功,和他同居一寺数十年,却没瞧出半点端倪。天鸣等自知一人内
  力再强,欲在石极上踏出印痕,也决无可能,只因觉远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水,总
  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这几百斤巨力从他肩头传到脚上的铁链,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
  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线,倘若觉远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
  但虽有力可借,终究也是罕见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的界线,大声喝
  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在下可不及你!”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愈来愈
  盛,但两腿终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
  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输了。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刷的一
  声响,从背负的瑶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
  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从未见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觉远道:“老僧
  只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一窍不通。”何足道却哪里肯信?嘿嘿冷笑,纵身近
  前,长剑斗然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真乃为任何剑法所不及。原来这一招
  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但觉远的内功实已到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境
  界。何足道此剑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担上
  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过来,挡在身前,当的一声,剑尖刺在铁桶之上。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
  形。何足道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挡开了。何足道心想:“你武功
  再高,这对铁桶总是笨重之极,焉能挡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
  惮。”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有若龙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长剑颤
  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
  十六手“迅雷剑”竟尽数刺在铁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显得狼狈之
  极,果是不会半分武功,但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却全给觉远以极笨拙、极可
  笑的姿式以铁桶挡开了。无色、无相等都不禁担心,齐叫:“何居士剑下留情!”郭襄也
  道:“休下杀手!”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中,竭尽全力施展,竟尔
  奈何不了对方半分,哪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
  练成了上乘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斗然间大喝一声,寒光闪动,挺剑向觉远小腹上直
  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一合,当的一声巨响,两只铁桶竟将长剑硬生生
  的挟住了。何足道使劲回夺,哪里动得半毫?他应变奇速,右手撤剑,双手齐推,一股排山
  倒海的掌力,直扑觉远面门。这时觉远已分不出手去抵挡,眼见情势十分危急,张君宝师徒
  情深,纵身扑上,使出杨过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达”,挥掌斜击何足道肩头。便在此时,
  觉远的劲力已传到铁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门。掌力和水柱一
  撞,水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这双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觉远比
  拚,顾不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
  内力竟也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觉远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何居士饶了老僧罢!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急忙避在一边。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身手。好
  小子,咱们来比划比划,你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
  无色、无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小厮,从未练过功夫,刚才不知如何阴
  差阳错的推了他一掌,若要当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于他掌底。无相昂然
  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震古铄今,如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
  手?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
  子,看招!”说着呼的一掌,便向张君宝胸口打去。这一拳去势奇快,他和张君宝站得又
  近,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哪里来得及?众人刚自暗暗叫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跟不
  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便卸开了他这一拳,跟着左掌握
  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
  之出,有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哪里是一个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
  了他一掌,早知道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
  这招“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的入门功夫,但发掌转身之际,劲力雄浑,身形沉稳,当真无
  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拳法!”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恭喜师兄暗中收
  了个得意弟子!”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弓”、“单凤朝阳”、
  “二郎担衫”,连续三招,法度之严,劲力之强,实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七老见张君宝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无不相顾骇然。
  无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严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
  说话之际,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年尚且对付不了,竟敢到少林
  寺来留简挑战,岂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的转身,一招“天山雪飘”,掌
  影飞舞,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
  外,从未有武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般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上乘掌法,哪里能够
  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
  少林拳中的一招“双圈手”。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不论何足道从哪一方位进
  袭,全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彩,尽对
  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佩,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的敌招。
  喝彩声中,何足道一声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猛击过去。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
  转拙,却是劲力非凡。张君宝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听得砰的
  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却抢上了
  两步,发拳猛硬击狠打。张君宝仍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大响,
  张君宝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
  着。”踏上三步,坐稳马步,一拳缓缓击出。
  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知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尽了
  全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番拳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两人微一凝持,各催
  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止胜过百倍?但一经比拚内力,张君宝曾
  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顷刻之间,何足道便知并无胜他把
  握,当即纵身跃起,让张君宝的拳力尽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张君宝仆跌在地,
  一时站不起来。何足道右手一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鸣
  禅师一揖到地,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开眼界,方知
  盛名之下,实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他停
  了脚步,回头对觉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一句话,说道‘经书是在油中’。”话
  声甫歇,他足尖连点数下,远远的去了,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张君宝慢慢爬起,额头脸上尽是泥尘。他虽被何足道打倒,但众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
  巧,飘然远去,话中之意已说明不敌少林寺的神功。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
  道:“这个弟子的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听在耳里,
  都是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中均早存有这个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君
  宝。觉远师徒却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拳法。那少年
  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
  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
  敌,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赏赐,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也自必盛蒙荣宠。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动,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我在问你,你的罗
  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
  汉所使的套子,自己学上几手,实在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放低,
  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师父所授,乃是自己学的。”
  他语音虽低,话中威吓之意却又大增。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甚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惧。朗声
  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哪一位师父教过弟子武功。这
  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
  狠狠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分甚高,乃是方丈
  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为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
  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经阁上偶然看到过一本小书。那是
  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间,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
  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
  在过去一年中有何进境。众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突然间一个带发
  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居达摩堂
  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却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
  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狗屁不通,弟子
  们更加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掌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
  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
  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
  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混进寺来捣乱,
  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
  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
  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会武,要偷学拳招,
  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
  露,仍是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内功已精,再
  也不会受伤了。这火工头陀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合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
  出来显露身手。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这份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
  手和他较量。苦智禅师是少林寺高手,但一来年事已高,那火工头陀正当壮年,二来苦智手
  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稳操胜券。两人拆到一
  招“大缠丝”时,四条手臂扭在一起,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内力一发,火工
  头陀立时毙命,已然无拆解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不忍就此伤了他性
  命,双掌一分,喝道:“退开罢!”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使的是“神掌八
  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他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双掌
  劈出,打断一条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毕竟全是偷学,未得名师指点,
  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窥看,时日虽久,又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
  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错看成“神掌八打”中
  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
  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内脏
  已被震得重伤。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
  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
  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
  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
  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经此一役,少林寺的
  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
  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
  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
  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
  “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
  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
  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
  “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
  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
  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情知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死,
  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
  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
  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
  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
  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
  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
  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
  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
  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
  气的回寺复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
  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将
  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放下。张君宝道:
  “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
  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
  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
  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
  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
  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
  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
  “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
  啦。”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
  “……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左重则左虚,而右
  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
  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
  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
  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是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
  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
  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
  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
  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
  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她想到此处,生怕
  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
  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
  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
  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
  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
  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
  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
  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
  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
  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便这
  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
  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
  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总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上登山
  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诵
  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那楞伽经本是天竺文字,觉远背的却是译文,更加缠夹不
  清。郭襄听着,愈是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颖,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
  得了二三成。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
  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
  “……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
  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
  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于寂然无声,
  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
  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
  容。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
  “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郭襄又惊
  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
  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
  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
  罢!”却见觉远垂首闭目,兀自不醒。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
  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
  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
  “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
  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
  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
  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
  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
  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
  罢。”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
  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
  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
  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
  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而去。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
  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
  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
  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
  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
  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
  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
  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
  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
  了。”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
  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
  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
  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
  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
  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
  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何
  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
  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授的九阳真经。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
  就算会写我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决计写不出,定是后
  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
  缝之中。”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只不过并无任何佐
  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己的推测必对。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
  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间竟然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练气之术更深有心得。
  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张君宝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
  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
  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
  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
  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首页>> 文学论坛>>名家轶事>> 武侠>> 金庸 Louis Cha Leung-yu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