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中国话剧>> 宗福先 Zong Fuxia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7年2月)
于无声处
  《于无声处》是一出话剧,作者宗福先,创作于1978年,获文化部、全国总工会特别嘉奖,在艺术、思想和社会领域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成为了我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作品。
  
  剧情
  
  梅林和儿子欧阳平途经上海,来到老战友何是非家中。何是非过去曾诬陷梅林为叛徒,这次又得知欧阳平因收集天安门诗抄而成为被追捕的反革命分子,即向“四人帮”分子告密。欧阳平遭逮捕后,何是非的妻子、女儿坚决与何决裂。
第一幕
  主要人物:
  
  刘秀英——女,五十二岁,何是非之妻,退休的小学教师。
  
  何是非:——男,六十岁,某进出口公司革委会主任。
  
  何为——男,三十四岁,何是非的儿子,某医院外科医生。
  
  何芸——女,三十三岁,何是非的女儿,市公安局干部。
  
  欧阳平——男,三十一岁,北京郊区某小吃店服务员,何芸过去的朋友。
  
  梅林——女,五十八岁,遣散回乡的老干部,欧阳平的母亲。
  
  时间:
  
  一九七六年夏初的一天。
  
  【第一幕】
  
  [这是一个独幢的花园楼房。房间里布置得略显豪华而又不俗气。有长沙发、大书柜、钢琴、落地风扇及其他布置得体的家具。舞台左侧有楼梯通往楼上。楼梯前是一条走廊,通往何芸的房间。舞台右侧有一扇门,通何为的卧室。前方也有一扇门,通往厨房。舞台正中是大玻璃门,通向外面花园。
  
  [正是江南“梅雨”季节。连日的阴雨,今天好容易才住了一会儿。但重重叠叠的浓云依然把天空堵了个严严实实。屋里蒸热难熬。
  
  [幕启,钟声打十点。
  
  [刘秀英打开玻璃门,外面传来知了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叫声。刘秀英是个小学教师,一辈子都在用简单、朴素的语言教导孩子们要学好,要做个正直的人。她自己,也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忠厚、老实、心地善良,从来不会说谎。她性格软弱、温顺,特别对何是非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她爱何是非,崇敬何是非。但是,近年来她却时常会一个人发呆,有时说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并且动不动就哭。问她,她什么也不说。谁也猜不出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认为她有点精神失常了。终于她因病提前退休了。她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现在变得更是沉默寡言了,默默地在这几十平方米的小天地里转着,为丈夫和子女操持家务。
  
  [现在,她听完了沉重的钟声,又呆住了。
  
  [楼梯响了,下楼的是何是非。他比刘秀英大八岁,但看上去比她年轻多了。乌黑的头发,红润的脸膛,精神饱满,一望而知保养得极好。他身材适中,微微有些“发福”。举止稳重矜持,说话细声慢气又很自信,显然是个知道自己身分的人。解放前他是外国洋行里的一个小职员,生了肺病被一脚踢出。多亏他的邻居,一个地下党负责人的接济,他才治好了病。从此他开始靠拢党,一九四九年初入了党。解放后,一直在外贸系统工作。
  
  [此刻他拿着一瓶贵州茅台和一瓶金奖白兰地下楼了。
  
  何是非:秀英!……又发呆了。唉,家里现在是多顺心的日子,就是你……
  
  [刘秀英呆然不语。
  
  何是非:秀英,这两年你心里到底有点什么不痛快?告诉我嘛!这辈子,多苦多难的日子咱们俩都一块儿过来了,今天,你还有什么心事不能跟我说呢?
  
  [刘秀英十分惊恐。
  
  何是非:(长叹一声)孩子们呢?
  
  [刘秀英摇摇头。
  
  何是非:(向走廊)小芸!小芸!
  
  [无人应声。
  
  何是非:又跑出去了?她的事她自己倒袖子一甩,什么都不管,——大为!大为!
  
  [何为从自己屋里出来。他是个外科医生,曾被认为是个有希望的青年,但现在他却变得懒懒散散,几乎对什么事都认真不起来了。此刻,他的衣衫下摆半边塞在裤子里,半边吊在外头,一手捧着书本,一手拿着把大蒲扇,穿着拖鞋踢踢沓沓地晃了出来。
  
  何为:爸爸。
  
  何是非:(讽刺地)大少爷,你也动弹动弹,别净看着你妈一个人忙。
  
  刘秀英:他有病,让他歇着吧,我来。
  
  何是非:你就别向着他了,过去你对孩子们的要求也是蛮严格的嘛!——有病?什么病?思想上的病!对革命事业消极怠工!外头火热的阶级斗争不去参加,成天晃晃悠悠,什么正经事也不干!
  
  何为:(晃着手里的书)我正在研究我们伟大的文艺旗手推荐的世界名著:《飘》,这可是最正经、最最正经,最最最正经的大事!
  
  何是非:(怒)你——
  
  [何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何是非:(对刘秀英)你去准备饭菜吧,都十点多了,再磨蹭客人就来了!(上了楼梯又回过身来,对何为)你好好看看你自己,还有点革命青年的样子吗?!(上楼)
  
  [何为往长沙发上一躺,捧起了书看着。
  
  [楼上传来何是非的声音:“秀英,秀英!”
  
  刘秀英:啊!
  
  [楼上何是非的声音:“的确良白桌布你搁哪儿啦?”
  
  刘秀英:大衣柜左边下头。(走近何为)大为,别躺这儿,回头你爸爸又该发脾气了。
  
  何为:发脾气也活该,谁叫他生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呢?
  
  刘秀英:大为,你妹妹今天来的这个朋友,人好不好?
  
  何为:妈,您这话问了我足有二十遍了!我告诉您了,根据报纸上官方介绍,他是天底下头等大好人,浑身上下毫无缺点,连肚脐眼都没有。
  
  刘秀英:不知道他老实不老实?
  
  何为:老实!老实极了!是上海文攻武卫的这个(伸大拇指),专管抓人杀人!
  
  刘秀英:啊?!教客网,www.jiaokedu.com,提供免费课件,免费教案,免费试题,免费论文,舞蹈视频,幼教资源,版报大全,公文大全,剧本下载!
  
  何为:不过,妈,您可千万别怕他,因为据说谁怕他谁就不是好人,好人都不怕他。爸爸瞧着他就挺顺眼嘛。哎,对了,这事你问爸爸去,这个女婿是他找来的。(翻身看书)
  
  [何芸从走廊里上。这是一个长得十分漂亮,脾气温顺的姑娘。她的生活经历很简单,中学毕业后分到了农场,以后又调到市公安局。她的思想方法简单、幼稚,但是,她毕竟不是一个卑下的人,她不能无视斗争的现实,在一九七六年那样严酷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事实面前,她陷入深深的、不可解的矛盾之中。她在认真地思索,她在顽强地探求,但她还没有得出应有的最后的结论。今天,她更是心事重重,因为,她面临着生活道路上另一个重大的抉择。
  
  何为:你在里头?爸爸叫你你装蒜?
  
  [何芸不语。
  
  何为:(发现她眼圈有点红)大喜的日子怎么掉眼泪了?唉,未有抗婚志,空洒泪千滴。
  
  何芸:(怒)哥哥!
  
  何为:(也突然生了气)我要是你,就等欧阳,找欧阳,到处去找他,决不理那个唐有才!
  
  刘秀英:小芸,我不准你理那个姓唐的!不准,不准!(使劲儿抓住何芸摇着)
  
  何芸:妈妈,您怎么了?(慌忙把刘秀英抱住,搀到沙发上坐下)哥哥!你跟妈妈胡说了些什么?
  
  何为:我?替你夸了半天女婿。——哼,我才不管你们的闲事呢!瞧,《飘》,Gone with the wind,随风飘荡。
  
  [何为下。
  
  何芸:妈,您别听哥哥瞎说。
  
  刘秀英:那个人不老实!
  
  何芸:那个人我也不认识,可爸爸说他好,大概,还可以吧。
  
  刘秀英:不,你爸爸——他,他不会看人!
  
  何芸:妈妈,您又说胡话了,爸爸还能连个人都看不准?
  
  刘秀英:孩子,你不懂啊!
  
  [何是非拿着桌布和一个小镜框下楼。
  
  [刘秀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慢慢地站起身来,呜咽着进了厨房。
  
  何是非:小芸,你刚才到哪儿去了?(把小镜框放在书柜上,调整了一下角度,欣赏着,回过身来发现了何芸红红的眼睛,明白了,片刻)小芸,过来。
  
  [何芸顺从地和何是非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何是非:今天唐有才来,你有什么想法?
  
  何芸:没有什么想法。
  
  何是非:家里人这几年对你的事关心很不够啊。你哥哥这个人自私透顶,光顾自己,你妈呢,偏又得了神经病。当然,主要责任还在我……耽误了,拖到现在,你都三十了。
  
  何芸:爸爸,别说了。
  
  何是非:(站起来把桌布铺好,突然回头问何芸)你是不是心里还有点扔不掉——欧阳平?
  
  何芸:爸爸!
  
  [何是非探究地注视着何芸,何芸把目光避开了。
  
  何是非:是啊,你从小跟欧阳一块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当初也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后来,他做得太没有良心了。
  
  何芸:(站起,胸脯激烈地起伏)爸爸,别说了!
  
  何是非:该结束了!九年前,不是他无缘无故地把你扔了的吗?九年来,你到处打听他的下落,等他,找他,可他呢,居然忍心连一个字都不给你,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何芸走到钢琴前坐下。
  
  何是非:小芸,爸爸不是存心揭你的伤疤,这笔账,该了结了!休将往事常思念,剪不断,理还乱。你干脆想想透吧。——至于说唐有才这个人,出身好,根子正,在路线斗争中嗅觉灵敏、立场坚定,听说,中央首长对他很器重的哩!
  
  何芸:可是,有人说……
  
  何是非:社会上人多嘴杂,说什么的没有?他是上海民兵的负责人,专抓阶级斗争,社会上难免有些人对他恨之入骨。其实,历史上哪个法家不挨骂?这个人前途无量啊!这一点特别在今天,咱们应当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何芸:今天?不,爸爸,今天我是什么都糊涂了,什么都看不清了!爸爸,我一直想好好和你谈谈……
  
  何是非:那好嘛!其实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风云变幻的一九七六年啊,
  
  谁没经历过一番矛盾、痛苦的思想斗争呢?我相信,我们一定还能像过去一样,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可今天,你还是先见见唐有才,好吗?
  
  [何芸沉默不语。
  
  何是非:小芸,爸爸总不会坑你一辈子,这你还不相信?
  
  何芸:相信,爸爸!
  
  何是非:相信就好,当然,我也不勉强你,今天先认识认识,以后接触多了,就会互相了解的。实在不行,咱们再商量,好吗?
  
  何芸:(片刻)好吧。
  
  [刘秀英拿着个篮子上。
  
  何芸:妈,我去。
  
  何是非:还是让你妈去吧。——好好,我去,我也劳动劳动。你们在家快点准备吧!(下)
  
  何芸:妈妈!——(突然搂住刘秀英)妈妈,您说,欧阳和梅伯母,他
  
  们现在在哪里?
  
  刘秀英:我老梦见,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何芸:(恐怖地)妈妈!(伏在沙发上哭泣)
  
  [刘秀英抽泣着进了厨房。
  
  [片刻,何芸走到钢琴面前,下意识地弹了一个简单的乐曲,空中响起了九年前欧阳平轻柔的声音:“小芸,来,唱个咱们俩喜欢的《红梅赞》,我唱,你伴奏,好吗?”突然她坐下来弹起了《红梅赞》,在乐曲里,她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
  
  [欧阳平风尘仆仆地从中门提着两个旅行袋上。他黑黑瘦瘦的,两眼炯炯有神。这是一个饱经风雨的人,已经完全洗脱了身上的学生气。表面上他是一个很沉静的人,感情不大外露,但内心却永远燃烧着革命激情的烈火。他像石头一样的坚硬、顽强、实在。
  
  [听到那熟悉的、扣人心弦的、略微带了一点哀伤的乐曲声,他呆住了。望着小芸的背影,激动地听着。
  
  [何芸弹完了,精疲力尽地扑倒在钢琴上,钢琴痛苦地发出了一声轰鸣。
  
  [欧阳平张了张嘴,但又紧紧地咬住了。他悄悄地,慌乱地朝门外退去……
  
  [何芸站了起来,“啪”地盖上了钢琴盖。
  
  何芸: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回过身来突然看见了欧阳平)啊?!
  
  [时间,空气,一切全都凝固了。
  
  何芸:是你?欧阳?
  
  欧阳平:是我。
  
  [何芸忘情地扑上去,欧阳平急忙伸出一只手来,两人紧紧地握手,默默地相视。
  
  欧阳平:我妈妈还在外头。
  
  何芸:梅伯母?
  
  [欧阳平转身出了中门。
  
  何芸:(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哥哥!(也跟出中门)
  
  [何为从房间里出来,手里依然是那本书和那把大蒲扇。
  
  何为:(看了看钢琴)成天弹这个调,烦人那!(坐在沙发上出神)
  
  [何芸、欧阳平搀着梅林从中门上。梅林还只有五十多岁,但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一头银丝,一脸皱纹,枯瘦的身子,连迈步都极困难了。但她却几乎永远在笑!她好动,爱说话,永远对生活抱有浓厚的兴趣和充足的信心。无论面临什么样的打击,她都是那样安详、沉着、面不改色。人们常常会感到惊奇,这个瘦弱的身躯里,怎么容纳得了那么巨大的生命力?
  
  [何为听见脚步声赶紧往沙发上一横,把那本书捧起来看。
  
  何芸:哥哥,来客人了!
  
  [何为干脆翻身朝里。
  
  欧阳平:大为!
  
  何为:(慢慢翻身起来)欧阳?!
  
  梅林:对,欧阳,还有我。
  
  何为:(迟疑地)梅伯母?
  
  梅林:小淘气,认不出来了?
  
  何为:梅伯母!
  
  [众人搀梅林到沙发上坐下。
  
  何芸:(走到厨房门口)妈,您看谁来了?(进厨房)
  
  梅林:平儿,去看看刘阿姨。
  
  [欧阳平也进厨房。
  
  何为:(亲切地)梅伯母,身体好吗?
  
  梅林:你这个大夫怎么当的?连这个病病歪歪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何为仔细打量着她的身子。
  
  [厨房里传来什么东西砸掉的声音。
  
  何为:梅伯母,您坐。(关切地进厨房)
  
  [梅林仔细观察着房间,片刻露出了精疲力尽的样子,使劲儿按住肝区,斜靠在沙发上。
  
  [何是非从中门上,看见梅林。
  
  何是非:你找谁?
  
  [梅林不语,看着他。
  
  何是非:(凑近梅林的耳朵,大声地)老太太,你找谁?
  
  梅林:我不聋。
  
  [何是非吓了一跳,但他渐渐认出来了,倒退两步。
  
  梅林:是啊,一个叫花子似的脏老太婆,跑到你这个干干净净的屋子里一坐……
  
  何是非:梅……梅大姐?!
  
  梅林:是我,梅林。
  
  何是非:我真认不出来了!梅大姐!
  
  [刘秀英跌跌撞撞从厨房里出来,欧阳平、何为、何芸跟出。刘秀英无声地走到梅林身旁,死死地抱住了她。
  
  梅林:秀英!
  
  何芸:妈妈,梅伯母现在身体不好。
  
  [刘秀英哭了。
  
  梅林:十多年没见了,应当高兴啊!
  
  刘秀英: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见到你们!
  
  何为:您净说这些丧气话!
  
  何芸:(对梅林)妈妈太兴奋了,一听说你们来了,把锅都扔了。
  
  [刘秀英破涕为笑。
  
  梅林:从我六五年调到外地,就没见过嘛。秀英,身体好吗?
  
  刘秀英:好,梅大姐,你可受罪了。
  
  梅林:你瞧,我这不是挺神气吗?
  
  何芸:梅伯母,这几年你们(看了一眼欧阳平)……
  
  何为:是啊,一下子音讯全无。
  
  梅林:无非是受了点风吹雨打嘛!老何,你没淋着点雨?
  
  何是非:啊,啊。梅大姐,你现在……
  
  梅林:遣散回乡了,在镇上每天扫地。
  
  何为:又是一大“新生事物”,十一级干部回家扫地。
  
  何芸:可是为什么?
  
  梅林:他们说我是叛徒。
  
  何芸:叛徒?!
  
  何为:证据呢?
  
  梅林:据说是“旁证材料确凿,铁案如山”!
  
  欧阳平:可定案的时候又不给妈妈看。
  
  梅林:怎么,这事你们都不知道?
  
  何是非:简直岂有此理!这些人还有没有政策观念?
  
  刘秀英:梅大姐冤枉啊!你冤枉啊!(痛哭)
  
  何为:哼,我真想给那几个专管儒法斗争的中央领导写封信,要求为秦桧落实政策。
  
  梅林:为谁落实政策?
  
  何为:秦桧,就是对岳飞实行“专政”的那个。应当承认他是历史上最革命、最伟大的法家。
  
  梅林:有意思。为什么?
  
  何为:因为他发明的“莫须有”定案法,对目前巩固某些人的专政起了神奇的作用!
  
  梅林:(哈哈大笑)可是他们现在比秦桧高明多了,假材料能给你搞一卡车!
  
  何是非:梅大姐,咱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经得起——啊,我也糊涂了,您是老革命了,这些比我懂得多。
  
  刘秀英:他、他们害苦了你了!(抱住梅林痛哭)
  
  何是非:小芸,搀你妈歇歇去吧。
  
  [何芸扶刘秀英上楼。
  
  梅林:秀英这是怎么了?
  
  何是非:别提了,秀英得了神经病。
  
  欧阳平:神经病?
  
  何为:两年前妈妈突然大病一场,好了以后就变成了这样。有时候很清醒,比好人都清醒,有时候说话就是语无伦次的,老说梦见你们都不在了。
  
  梅林: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
  
  何是非:我们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出她会受什么刺激,她的生活一直是这么顺顺当当,简简单单。问她,她什么也不说。唉!
  
  梅林:平儿,给我两块饼干。
  
  [欧阳平给梅林递上饼干。
  
  梅林:老何,还在干老本行?
  
  何是非:啊。
  
  何为:梅伯母,爸爸现在升官了,是进出口公司的革委会主任!
  
  梅林:老陈和老孙他们还好吧?
  
  何为:孙阿姨六九年不明不白地死了,陈伯伯到现在还在干校监督劳动呢。
  
  [梅林和欧阳平相视无语。
  
  何是非:梅大姐,您找他们有事?
  
  梅林:不,老战友,多年不见,随便问问。
  
  [何是非不时地看看表。
  
  [何芸从楼上下来。
  
  梅林:小芸,妈妈好点了?
  
  何芸:我给她吃了点镇静药。
  
  梅林:你,现在在哪儿?
  
  何芸:市公安局。
  
  何是非:最近她很忙,对了,小芸你讲讲现在全国通缉的那个反革命。
  
  欧阳平:全国通缉的反革命?是些什么罪行?
  
  [欧阳平与何芸交换了一下目光。
  
  何芸:(勉强地)他到处散发了一些悼念周总理的诗。
  
  梅林:我可不理解,悼念周总理居然是反革命?
  
  何是非:哎,小芸,不那么简单吧!据说他们悼念周总理是幌子,实际上矛头对准党中央!
  
  欧阳平:悼念周总理和反对党中央,这两件事怎么联系得起来,我倒希望能有人给我讲个明白!
  
  [欧阳平和何芸又交换了一个短促的目光。
  
  何为:欧阳,你这个人就是那么顶真,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懂吗!
  
  梅林:有意思。——何为你呢,还在当外科医生?
  
  何为:嗯,不过我可一点儿都不忙,成天混日子!
  
  梅林:看得出来,这身打扮就跟济公一样。
  
  [何为不好意思地把衣服拉拉好。
  
  何是非:这几年顶不像话的就是他!无病呻吟,小病大养,成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就差架了鸟笼牵条狗了!简直不配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毛泽东时代!
  
  梅林:这么严重?
  
  何为:嗯,差不多。
  
  梅林:有意思。你原来对外科蛮钻的嘛!你和你的老师不是还想移植肝脏吗?
  
  何为:嗨,那都是城市老爷卫生路线的流毒,没事净搞尖端。上边希望我们能够研究一种普及的手术。
  
  梅林:什么手术?
  
  何为:“钳口术”。(比划着)把每人的上下嘴唇打两个眼,铅丝一穿、一拧……
  
  [梅林、欧阳平哈哈大笑,何芸也忍俊不禁。
  
  何是非: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干吗整天这么不疯不傻的?
  
  梅林:不,挺有意思。我本来倒打算请你看看病的,可这个“钳口术”我受不了,我这个人顶喜欢说话了。
  
  何芸:梅伯母什么不舒服?
  
  梅林:近年来肝疼得厉害,恶心,想吐,吃不下东西。
  
  何是非:这事包给大为,大为,梅伯母的身体你负责。
  
  梅林:不用了,我们今天是路过上海,顺便来看看你们,马上就走。
  
  欧阳平:这次我想把妈妈接到北京去养病。可是,妈妈……
  
  何为:那先到我们医院检查一下吧?
  
  梅林:不啦!听说上海这个地方阶级斗争抓得很彻底啊,我们俩又没介绍信。
  
  何芸:梅伯母,没关系。
  
  何为:住到这儿来嘛!
  
  何是非:虽说地方挤点儿,可是……
  
  欧阳平: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了。
  
  何为:我看你也有点不正常了。别废话,留下。(看表)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何芸:饭菜都差不多了。哥哥,你来端端。(进厨房)
  
  何为:对了,爸爸知道你们来,准备了一桌好菜!(也进厨房)
  
  欧阳平:(看了看)何伯伯,你们今天请客?
  
  何是非:——哦,小芸的男朋友来吃便饭。
  
  [欧阳平手中玻璃杯里的水泼了出来。
  
  [梅林一阵肝痛。
  
  [何为端两碗菜上,放桌上。
  
  何为:瞧这两瓶酒,贵州茅台,金奖白兰地,爸爸特地拿出来招待你们的。(一下子开了封)
  
  欧阳平:妈妈!妈妈!
  
  [何芸闻声从厨房里出来。
  
  梅林:(大汗淋漓)没什么,平儿……就是喜欢大惊小怪。
  
  何是非:快,马上送医院!
  
  何为:先到我屋里去歇歇!
  
  [欧阳平扶着梅林,何为、何芸跟着进入房间。
  
  [何是非:看了看表,拿起了电话,沉吟了一下,又挂上,出了中门。
  
  [片刻,欧阳平、何芸从房间里出来。
  
  何芸:梅伯母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垮成这样?
  
  欧阳平:(沉重地摇摇头)妈妈在运动中被整整关了六年,吃、喝、拉、睡都在一间三平方米的黑屋子里。那里头连窗户都没有。最长一次,她十四个月没见太阳。他们打她,拴住头发吊起来,用大皮靴踢她的肝部,叫妈妈弯着腰,在她脖子上用细麻绳吊了二十斤的砖头……他们采取所谓“疲劳战术”,竟然连续十三天不许妈妈睡觉,眼睛一闭就用皮鞭抽……一闭就抽……
  
  何芸:(恐怖地)别说了!别说了!
  
  欧阳平:就这样,妈妈得了肝病;可他们不但不给治疗,反而加倍地折磨她!
  
  [一阵沉默。
  
  何芸:欧阳,住下吧。为了梅伯母的身体,你们来吧!
  
  欧阳平:(苦笑)你收留两个不明身分的人,好吗?
  
  何芸:我?不明你们的身分?我们两家,过去一块儿生活了近二十年,我从小就天天跟着你玩,我,不了解梅伯母,不了解你?
  
  欧阳平:今天的欧阳平,已经完全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人了。(凝视着何芸)
  
  [何芸沉默了。
  
  [何为上。
  
  欧阳平:怎么样?
  
  何为:可能……太晚了!
  
  何芸:什么?!
  
  何为:腹水已经很严重了。至少,是肝硬化。……欧阳,你糊涂!为什么早不替她看?
  
  欧阳平:我……这些年我不在妈妈身边啊!她在乡下,当地卫生院没人敢给她看病,她的病历卡头一页就盖了个大戳子“黑八类”!
  
  何为:你带她出来嘛!来找我!
  
  欧阳平:妈妈没有一分钱生活费,我也因为妈妈的问题被迫离开了部队,在北京郊区一个小吃店里当服务员,每个月工资三十二块。
  
  [一阵沉默。
  
  何为:去叫辆车,马上送梅伯母上医院。(进屋)
  
  [何芸欲出门。
  
  欧阳平:小芸,我去吧。你今天不是——有客人吗?
  
  何芸:谁告诉你的?
  
  欧阳平:不要对我保密。……祝贺你!(转身出中门)
  
  [何是非上。
  
  何是非:梅伯母情况不好?
  
  何芸:嗯。(欲进屋)
  
  何是非:小芸,我打电话给唐有才,他已经出来了,大概马上就到。
  
  何芸:(低着头)我要送梅伯母去医院。
  
  何是非:唐有才来了怎么办?
  
  何芸:我不知道。
  
  何是非:小芸,你又要开始做梦了!
  
  何芸:爸爸,您就别逼我了。至少今天,我不能见唐有才!
  
  [电话铃响,何是非接。
  
  何是非:喂……(把话筒给何芸)电话。——哟,火上什么东西烧糊了?(进厨房)
  
  [欧阳平从中门上,何芸想叫住他,但他一直进屋了。
  
  何芸:喂……是我。……现在到局里来?今天我家里有事……一定要来?……是。(挂电话,进走廊)
  
  [欧阳平、何为扶着梅林上。
  
  梅林:平儿,我的包!
  
  欧阳平:噢。(转身又进屋)
  
  [何为扶着梅林从中门出。
  
  [何芸穿民警制服上,欧阳平拿着个皮包也从屋里出来。
  
  何芸:欧阳,我不能去医院了。
  
  欧阳平:(笑了)是叫你留在家里嘛。(欲走)
  
  何芸:(急了,拦住他)不,我要到局里去。
  
  欧阳平:到哪儿去都行嘛!
  
  何芸:真的,我要去参加紧急侦破会议!全国通缉的那个重大现行反革命犯今天逃到了上海。
  
  欧阳平:噢?
  
  何芸:看完病你千万别走,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
  
  [外面何为的声音:“欧阳,快点!”
  
  [欧阳平冲出中门。
  
  何芸:(追出去)欧阳,在家等我。(从另一方向下)
  
  [何是非端着个锅从厨房里出来。
  
  何是非:这饭都煮成焦炭了,怎么吃啊?!——小芸!小芸!大为!
  
  [刘秀英慢慢从楼梯上下来。
  
  何是非:(气极)全走了!
  
  [外面传来小汽车的喇叭声和刹车声。
  
  何是非:(惊恐地)唐有才?!(毕恭毕敬地走到门口迎候)
  
  (转暗)
第二幕
  [当天下午四时。
  
  [天变得越来越闷了,一丝风都没有。树叶有时神经质地抖动几下,叫人以为它们立刻就会翩翩起舞,但是,没有,它们又令人失望地垂下了脑袋。看样子,还要下雨。
  
  [幕启。钟声打四点。刘秀英向门外呆望了一会儿,走到桌子前面,片刻,她抓起桌上一张纸看着,惊慌地看看四周,咬咬牙,一撕两半。
  
  [何是非从中门上。
  
  何是非:秀英!你一个人在家?
  
  [刘秀英无语。
  
  何是非:四点多了,他们还没有从医院回来?
  
  刘秀英:回来了,都在屋里。
  
  何是非:噢。——民兵小分队有人来过吗?
  
  刘秀英:民兵小分队?!没有。(赶紧走到桌子前头,把碎纸攥在手心里)
  
  何是非:(发现刘秀英惊慌的神色和藏在背后的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刘秀英:没什么。
  
  何是非:没什么?给我看看。(上前硬夺了过来,展开,怒)你真是疯了!这个东西也能随便撕吗?
  
  [刘秀英不语。
  
  何是非:(语气缓和了下来)这不是民兵小分队送来的?秀英,过去你当老师的时候,不是成天教孩子们要正直,不能说谎,可你自己……
  
  [刘秀英仿佛被扎了一刀似的,惊骇地看着何是非,片刻,哭着上了楼。
  
  [欧阳平、何为从屋里上。
  
  欧阳平:何伯伯,您回来了。
  
  何为:(望着刘秀英的背影)刚才挺好,怎么一会儿病又犯了?
  
  欧阳平:大为,刘阿姨的病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教客网,www.jiaokedu.com,提供免费课件,免费教案,免费试题,免费论文,舞蹈视频,幼教资源,版报大全,公文大全,剧本下载!
  
  何为:不明原因的病是没法治的。
  
  何是非:唉!——欧阳,梅大姐的情况……
  
  何为:肝硬化、肝腹水都是肯定的了,至于……还有一个化验报告没出来,待会儿我去取。希望没什么问题。(拉起欧阳平的手)
  
  欧阳平:(低低地)我懂了。
  
  何是非:大为,那你怎么不让梅伯母住院呢?
  
  何为:医院里没床位,要等一两天。
  
  何是非:哦。欧阳,别着急,你妈妈的病有希望,肯定有希望。你们就安心在我这儿住着吧。
  
  欧阳平:谢谢您,何伯伯。
  
  何是非:噢,秀英说刚才民兵小分队张同志来过了,留了张条,要你们带着证件和单位介绍信去报个临时户口。瞧,秀英不留神撕破了。
  
  欧阳平:证件我有,可妈妈……
  
  何为:你听清楚了,还要单位介绍信,你们有吗?
  
  欧阳平:没有。
  
  何是非:欧阳,这事你抽空去一趟,好在也不麻烦。我去看看你刘阿姨。(上楼)
  
  欧阳平:(半晌)我倒无所谓,反正豁出去了,可妈妈……老一辈跟着毛主席出生入死几十年打下这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江山,如今却连立锥之地都不给他们!
  
  何为:这就是唐有才们的“全面专政”!
  
  欧阳平:陈伯伯又找不到……算了。我们还是今天就离开上海!
  
  何为:不行!梅伯母的身体已经经不起路上的颠簸了!
  
  [欧阳平不语。
  
  何为:住下吧,管他什么唐有才“盐有才”!
  
  欧阳平:这个唐有才究竟是什么人?
  
  何为:上海滩上绝无仅有,出类拔萃的——大混蛋!论才,无才,论德,缺德,论貌可又长得跟大河马似的!
  
  欧阳平:(笑了)你这张嘴啊!
  
  何为:真的。告诉你个笑话,此人有一回接见外宾,谈话一个半钟头他
  
  骂了一百多次“娘”,平均半分钟一个。后来连外国人都听得耳熟了,就问翻译:what is the“他娘”?翻译愣了半天,只好回答:“这是唐先生家乡的方言,大概就是问你好的意思!”
  
  欧阳平:(大笑)别说了,这样的人何伯伯会把他介绍给小芸?
  
  何为:唐有才有权有势有后台嘛。他是上海那个“造反司令”的救命恩人,“赤膊兄弟”,所以论官衔他不过是个屁大的民兵头头,可工交、财贸、公安、文艺,从我们医院一直到清洁管理所,他处处都要插一手,谁也惹不起他!
  
  欧阳平:毛主席说过的那些“东霸天”“西霸天”又出来了!——可是,何伯伯难道变得这样了?
  
  何为:哼,你那个“何伯伯”啊……反正,不是他变坏了,就是我变坏了。
  
  欧阳平:你也确实变得厉害。过去你什么事情都是挺认真的嘛。
  
  何为:我是受伤了,不治之症。
  
  欧阳平:什么伤那么可怕?
  
  何为:我是——看伤了。
  
  欧阳平:看伤了?
  
  何为:这些年的“路线斗争”搞得我晕头转向,说真话——犯罪,说假话——有功,说官话——保险,说屁话——高升!算啦,我是发誓赌咒,百事不问,一日三餐,吃饱睡足。(又躺在沙发上)
  
  欧阳平:不对。刚才在医院里一穿上白大褂,你马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很严肃很认真嘛!
  
  何为:(坐起)我是个医生,看见病人能不认真吗?可就因为太认真了,才三天两头挨批,说我埋头钻业务,想成名成家,走白专道路……算了,我走白痴道路,当个大傻瓜,行了吧?
  
  欧阳平:(大笑)你这个伤,我有药治。
  
  何为:什么药?除非是敌敌畏。
  
  欧阳平:怎么样,来十瓶?
  
  何为:你真打算送我归天?
  
  欧阳平:我看你这么活着太费劲,成天得学济公,装傻瓜,心里头还不停地在折磨自己。你真的就图那一日三餐……
  
  何为:(打断他)看来,你还跟当年当空军飞行员一样,“让理想为我装上翅膀,在空中自由地翱翔!”
  
  欧阳平:我早就回到结结实实的地面上来了。
  
  何为:那你叫我怎么办?我承认。自己现在简直是活得——
  
  欧阳平:(轻轻地)可怜!
  
  何为:(仿佛挨了一鞭子)对,是可怜,可我……
  
  欧阳平:大为,你不是这么一个人,你不应当成为这么一个人!
  
  何为:你懂吗?我再认真下去,就要活活把自己憋死了!
  
  欧阳平:那你喊嘛!把心里的痛苦,心里的爱,心里的恨,全都痛痛快快地,大声地喊出来!
  
  何为:喊,我一个平民百姓……
  
  欧阳平:中国的平民百姓有八亿!
  
  何为:可中国老百姓的忍耐精神实在太好了……
  
  欧阳平:胡说!别忘了鲁迅先生说的:“要论中国人……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何为:地底下有什么?石头,烂泥。
  
  欧阳平:对,坚硬的石头,朴实的泥土,还有——奔腾的岩浆!
  
  [何为不响了。
  
  欧阳平:大为,悼念周总理的那些日子里,你没到天安门广场去看看,花圈如山,人群似海。那四季长青的松柏树上,挂满了浸透泪水的小白花,对着这世界上最庄严最圣洁的挽幛,人们轻轻地呼唤:周总理:您在哪里?那巍然耸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贴满了用血写成的誓词,挥泪悼念总理,洒血讨伐奸雄!几十万人,几百万人,日夜不断,川流不息……大为,只要到那大海的怒涛中去待上一会儿,你马上就会懂得:在毛主席和党的教育下,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风雨,中国人民成熟了!中华民族有希望!
  
  何为:(片刻)可现在呢?又是万马齐喑,一片沉默。
  
  欧阳平:沉默。眼前这一片可怕的,反常的沉默正预告着一场更可怕的风暴的来临!(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我把天安门广场上的诗文整理了一本集子,你看看。
  
  何为:《扬眉剑出鞘》?
  
  欧阳平:这就是现在,一九七六年夏天,中国老百姓的真实面貌!
  
  何为:(贪婪地翻阅着,片刻)你是个有骨头的!(继续入迷地看着)
  
  [欧阳平蹑手蹑脚地下。
  
  何为:先烈血洒神州,
  
  我等后辈何求?
  
  红心永向领袖,
  
  擒妖甘献我头!(激动不已)
  
  [何是非下楼。
  
  何是非:大为,你妹妹还没回来?
  
  何为:没有。(下)
  
  [何是非焦急地来回踱着。
  
  [何芸从中门上。
  
  何芸:爸爸。
  
  何是非:小芸,回来了?唐有才到局里来找过你了吧?
  
  何芸:爸爸,这个人太可怕了!
  
  何是非:可怕?
  
  何芸:他一直对我嘻皮笑脸的,我讨厌这个人!
  
  何是非:不要光凭主观印象嘛!你知道你们局里今天为什么把这么重大的案件交给你?就是因为唐有才去打了招呼!
  
  何芸:要他打什么招呼?
  
  何是非:你呀,还蒙在鼓里呢!你们局领导最近对你印象很差,说你今年以来经常表现出立场不稳,模糊,动摇,犹豫,旁观。
  
  何芸:可是原因我都告诉你了,我怀疑有些人在反周总理。
  
  何是非:那不过是你的错觉。
  
  何芸:(慢慢地摇头)刚才你没听出来?梅伯母、欧阳也有这个看法。
  
  何是非:他们?……哦,他们的事,唐有才没跟你说?
  
  何芸:说了。他要我跟叛徒划清界限,还要我——赶他们走。
  
  何是非:噢?唐有才待会儿还要来吃晚饭,这事不好办哪!
  
  何芸:爸,梅伯母真会是叛徒吗?解放前地下党里她一直是你的上级,你应当了解啊!
  
  何是非:当然,我不晓得她当没当过叛徒,而且,你也知道,解放前我生了肺病被洋行老板一脚踢出来,多亏梅大姐送我去治疗,这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看见她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能好受吗?可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能把私人感情置于党的利益之上,还是要相信组织,相信群众……
  
  [何芸不语。
  
  [何是非作为父亲,我还要劝你一句,小芸,不要再白白地折磨自己了!
  
  何是非:(站起)你是个公安干部,他是个叛徒的儿子,你们的事,已经没有可能了。
  
  [何芸呆了片刻,猛地转身冲下。
  
  [欧阳平、何为扶梅林上。
  
  何为:梅伯母!
  
  梅林:好,我不出大门,就在屋里转转,总行了吧?
  
  何是非:梅大姐!您好点了吧?
  
  梅林:我?按大为的说法简直不算什么病,可是又不准我动,葫芦里也不知卖的什么药?
  
  [众人扶梅林到沙发上坐下。
  
  梅林:平儿,给我两块饼干。
  
  何为:梅伯母,您刚吐完。……
  
  梅林:瞧瞧,又来了。吐完了再吃嘛,不吃病怎么好?(接过饼干艰难地咬着)
  
  [何是非赶紧给她递上一杯水。
  
  [何为见梅林坐定,冲欧阳平作了个不要让梅林到外头去的手势,欲下。
  
  梅林:老何,这几年的外贸工作不太好搞吧?
  
  何是非:尽力而为吧。
  
  何为:(忍不住走回来)爸爸,你也太谦虚了!梅伯母,我爸爸这几年的干劲可足了,给您瞧样东西,(取书柜上的照片给梅林)张春桥接见我爸爸时的留影。这可是张光荣的历史性照片啊!
  
  [梅林掏眼镜看照片。
  
  何为:这坐在当中的是张春桥,他身后左边第三个,手里高举语录的,就是我爸爸。
  
  梅林:那时候,我可正蹲在黑屋子里呢!
  
  何为:爸爸从那以后可是鸿星高照,平步青云呐!(晃晃悠悠地下)
  
  [一阵沉默。
  
  [电话铃响,何是非接。
  
  何是非:喂……是我。……报临时户口?好的好的。(挂电话)梅大姐,民兵指挥部又来催你们去报临时户口了。
  
  梅林:你告诉他们,我准备晚上去睡大街,有事叫他们到街上来找我!
  
  何是非:梅大姐,您别生气,再商量吧。
  
  梅林:文化大革命真是千金难买的好时机啊!
  
  何是非:对对,史无前例嘛!啊?荡涤一切污泥浊水!
  
  梅林:这话说得好!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不仅洗净了革命者的灵魂,也会冲去一切政治小丑脸上的油彩!
  
  何是非:深刻,深刻!梅大姐到底是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
  
  梅林:不,被开除了。——叛徒嘛!
  
  [又是一阵沉默。
  
  何是非:我得去看看秀英,梅大姐您歇会儿。(上楼)
  
  梅林:把电扇打开。
  
  欧阳平:妈妈,您不能吹风。
  
  梅林:打开,我觉得闷哪!
  
  [欧阳平打开电扇,挪远点。
  
  梅林:(自言自语)应当不至于啊……虽说他过去身上一直有股买卖人的味儿,可解放后有所进步啊……
  
  欧阳平:妈妈,我觉得可怕的正是这一点。为什么社会上的许多沉渣,某些人心底的沉渣,今天全都堂而皇之地浮了上来,仿佛他们丑恶品质在今天才找到了最充分施展的机会……
  
  梅林:某些人的政治路线需要这种丑类,他们也就应运而生。害人,害党,害国家!
  
  欧阳平:妈妈,也许我们今天不该到这儿来。
  
  梅林:我来是想打听一下你陈伯伯和孙阿姨的下落,我有重要的事找他们。另外,我也想看看你和小芸这件事……
  
  欧阳平:妈妈!
  
  梅林:九年前这件事你做得太糊涂!
  
  欧阳平:妈妈,请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梅林:为什么?
  
  欧阳平:因为……这件事对于我已经不可能了!
  
  梅林:理由呢?(盯着欧阳平)
  
  [欧阳平把目光避开了。
  
  梅林:(慢慢地)平儿,我觉得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欧阳平:妈妈,没有。
  
  梅林:(沉重地)有!一件——大事!(肝又疼了起来)
  
  欧阳平:妈妈!
  
  [刘秀英下楼,急步走到梅林面前。
  
  刘秀英:梅大姐。你走吧,带着欧阳,快走,离开这儿!
  
  梅林:秀英,你怎么了?秀英!
  
  刘秀英:快走,求求你,离开我们家吧!
  
  欧阳平:刘阿姨!
  
  刘秀英:走吧!走吧!
  
  [何是非下楼。
  
  何是非:又犯病了?哎呀,真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
  
  [何是非硬把刘秀英从梅林身上拉开,扶到楼上去了。楼上不断
  
  传来刘秀英悲惨的哭声。
  
  梅林:去,看看你刘阿姨。
  
  欧阳平:您去歇歇吧。
  
  梅林:弄弄明白,怎么回事。(下)
  
  [何芸上。
  
  [两人相对无言。
  
  欧阳平:刘阿姨好点了吗?(转身欲上楼)
  
  何芸:(终于忍不住了)欧阳!
  
  [欧阳平停住脚步。
  
  何芸:(片刻)梅伯母情况怎么样?
  
  欧阳平: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又要走)
  
  何芸:欧阳!(哀怨地)难道你连跟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意了?
  
  欧阳平:哪儿有那么可怕!
  
  何芸:来吧,坐一会儿。
  
  [欧阳平只得走回来,在沙发上坐下。
  
  何芸:你瘦多了。
  
  欧阳平:可没病没灾。
  
  何芸:精神还不错。
  
  欧阳平:小吃店的服务员没精打采的还成?每天得从早到晚吆喝:“哎,汤面一碗,锅贴二两!”
  
  何芸:(笑了)你还是那么调皮。(片刻)告诉我,九年前是怎么回事?
  
  欧阳平:陈年老账,还翻它干什么?
  
  何芸:告诉我。不然,——我永远得不到安宁。
  
  欧阳平:那时候,我一天之内成了反革命子弟、“狗崽子”,我不愿拖累别人。
  
  何芸:你以为,我会那么糊涂?
  
  欧阳平:(摇摇头)以前,我自己也那么糊涂,老把社会主义革命想象得跟坐软席列车一样的舒服、顺当;经历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风风雨雨,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革命。
  
  何芸:(沉默片刻)也许我没你想得深刻。但你应当相信,我们都是共产党员……
  
  欧阳平:(打断她)不,我已经不是党员了。
  
  何芸:这怎么可能?
  
  欧阳平:他们取消了我的预备党员资格,后来我打过几十次入党报告,他们理都不理。原因就是,我有这么一个“叛徒”妈妈,一个——好妈妈!
  
  何芸:欧阳,不要这样,也许他们将来会吸收你入党的。
  
  欧阳平:“他们”?!妈妈早说了,党不是“他们”的,党是毛主席的,是我们的!党会战胜“他们”的!林彪反党集团不是已经被党粉碎了吗?“他们”也快了!
  
  何芸:(片刻)梅伯母戴叛徒帽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欧阳平:(冷笑一声)你知道吗,说妈妈被捕叛变是在四七年三月到五月。
  
  何芸:(跳起来)四七年三月到五月?不可能!那正是梅伯母替我爸爸看病的时候,而且她把妈妈、哥哥和刚生下来的我都接到你家,咸菜萝卜干一起吃,整整一块儿生活了八个月!不,这段时候我们全家都可以作证,梅伯母根本没有被捕过!欧阳,这很简单,只要我爸爸写个证明材料……
  
  欧阳平:没那么简单。那些人自己也明白叛徒罪名是无中生有,妈妈的真实“罪行”是冒犯了两个大人物。
  
  何芸:谁
  
  欧阳平:因为妈妈抗战时在周总理领导下工作过,某些大人物就拐弯抹角地想从妈妈那儿挖总理的材料,妈妈向党中央揭发了他们。
  
  何芸:真有这样的人?反总理?
  
  欧阳平:到今天你还看不明白吗?
  
  何芸:我是一直在怀疑啊。最近,抓的现行反革命中,有不少人所谓的“罪行”仅仅就是悼念周总理。上边还拼命要我们顺藤摸瓜,抓他们身后的所谓“正在走的走资派”。这次全国公安局长会议搞了个纪要,就是大谈这个问题,听说让华总理扣下了,不准发。可上海硬是有人偷偷地往下传,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欧阳平:你只要仔细回忆—下,为什么前两年有人提出“批林批孔批周公”的混账口号?为什么报上“批宰相”,“批当代大儒”的谩骂之声不绝于耳?为什么总理刚去世,尸骨未寒,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拿四个现代化开刀?为什么悼念周总理就是犯罪,就要遭到迫害镇压?……他们要从人民心里拔去周总理这棵参天大树啊!我们能不扬眉剑出鞘吗?
  
  [静场。
  
  何芸:扬眉剑出鞘?上午我说的那个现行反革命就是到处散发一本叫做《扬眉剑出鞘》的诗集,他胆子也真大,直接给张春桥寄了一本,这事简直轰动了。张春桥大发雷霆,限时限刻要把他逮捕归案。今天早上,北火车站发现了他,估计此人到了上海,上边还特别指定要我负责侦缉破案。
  
  [欧阳平呆住了。
  
  何芸:欧阳,你怎么了?
  
  欧阳平:没什么。
  
  何芸:不舒服?
  
  欧阳平:有点累。
  
  何芸:(温柔地)欧阳,小时候你有什么心事总是告诉我的,现在,也
  
  告诉我吧。
  
  [《红梅赞》的乐曲又开始回响。
  
  欧阳平:好,我全告诉你!小时候,咱们俩老埋怨自己生得太晚,要是赶上江姐那个年代多好!如果需要,咱们也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一腔热血献上;可现在我懂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也还会出现暂时的“三九严寒”,“千里冰霜”,也需要红梅那种傲霜凌雪的斗志!小芸,为了保卫老一辈打下来的江山,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周总理,我愿一滴一滴地洒尽全身的热血!我,准备好了!
  
  何芸:(深沉地)你,还是过去的那个欧阳!放心吧欧阳,如果真有人反对毛主席,反对周总理,那我,我的血会和你洒在一起的!
  
  欧阳平:小芸!(忘情地抓住何芸的手)
  
  何芸:(突然扑在欧阳平的肩上)欧阳,这九年,你害苦了我了!
  
  [欧阳平突然站起,何芸扑了个空,惊愕地望着他。
  
  欧阳平:(强作笑容)我,顺便告诉你个事,我……我已经有爱人了。
  
  何芸:什么?!
  
  欧阳平:我的心,我的一切,都献给了……她!
  
  何芸:别说了!
  
  [何为上。
  
  何为:我到医院去取梅伯母的化验单。——怎么,又不高兴了?我还等你去买糖给我吃呢!
  
  何芸:(哀痛地哭了)哥哥!
  
  何为:好了好了,给你看样东西,精彩极了,欧阳编的诗集《扬眉剑出鞘》。
  
  何芸:(抬起泪眼看,惊恐万状)啊?!(昏倒)
  
  (转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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