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乡土风情>> 赛珍珠 Pearl S. Buck   美国 United States   冷战中的美国   (1892年6月26日1973年3月6日)
大地
  描写的是19世纪一个中国农夫挣扎求生存的故事,绝对是大手笔,长达一千多页一个三部曲,第一部就叫《大地》,第二部叫《儿子》,第三部叫《分家》。其中赛珍珠用力最多、写得最精彩的是第一部,有34章,第二部次之,有29章,第三部又等而下之,才4章。这是一部家族小说。这样逐渐递减的写法跟故事的发展形成了平行的关系,这类似于《红楼梦》的叙事模式。《大地》主要写于1920年代,发表于1931年。赛珍珠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大谈特谈中国小说则是在 1938年;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西游记》还没有被提升到顶峰,“四大名著”之说大概尚未成型。这本书在西方世界很有口碑,也是因为这本书,赛珍珠1938年成为第一位同时拿到诺贝尔文学奖和普立策奖的女性。
  
  至于争议呢,首先……中国移居海外的作家拿到这种奖的作品,一般都是不被本土欢迎的,例子有很多。而她这部作品不受欢迎可能是因为她本人目睹了太多中国旧社会的黑暗面,也因为外国人可以说是通过这本书才开始了解那是时代的中国的(“在赛珍珠之前从未有人在小说里描写中国。”),因此对她书中的描写照单全收,于是……姨太太,迷信,腐败,昏庸,糜烂,以及古怪。当然,这是外国人的评价,在我们自己看来,可能是把黑暗的一面深化,把光明的一面西化(我自己的评价,可能偏颇)让外国人比较容易接受——这也是必然的,正常的,生活所需的行为哪个地方的人类都能接受,但是信仰和风俗类的东西就很容易被异化进而妖魔化。
《大地》第一部
  赛珍珠1938诺贝尔奖获奖证书 pearls .buck(珍珠.布克)
  
  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他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时才起床。
  
  但返天早晨他不再等了。他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块撕破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他走到那个窗孔附近。把窗纸撕了下来
  
  “春天来了,我不需要这纸了。”他低声说。
  
  他羞于大声说在这个日子他希望房子显得整洁一些。那窗孔并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觉一下外面的空气。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湿漉漉的。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这天不会有雨,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几天内便会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曾对父亲说,如果烈日暴晒、久晴不雨,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仿佛苍天选好了,这天来向他祝贺。大地就要结果实了。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
  
  
  
  他走进倚着住屋的一间耳房,这是他们的厨房。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生产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泥土垒了一个灶,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龙用瓢从旁边的瓦罐里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水时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洗。从他还是个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绕锅台走过去,从厨房的墙角拣了一把放在那里的干草和树叶,细心地放到灶口里面,不让一片树叶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个旧火镰打着火种,塞进干草,火苗便窜了上来。
  
  
  
  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自从六年前他母亲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他烧火,煮开水,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坐在床边,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来,每天早晨,这位老人都等着他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他的晨咳。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无论冬夏都一大早起来烧火了。他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他也会有开水送到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开水里还会放些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年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的孩子。王龙停下来,呆呆地想着孩子们在三间屋里跑进跑出。自从他母亲死后,三间屋子对他们总显得太多,有一半空荡荡的。他们一直不得不抵制人口多的亲戚他的叔父,因为有一大群孩子,常对他们说:“现在两个单身汉哪能需要这么多屋子?父子俩不能睡在一起?年轻人身上的热气会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亲总是回答说:“我的床给我的孙子留着。他会在我老了时暖暖我的骨头。”
  
  
  
  现在就要有孙子了,而且还会有重孙!他们要在堂屋里靠墙放上床。整个房子里都得放床。王龙想着半空的房子里放上床的时候,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衣服。他边咳边吐,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拿来暖暖我的肺呢?”王龙望望他,收回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柴草湿了?”他从灶后说。“潮气太大……”
  
  
  
  老人不断地咳嗽,一直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龙把一些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一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拳曲了的干叶子,撒在开水上面。老人贪婪地睁大眼睛,但立刻便开始抱怨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浪费呢?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
  
  
  
  “今天是娶亲的日子,”王龙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拳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下这贵重的东西。
  
  
  
  “水要凉了。”王龙说。
  
  
  
  “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他像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吃的东西,变得跟动物一样高兴。但他并没有把什么都忘了,他看见王龙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他的儿子。
  
  
  
  “这么多水足可以把谷子浇熟。”他突然说。
  
  
  
  王龙继续舀水,一直舀完都没有回答。“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
  
  
  
  “过了年我还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王龙低声说。
  
  
  
  他不好意思对他父亲说,他想让女人看到他的身子是干净的。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松得关不严实。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喊叫:“要是我们刚有女人就这样可不是好事早晨开水里放茶叶,还这样洗澡!”
  
  
  
  “就这么一天,”王龙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洗完后我会把水倒到地里,不是全都浪费了。”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做声,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了他的衣服。墙上的窗户射进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里,王龙把一小块布泡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使劲擦洗起他那瘦长的褐色的身子。尽管他觉得天气暖和,但身子湿了后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然后,他走近原先他母亲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冬棉衣也许有点冷,但他突然觉得不能把这些衣服穿到他刚刚洗干净的身上。他的棉衣面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第一次见他他就穿着露棉絮的衣服。以后她一定要洗衣补衣,但不能第一天就这样。
  
  他在蓝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样的布料做的长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过节时才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的时间。随后他很快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破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他的头发。
  
  
  
  他父亲又走近他的房间,把嘴对着门缝。
  
  
  
  “难道今天我不吃饭了?”他抱怨说。“到我这个年纪,身子骨在早晨都是虚的,非吃些东西才行。”
  
  
  
  “我这就去做,”王龙说,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而且还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丝绳。
  
  
  
  随后他脱掉长衫,把辫子盘在头上,端着盛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饭给忘了。他一般都拌玉米面粥给他父亲。而他自己是吃不到玉米面粥的。他摇动着身子把澡盆端到门口,把水倒进离家最近的地里。这时他想起为了洗澡他已经把锅里的水用光,他还得重新生火。于是一股对他父亲的火气从心里升起。
  
  
  
  “这老头子就知道吃饭喝水。”他对着灶口低声说,但他也没有大声说什么。这是他必须为老人做饭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从门旁边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往锅里舀了很少一些。不一会水就开了,他在里面拌了玉米面,然后端给老人。
  
  
  
  “今晚我们吃米饭,爹,”他说。“喏,玉米粥在这里。”
  
  
  
  “筐里只剩一点米了。”老人说,一边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用筷子搅着稠糊糊的黄粥。
  
  
  
  “那我们在清明节就少吃一些。”王龙说。但老人没有听见。他正在呼噜呼噜地端着碗喝粥。
  
  
  
  然后王龙走进自己的房间,又穿上他的蓝布长衫,放下盘着的辫子。他用手摸摸剃过的头,又摸了摸脸。也许最好再剃一剃?太阳几乎还没有升起。他可以穿过有剃头匠的那条街,先剃个头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家。如果他的钱够的话,他会这么做的。
  
  
  
  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用灰布做的油腻的小荷包,数了数里面装的钱。里面有六个银元和两把铜板。他还没有告诉父亲,那天晚上他已经请了一些朋友来吃饭。他请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儿子,为了他父亲的面子还请了他叔叔,另外还请了三个住在同村的邻居。他打算那天早上从城里带回点肉、一条塘鱼和一把果仁。他甚至也许买些南方产的竹笋和牛肉,用来和自己菜园里种的蔬菜做在一起,但这只有在买了豆油和酱之后还有余钱时才行。如果他剃了头,也许就买不成牛肉了。然而,他宁愿剃头,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他没有告诉老人,一清早就去了。虽然天还是暗红色的,可太阳正爬上天边的云端,照着成长的麦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王龙毕竟是农民,他一时感到高兴,弯下腰察看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气,不安地望着天空。雨在那边,隐藏在云际,浓重地压在风上面。他要买一束香,烧给小庙里的土地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会这么做的。
  
  
  
  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在他就要穿过的城门里边,坐落着黄家的大院,那个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有人说,“娶个大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呢”。可是当他对父亲说“我真的永远不会有女人吗?”时,父亲回答道:“在这么个苦日子里,人家娶亲花费那么多,个个女人没过门就要金戒指、绸衣裳,穷人家只能讨使唤丫头。”
  
  
  
  那时他父亲曾起身到黄家去,询问有没有要嫁出来的丫头。
  
  
  
  “丫头不必太年轻,也用不着好看。”他说。
  
  
  
  王龙曾因她准不会好看而闷闷不乐。有个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别的男人都会祝贺他的。他父亲看到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对他喊道:“我们要好看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
  
  她会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儿!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再说,谁听说过有钱人家的漂亮丫头会是个黄花闺女?那些少爷们早把她玩够了。你想想看,一个漂亮女人会觉得你这庄稼人的手同阔少爷柔软的手一样舒服?你那晒黑的脸与玩她的那些人的金黄色的皮肤一样漂亮?”
  
  
  
  王龙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对的。然而在回答之前,他还是要争一下。于是他强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一个麻子脸或豁嘴唇的女人。”
  
  
  
  “我们会看看要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他父亲答应说。
  
  
  
  其实,那个女人既不是麻子脸,也不是豁嘴唇。但他就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一无所知。他和父亲买了两只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父亲把这些东西拿给了那个女人的主人,作为订亲的信物。除了这点,对于将要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来。
  
  
  
  他走进阴森灰暗的城门。附近挑水的人挑着大大的水桶,整天进进出出,水从桶里溅出,洒在石头路上。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阴凉。所以卖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摆在石头上,让切开的瓜果吸收潮湿的凉气。因为季节尚早,还没有卖瓜的,但有些盛着又小又硬的青桃的篮子摆在两边,卖桃子的高声喊叫:“春天的第一批鲜桃第一批鲜桃!买桃呀,吃了这桃,肚子里冬天积下的毒气就没啦尸王龙自言自语说:”要是她喜欢青桃,回来时我就给她买一些。“他无法想象他回来走过城门时,有个女人会走在他后面。
  
  
  
  他在城门里边向右转,不一会就到了“剃头街”。在他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人这样早进城,只有一些头天晚上挑了蔬菜进城的农民,他们想在早市上把菜卖掉,然后赶回去干地里的活。他们曾颤颤抖抖畏缩着睡在菜筐旁边,现在,他们脚边的菜筐已经空了。王龙躲着他们,惟恐有人认出他来,因为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日子开他的玩笑。整条街上,一长串剃头匠站在他们的剃头挑子后面,王龙走到最远处的一个,坐在凳子上,招呼正在和邻人聊天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立刻转过来,很快从他木炭盆上的壶里往铜脸盆里倒上热水。
  
  
  
  “全剃吗?”他用一种行家的语气问。
  
  
  
  “剃头刮脸。”王龙回答。
  
  
  
  “修不修耳朵和鼻眼?”剃头师傅问。
  
  
  
  “那要加多少钱?”王龙小心地问。
  
  
  
  “四个钱。”剃头师傅说,开始在热水里投洗一块黑布手巾。
  
  
  
  “我给你两个吧。”王龙说。
  
  
  
  “那就修一个耳朵和一个鼻眼,”剃头师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边的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剃头匠做了个鬼脸,那个剃头匠禁不住大笑起来。王龙看出自己受到人家的嘲笑,有某种说不出的心情,觉得自己不如这些城里人;他总是这样,哪怕他们只不过是剃头匠,是最下等的人。于是他赶忙说:“随你好了随你好了”然后他就让剃头师傅打肥皂、揉搓、剃刮。剃头师傅毕竟还算大方,他没有额外收钱,熟练地为他捶打肩膀和后背,宽松他的肌肉。他给王龙刮前额时评论说:“剃光了头这可是个不难看的农民。时兴的是剪掉辫子。”
  
  
  
  他的剃刀紧擦着王龙头顶上的发圈刮来刮去,王龙忍不住喊道:“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于是剃头师傅哈哈大笑,剃齐了他头顶上的发边。
  
  
  
  剃完头,把钱数到剃头师傅又皱又湿的手里时,王龙有一阵感到害怕。要这么多钱!但他又回到街上时,清风拂着他刮过的头皮,他便对自己说:“就这么一次。”
  
  
  
  然后他走到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看着屠户用干荷叶把肉包好,接着他犹豫了一下,又买了六两牛肉。一切都买好之后甚至包括像肉冻一样在架子上发颤的两方新鲜豆腐他走到一家蜡烛店,从那里买了两股香。随后,他带着羞怯的心情迈步向黄家大院走去。
  
  
  
  刚到黄家门口,他就恐慌起来。他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他应该请他父亲他的叔叔甚至他最近的邻居老秦任何一个人和他一道来。他以前从未到过富人家里。他怎么能拿着办喜酒的东西进去说“我来接一个女人”?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久。门紧紧关着,两扇大木门漆成黑色,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紧闭在一起。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此外没有一个人。他转身走开。这是不可能的。
  
  
  
  他觉得有些发晕。他要先去买点吃的。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忘了吃饭。他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在桌上放了两个铜钱,坐了下来。一个肮脏的,穿着油腻发亮的黑围裙的堂倌走到他身边,他对他叫道,“来两碗面条!”面端上以后,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挑进嘴里,贪婪地吞了下去,那个堂倌站着,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
  
  
  
  “还要吗?”堂倌无所谓地问道。
  
  
  
  王龙摇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望望。在这个又小又暗摆满桌子的拥挤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或喝茶。这是个穷人吃饭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间,他显得干净整洁,颇像个富人,因此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哀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我一点小钱我饿得慌啊!”
  
  
  
  王龙以前从未碰到乞丐向他乞讨,也从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觉得高兴,向乞丐的碗里扔进两个小钱,也就是一个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索着放进他褴褛的衣服。
  
  
  
  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烦地闲走着。“要是你不再买什么,”他终于非常不礼貌地说,“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王龙对这样的无礼感到愤慨,他本来会发作的,只是他想到黄家大院,想到去那里接一个女人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冒出汗来,就像正在地里干活似的。
  
  
  
  “给我拿茶来。”他软弱地对堂倌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茶就来了,小堂倌尖刻地说:“铜钱呢?”
  
  
  
  王龙感到吃惊,但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里再掏出一个铜钱。
  
  
  
  “这等于抢劫。”他咕咕哝哝,心里极不乐意。这时,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邻居走进店来,于是急忙把铜钱放在桌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地从侧门走了出去,又一次来到街上。
  
  
  
  “不得不去了。”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慢慢地向黄家大门走去。
  
  
  
  这次,因为已经过了中午,大门打开了。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他刚吃过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没有剪过。当王龙走近时,他从篮子猜想王龙是来卖什么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喂,干什么的?”
  
  
  
  王龙很吃力地回答说:“我是王龙,种地的。”
  
  
  
  “噢,种地的王龙,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对谁都不客气。
  
  
  
  “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得出来”看门人装作耐心地说,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语似的。在阳光下,他脸上冒出汗来。
  
  
  
  看门人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今天叫我在这里等一个新郎。可你胳膊上挎着篮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
  
  
  
  “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把他带进去。但看门人却一动不动。最后王龙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自己进去?”
  
  
  
  看门人装作大吃一惊:“老爷会要你的命的!”
  
  
  
  然后,他看到王龙过于天真,便说道:“一点银子就是一把好钥匙。”
  
  
  
  王龙终于明白这人是想向他要钱。
  
  
  
  “我是个穷人。”他乞求地说。
  
  
  
  “让我看看你腰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说。
  
  
  
  天真的王龙真的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大衫,从腰里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抖在左手里。这时看门人露出了笑脸。王龙还剩有一块银元和十四个铜板。
  
  
  
  “我就要这块银元吧。”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把钱放到他袖子里,快步走进大门,边走边喊:“新郎新郎!”
  
  
  
  王龙尽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气愤,对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他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跟着走了进去。
  
  
  
  虽然他这是第一次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但事后他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他脸上发烧,低着头,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只听得前面有声音呼喊,四下里发出格格的笑声。他仿佛走过了近百个院子,突然,看门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进一间小过厅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门人走进里面,过了一会转回来说;“老夫人叫你去见她。”
  
  
  
  王龙正要往前走,看门人却又把他拦住,厌恶地喊道:“你不能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一篮子猪肉和豆腐去见一位尊贵的夫人!你怎么躬身施礼呀?”
  
  
  
  “对对”王龙激动地说。但他不敢把篮子放下,惟恐篮子里有什么东西给偷了。他不会想到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想要这些东西:两斤猪肉、六两牛肉和一条小塘鱼。看门人看出他的担心,非常蔑视地叫道:“在这样的人家,我们把这种肉喂狗吃!”他抓起篮子放在门后,把王龙推向前去。
  
  
  
  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的柱子雕画得十分精致,然后他们进入一个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大厅又宽又高,二十个他自己那样的房子装进去都显不出来。他只顾惊奇地仰头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画栋,差一点在门口的高台阶上绊倒,幸亏看门人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你要这么礼貌地在老夫人面前磕响头吗?”
  
  
  
  王龙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个上座上,他看见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着闪光的珠灰色缎衣,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根正在燃着的烟枪。她用细小锐利的黑眼睛看着他。在她瘦削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凹陷而又锐利,仿佛是猴子的双眼一样。那只拿着烟枪头的手上的皮肤,裹着她的纤细的骨头,圆滑而呈黄色,宛若一个人身上镀的金一般。王龙跪下,头碰在铺了瓷砖的地上。
  
  
  
  “让他起来,”老太太威严地对看门人说,“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他是来领那个女人的吗?”
  
  
  
  “是的,太夫人。”看门人回答。
  
  
  
  “为什么他自己不说?”老太太问。
  
  
  
  “他是个傻子,太夫人。”看门人说,捻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这话惹急了王龙,他愤怒地望了望看门人。
  
  
  
  “我只不过是个粗人,尊贵的太夫人,”他说,“在这种场面我不知讲什么好。”
  
  
  
  老太太仔细地、十分威严地打量着他,似乎正要说话,但一只手却抓到了一个丫鬟给她装好的烟枪,于是,她好像一下子把他给忘了。她俯下身,贪婪地在烟枪上吸了一阵。她敏锐的眼神不见了,一层惘然的薄雾蒙上了她的眼睛。王龙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的眼睛瞟过来,看见了他的身影。
  
  
  
  “这男人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发怒地问道,好像她已经把什么事都忘了。看门人脸上毫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我在等那个女人,老夫人。”王龙非常吃惊地说。
  
  
  
  “女人?什么女人”老太太又开始说话,但她身旁的丫鬟弯下身低声提醒了她。她想起来了:“啊,是的,刚才我忘了一件小事你是来领一个叫阿兰的丫头的。我记得我们答应她嫁给某个庄稼人。你就是那个庄稼人吗?”
  
  
  
  “我就是他。”王龙回答。
  
  
  
  “快把阿兰叫来。”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赶紧把这件事了却,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大屋子的寂静中抽她的大烟。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了,她领来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那女人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衣服。王龙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转开,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这就是他的女人。
  
  
  
  “过来,丫头,”老太太不在意地说,“这人是来领你的。”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头,合手站在那里。
  
  
  
  “你准备好了吗?”老太太问。
  
  
  
  那女人慢慢地像回声般答道:“准备好了。”
  
  
  
  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趁她站在他面前,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很好不尖,不娇,朴实,显得脾气不错。她的头发整齐光滑,衣服也干净。但有一刻他失望地看到她的脚没有缠过。但对这点他未能细想,因为老太太已在对看门人说话:“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让他们走吧。”接着她叫过王龙说,“我说话时你要站在她身边。”等王龙走上去时,她说:“这女人来我们家时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我是在一个荒年买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逃荒来到南方。他们原籍在山东北部,又回那里去了,关于他们的其他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看得出,她有那地方人的强壮的身体和方正
  
  的脸庞。她会在田里很好地给你干活,打水和其他各种活计也都会让你如意。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你并不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有没事干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来寻欢作乐。她也不算聪明。可是你叫她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好,而且她脾气也很好。就我所知,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她不够漂亮,即使她不当厨房的丫头,也不会使我的儿孙们动心。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也只能是个男用人。可是院子里有无数漂亮的丫头随便走动,我想不会有谁看上她的。把她带走吧,好好地待她。虽然她有些迟钝,可她是个好丫头,要不是我在庙里许愿晚年积些功德,给世上多添些生命,我还会留着她呢,因为她在厨房里干得挺不错。不过,如果有
  
  人要我的丫头,我就把她们嫁出去,老爷们是不要她们的。”
  
  
  
  然后她又对那女人说:“听他的话,给他生几个儿子,多给他生几个。把头生儿子抱来给我看看。”
  
  
  
  “是,太夫人。”那女人恭顺地说。
  
  
  
  他们站着犹豫不定,王龙觉得非常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去吧,你们走吧!”老太太不高兴地说。王龙慌慌忙忙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后面,她后面是看门的人,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这只箱子放在王龙转回来找篮子的那个过厅里,不肯再往前扛了,实际上,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然后王龙转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对面看她。她的脸方方的,显得很诚实,鼻子短而宽,有两个大大的鼻孔,她的嘴也有点大,就像她脸上的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她的两眼细小,暗淡无光,充满了某种没有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悲凄。这是一副惯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自己,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漂亮一副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恹恹的脸。不过她的黑皮肤上没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环他给她买的那副镀金耳环她的手上戴着他给她的戒指。他转过身去,心里暗暗兴奋。是啊,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
  
  
  
  “这个箱子,还有这个篮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弯下身,一句话没说,提起箱子的一头,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她在重重的箱子下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他望着她,突然说道:“我来拿箱子。你拿着篮子。”
  
  
  
  于是他把箱子放到自己背上,顾不得他穿着最好的长衫。她仍然没有说话,把篮子提了起来。他想着他走过的上百个院子,想着他扛了箱子的怪样子。
  
  
  
  “要是有个边门就好了”他低声说。她想了一会后点了点头,好像她并没有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带路穿过一个不用的小院,院子里长满杂草,水池子也干了;院子里还有棵弯弯的松树,树下有个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闩,他们穿过那个门走到街上。
  
  
  
  有一两次他回过头看她。她跟随他走着,没缠过的大脚走得很稳,好像她这辈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她宽大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城门那里,他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一只手在腰里摸索他剩下的铜板,用另一只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稳。他掏出两个铜板,买了六个小的青桃。
  
  
  
  “拿着这些桃子,你自己吃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像个孩子似的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沿水田田埂走着时,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小心地一点点啃一个桃子,但当她看到他瞧着她时,她又把桃子攥在手里,下巴也一动不动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村西地边的土地庙。这个土地庙是座很小的房子,只有一个人的肩那么高。它是用灰砖造的,顶上盖了瓦片。王龙的爷爷曾在这块地上耕作现在王龙自己也靠它为生是他用手推车从城里推来砖盖了这座小庙。庙墙外面抹了灰泥,在一个收成好的年头曾雇了画匠在白灰泥墙上画了一幅山和竹子的风景。但是由于几代雨水的冲刷,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像羽毛似的竹子,原来画的山差不多完全看不见了。庙里坐着两尊小而严肃的神像,它们是由庙周围田里的泥土做的,在屋顶下受到很好的保护。两尊神像是土地爷本人和土地婆。它们穿着用红纸和金纸做的衣服,土地爷还有用真毛做的稀疏下垂的胡须。每
  
  年过年时,王龙的父亲都买些红纸,细心地为这对神像剪贴新的衣服。因为每年雨雪飘进来,夏日的太阳照进来,都会毁坏它们的衣服。
  
  
  
  但因为这年刚开始不久,它们的衣服还是新的,王龙对它们漂亮的外观感到骄傲。他从女人手里拿过篮子,小心地在猪肉下面找他买的香。他惟恐把香折断了,那样就意味着一种凶兆,但幸好香都完好无损。他把香找出来后,把它们并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里那是别人烧香时积起来的,因为所有的邻居都供奉这两个小小的神像。然后他摸出火镰,用一片干树叶做引火,燃起火来点着了香。
  
  
  
  王龙和他的女人双双站在他们的土地神前。他女人看着香头烧红后变成了香灰。当香灰太重时,她俯过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弹掉。然后,好像对她的举止感到害怕,她很快地看了看王龙,眼神显得有点迟钝。然而他喜欢她这样做,因为这似乎说明她觉得那些香是属于他们俩的。这就是结婚的时刻。他们肩并着肩,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香烧成了灰烬。随后,因为太阳渐渐沉下去,王龙又扛起箱子,他们向家里走去。
  
  
  
  在家门口,老人站在那里,让最后一缕阳光晒到他的身上。王龙和那个女人走近时,他站着没动。他要是注意她就失了他的身份。因此,他假装兴致勃勃地看云彩,大声说:“那块挂在新月左角的云是下雨的征兆。最迟明天夜里就会下。”然后,当他看见王龙从女人手里接过篮子的时候,他又喊道,“你花钱了。”
  
  
  
  王龙把篮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简短地说,然后把箱子扛进他睡觉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边。他好奇地望着它。但老人走到门口,又叨叨地说道:“成个家就没完没了地花钱!”
  
  
  
  虽然他暗暗高兴他的儿子请了客人,但他觉得在新儿媳妇面前花了钱不埋怨几句不行,不然的话,她可能一开头就会乱花钱。王龙没有说话,但他走出去把篮子拿进了厨房,那女人也跟了进去。他把吃的一样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冷冷的锅台上,对她说:“这是猪肉,这是牛肉和鱼,一共有七样吃的。你会做菜吗?”他对女人说话时并没有望着她,那样是不合适的。那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我就做厨房里的丫头。黄家每顿饭都有肉。”
  
  
  
  王龙点点头,把她留在厨房里,直到客人们拥进来才重新见她。客人当中有他的叔叔,人虽精神却奸猾贪嘴;他叔叔的儿子,一个蛮横无礼的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羞怯地笑着的农民。有两个村里的人王龙经常与他们交换种子,收割时互相帮忙,其中一个是他的紧邻,这人姓秦,是个身材矮小沉静的人,除了万不得已总不愿开口讲话。
  
  
  
  出于礼貌,客人们为座次让来让去,等他们在堂屋里坐定之后,王龙走进厨房,叫女人上菜。那时他很高兴,因为她对他说:“最好我把碗递给你,你把它们放到桌上。我不愿在男人们跟前抛头露面。”
  
  
  
  王龙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见他,但却不愿见其他男人。他在厨房门口从她手里把碗接过来,把它们放在堂屋的桌上,然后大声招呼说:“吃吧,叔、伯、兄弟们。”当他爱开玩笑的叔叔说:“不让我们看看娥眉新娘吗?”王龙坚定地答道:“我们还没有成婚。在完婚之前别的男人看她是不合适的。”
  
  
  
  他诚心地劝客人们吃饭,他们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们吃得很开心,不怎么讲话,但有人赞扬红烧鱼做得好,也有人称赞肉做得好吃,而王龙则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说:“东西不多做得也不好。”
  
  
  
  不过他心里却对那些菜感到满意,因为那女人只用手边的肉,配上糖、醋、一点酒和酱油,便巧妙地调出了食物的所有滋味,而王龙在朋友家的酒席上,还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菜肴。
  
  
  
  那天晚上,客人们喝着茶,又说又笑地呆了很久,而那个女人一直挨在锅台后面。当王龙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厨房时,她已经畏缩在牛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王龙叫醒她时她头上粘着草棍儿,而且王龙喊她时她突然举起了胳膊,仿佛是怕挨打似的。她终于睁开眼睛,用陌生无语的眼神望望他,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个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那天早晨他为她洗身子的房间,然后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红蜡烛。在灯光下,当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在一起时,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女人。总得干那种事的。”
  
  
  
  于是他开始硬着头皮脱自己的衣服。至于那个女人,她围着帐子角爬着,开始不声不响地铺床。王龙粗声粗气地说:“你躺下时先把灯吹灭。”
  
  
  
  然后,他躺下来,把棉被拉过来盖住肩头,假装睡觉,但他并没有睡着。过了好长一会,当屋子里黑下来,那女人在他身边慢慢地、不声不响地蠕动时,一阵狂喜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把她抱进了怀里。
  
  
  
  生活中有这样的享受。第二天早晨,王龙躺在床上,望着这个现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女人。她坐起身,披上她的宽大的衣服,围紧脖子和腰,慢慢扭动着身子把衣服穿好。然后她把双脚伸进自己的布鞋,用缝在后面的鞋袢把鞋提上。小窗孔里射进的一道光照在她身上,他朦朦胧胧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并没有变化。这使王龙感到惊奇,他觉得那一夜一定使他自己变了样,然而这个女人就在身边,从他的床上起来,好像她有生以来每天都是从这床上起来一样。在清晨的黑暗里,老人的咳嗽声高了起来,不停地叫苦,于是他对她说:“先拿一碗开水给我爹,让他润润肺。”
  
  
  
  她用和昨天说话时一模一样的声音问:“水里要不要茶叶?”
  
  
  
  这个简单的问题使王龙费神犯难。他本想说,“当然要有茶叶。你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吗?”他本想让这女人觉得茶叶在他们家算不了什么。因为在黄家,肯定每天喝的都是泡了茶叶的绿莹莹的茶水。或许甚至那里的丫头也不喝白水。但他知道,如果这女人头一天给他父亲端的是茶而不是白开水,他父亲一定会生气的。何况,他们也真的不富裕。因此他若无其事地答道:“茶叶?不不这会使他的咳嗽更厉害。”
  
  
  
  说完他躺在床上,温暖而满意,而那女人则在厨房里烧火煮水。他本想继续睡下去,因为他现在可以多睡一会了,但他那粗笨的躯体由于这些年来天天早起却睡不下去,于是他便躺在那里,用脑子和肉体体会这种懒散的享受。
  
  
  
  他仍然有些害羞地想他这个女人。他一会儿想他的田地,想田里的麦子,想要是下了雨收成会怎么样,想他希望从姓秦的邻居那里买的白葱籽,如果双方价格谈得拢的话。但是,在这些他脑子里天天都想的事情当中,对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新想法不断穿插进来,想着夜里的事,他突然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他。这是个新的疑问。以前他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她,在他的床上和他的家里她会不会令人满意。虽然她的脸平平板板,两只手上的皮肤很粗糙,但她高大的肉体却是柔软的,还没有被人动过,想到这里笑了跟头天晚上他向着黑暗里发出的又短又粗的笑声一样。看来少爷们只看见一个厨房丫头的平板的面孔,对她身
  
  上的其他部分却一无所知。她的身子很迷人高个子,大骨架,然而圆润而柔软。他突然希望她喜欢他做她的丈夫,而想到这里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门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个冒着热气的水碗。他在床上坐起身,把碗接了过来。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茶叶。他很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感到有些害怕,对他说:“我给公公的水里没有茶叶我照你说的做的但给你的这碗我…-.”
  
  
  
  王龙看到她有些怕他,觉得很高兴。没等她说完他就回答说:“我喜欢茶水我喜欢茶水。”他高兴地咕噜咕噜地把茶水喝了下去。
  
  
  
  他心里充满了这种新的欢乐,他甚至对自己也羞于承认,“我这个女人真够喜欢我的!”
  
  
  
  此后一连好几个月,他觉得好像除了看自己这个女人之外什么事都没干。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他扛了锄到他的地里,耘出一行行庄稼;他把牛套在耕犁上,耕好村西栽种蒜和葱的土地。他干活非常高兴,因为中午他一回到家里,他吃的饭就准备好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碗筷整齐地摆在上面。以前,他回到家里,虽然很累,还得自己做饭,除非老人早早就饿了,自己拌点玉米粥或做一些死面的烙饼卷蒜苗。
  
  
  
  现在,不论有什么吃的都给他准备好了,他可以坐在桌边的板凳上马上吃饭。屋里的泥地扫过了,柴禾也堆了起来。早上他到田里去了以后,女人便拿上竹耙和一条绳子到田野去捡柴禾,这里捡一些草,那里捡一根树枝或一把树叶,到中午回来时,便背回足够做饭的柴草。这使王龙感到高兴,他们用不着再买柴烧了。
  
  
  
  下午,她将一把铁锹和粪筐背到肩上,去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那里有载货的骡子驴马来往。她在路上捡牲口粪,把粪背回家堆在门外的墙根处,用作田地的肥料。她干这些活不声不响,而且并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去干。到了晚上,她一直要到把厨房里的牛喂饱饮足以后才休息。
  
  
  
  她拿出他们的破衣服,用自己在竹锭上用棉花纺的线来缝补,补好他们冬棉衣上的破洞。她把他们的被褥拿到门口的太阳底下,拆下里表洗干净挂在竹竿上晒干,把被褥里面多年来变得又硬又黑的棉絮重新絮过,杀死藏在被褥缝里的虱子跳蚤,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一天又一天,她不停地做这做那,直到把三间屋子都搞得干干净净,差不多有了生气。老人的咳嗽也渐渐见好,他背靠房子的南墙坐着晒太阳,常常半醒半睡,感到温暖而满足。
  
  
  
  但这个女人,除了生活中非说不可的话以外,她从不讲话。王龙看着她的大脚慢慢稳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暗暗地注视着她那无表情的方脸和有些害怕的眼神,对她毫不理解。夜晚,他知道她的身体柔滑结实。但在白天,她的衣服,她的朴素的蓝布衣裤遮住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她像一个忠诚的、沉默寡言的女仆,一个只有女仆身份的女人。然而他不应该对她说:“为什么你不说话?”那是不合适的。她做了她该做的一切,这已经足够了。
  
  
  
  有时,他在田里干活时,也常常想关于她的事情。她在黄家那上百个院子里见过些什么?没有与他共同生活以前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想不明白。然后他又因为自己对她的好奇心和兴趣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
  
  
  
  但是,对于一个曾经做过大户人家的丫头并从清晨工作到深夜的女人,三间屋子的家务和一天做两顿饭是不够她忙的。一日,当王龙在迅速生长的小麦地里忙得不可开交,一天接一天地锄麦锄得腰酸背疼的时候,她的身影出现在他躬身耕锄的麦垄中间,她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
  
  
  
  “天黑以前家里没什么事干。”她简短地说,然后她再没说话,走到他左边的一垄田里,扎扎实实地锄起地来。
  
  
  
  时值初夏,烈日直晒到他们身上,她脸上很快就挂满了汗珠。王龙脱去上衣,光着脊背;但她却穿着遮住双肩的单衣干活,单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像是又一层皮肤。他和她两人一起干活,配合默契,一句话也不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他觉得和她凑合在一块,甚至不觉得累了。他好像把什么事都忘了,有的只是这样在一起干活时内心的愉快。他们把自己这块地对着太阳翻了又翻正是这块地,建成了他们的家,为他们提供食物,塑成了他们的神像。土地肥沃得发黑,在他们的锄头下轻轻地松散开来。有时他们翻起一块砖头,有时又翻起一小块木头。这不算什么。从前某个时期,男男女女的尸体都埋在那里,当时还有房子,后
  
  来坍塌了,又变成了泥土。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要变成泥土,他们的肉体也要埋进土里。在这块土地上,每个人都有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干着活,一起沿田垄移动一起让田地结出果实谁也不跟谁讲话。
  
  
  
  太阳落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看了看他的女人。她满头大汗,一脸泥土。她像个土人,浑身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样的褐色。她的湿透了的、被泥土染黑了的衣服紧贴到她宽而结实的身上。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垄锄完。然后,还像平常那样毫无表情,她直板板地说:“我怀了孩子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单调,比平常更缺乏生气。
  
  
  
  王龙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这件事该说什么呢!她弯下腰捡起一小块砖头,把它从田垄里扔了出去。她说这件事就像以前说“我给你把茶端来了”,或者就像说“我们吃饭吧”一样。这事在她看起来竟那样平常!但对他来说他无法说出这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情激动,接着像突然受到约束似的又冷静下来。看来,轮到他们在这块土地上传宗接代了!
  
  
  
  他突然从她手里拿过锄头,声音有些闷塞地说:“别干了。天已经晚了。我们要告诉老人去。”
  
  
  
  然后他们走回家去。她走在他后面五六步远的地方,因为做女人的就应该那样。老人站在门口,饿着肚子等吃晚饭,因为自从家里有了女人以后,他从不自己做饭。他有些等急了,嚷着说:“我太老了,像这样等饭吃受不了!”
  
  
  
  但王龙从他身边走进屋里时说:“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想尽量说得平静些,就像说“今天我在村西地里下了种”那样,但他做不到。虽然他说话声音很低,但他听起来比他喊话的声音还高。
  
  
  
  老人先是眨了眨眼,然后一下子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哈哈哈!”仿佛他对走来的儿媳妇喊道,“这么说快有收获了!”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平静地回答说:“我这就准备饭去。”
  
  
  
  “对对吃饭!”老人急切地说,像个孩子似的跟着她走进厨房。就像他想到孙子忘了饭一样,现在,想到新做的饭摆在面前,他又把孙子忘了。
  
  
  
  可是王龙却在黑暗里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脑袋托在交叉的双臂上。另一个生命,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即将诞生.
  
  
  
  快到分娩的时候,王龙对他的女人说:“到时候我们得有个人来帮忙得有个女人。”
  
  
  
  但她摇了摇头。她正在洗晚饭用过的碗。老人已经上床睡觉。晚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唯有闪烁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灯是用小罐头盒做的,里面装上豆油,用棉花搓成的灯芯浸在油中。
  
  
  
  “不要女人?”王龙吃惊地问道。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样与她谈话:谈话时,她这一方只是些头和手的动作,至多偶尔不情愿地从她的大嘴里漏出一句话来。他甚至逐渐觉得这种谈话并不缺少什么。“可是家里只有两个男人怎么行呀!”他继续说,“我母亲那时从村里找了个女人。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你在那个大户人家家里,没有跟你相处得不错的老妈子能来吗?”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离开的那户人家。她跟他翻了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她的小眼睛睁大了,脸上激起了沉郁的怒气。
  
  
  
  “那家没一个人能来!”她冲着他喊道。
  
  
  
  他把他正在装烟叶的旱烟袋放下,瞪眼看着她。但她的脸忽然又变得和平常一样,她把筷子收拾到一起,好像她并没有说过什么。
  
  
  
  “噢,这事可就怪了!”他吃惊地说。但她什么话都没说。然后他继续争辩道:“我们两个男人,对生孩子的事一点不懂。父亲呢,进你的房间不方便而我自己,连牛下小牛都没见过。我这双笨手可能会把孩子毁了的。喂,还是从那个大户人家找个人,那里的丫头常常生孩子的……”
  
  
  
  她已经细心地把筷子在桌子上放好,然后看看他,过了一会后她说:“我再去那家时,我要在怀里抱上儿子。我要给他穿一件红袄和一条红花裤子。他的头上要戴一顶前面缀着金色小菩萨的帽子,脚上要穿一双绣有虎头的鞋子。我自己也要穿上新鞋,穿上新的黑棉布外衣,我要到我往日干活的厨房去,到太夫人坐着抽鸦片的大厅去,我要让他们全都看看我自己和我的儿子。”
  
  
  
  他以前从未听她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虽然说得很慢,但却扎扎实实地一口气说了出来。他意识到她已经把整个事情都盘算好了。她在田里傍着他干活的时候,她一直在盘算这些事!她多么令人惊讶啊!他原以为她很少想到孩子,因为她总是一天又一天地默默地干活。然而并不是这样,她已经看见了这个孩子,看到他生下来,穿上一身衣服,而她自己作为他的母亲也穿上了新衣!他自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便小心地在拇指和食指间把烟叶揉成一个小球,拿起他的烟袋,把烟叶装了进去。
  
  
  
  “我想你会需要些钱的。”他终于说,声音明显有些生硬。
  
  
  
  “要是你能给我三块洋钱……”她害怕地说,“这笔钱不少,但我仔细算过,我决不浪费一个铜子儿。我要让布商给我剪得一寸都不差。”
  
  
  
  王龙在他的腰里摸索着。前天,他曾到城里集市上卖过一捆从村西地里的水塘割的芦苇,腰里的钱比她需要的还略多一些。他把三块洋钱放到桌子上。然后,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添上了第四块洋钱。这块洋钱他一直在身上带了好长时间,打算万一哪天早上想在茶馆里赌赌运气时好当个赌本。但他总怕赌起来会输掉,所以他从未赌过,只是围着桌子徘徊,看着骰子在桌子上碰撞。他一般在说书棚里消磨在城里多余的时间,因为在那里,人们可以听到古代的故事,而且最多在敛钱的碗伸过来时放上一个铜板。
  
  
  
  “你最好把这一块也拿着。”他说,一边很快地把纸捻吹着,点上他的烟袋。“你也许可以用一小块绸子给他做个斗篷。毕竟他是头一个孩子。”
  
  
  
  她没有马上把钱拿起来,而是低头看着钱。她站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然后她像耳语般地低声说:“我这是第一回拿到洋钱。”
  
  
  
  突然她把钱拿起来攥在手里,匆匆忙忙走进她睡觉的房间。
  
  
  
  王龙坐着抽烟,想着刚才桌子上放着的洋钱。钱是从田地里来的,这洋钱是从他耕锄劳作的土地上得来的。他依靠他的土地生活;他靠一滴滴汗水从土地得到粮食,从粮食得到洋钱。在这之前,每次他把洋钱拿出来给人的时候,就像是割了他身上的肉随便送人一样。但是现在,这样把钱给人头一回不觉得痛惜。他不是看见这些洋钱落到了城里陌生的商人手里;他看见这些洋钱变成了甚至比洋钱本身还有价值的东西穿在他儿子身上的衣服。他这个奇怪的女人,只干活不讲话的女人,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却第一个看见了这样穿戴起来的孩子!
  
  
  
  她分娩的时候拒绝让任何人呆在她身边。那是在一个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去。她正在熟了的庄稼地里和他一起干活。小麦成熟割过以后,田里放了水插上了稻秧,现在稻子也该割了,稻穗已经熟透,由于夏天的雨水和初秋温暖催熟的阳光,稻粒非常饱满。他们全天在一起收割稻子,弯着腰,用短把的大镰刀将一撮撮稻子割下。由于她挺着大肚子,勉强地弯下腰,所以她割得比他慢多了,他们前后拉开,他的垄在前面,她的在后面。从中午到下午到傍晚,她越割越慢,他不高兴地扭过头看看她。她停下手,然后站起身,把镰刀扔到地上。她的脸上透出新汗,这是一种新的痛苦的汗水。
  
  
  
  “到时候了,”她说。“我要回家去。等我叫你时你再进屋。你只要给我拿一根新剥的苇子,把它劈成篾就行了。我好把孩子的脐带割断。”
  
  
  
  她穿过田地向家里走去,仿佛没事人似的;他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走到远处地里的池塘旁边,挑了一根细长的绿苇子,细心地剥好,用他的镰刀劈开。接着,秋天的夜幕很快降临,他带了镰,往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的晚饭热乎乎的放在桌上,老人正在吃着。原来她停了工是来给他们做饭的!他心里暗自思量,这样的女人一般是找不到的。然后他走到他们的房间门口叫道:“苇篾拿来了。”
  
  
  
  他等待着,以为她会叫他把苇篾拿进去。但她没有叫他。她走到门口,从门缝里伸出手,把苇篾拿了进去。她一句话没说,但他听见她沉重地喘着气,像一个跑了很多路的动物那样在喘息。
  
  
  
  老人从碗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看说:“吃饭吧,要不全都凉了。”接着他又说,“还用不着你操心要很长一段时间呢。我清楚地记得,我那第一个孩子到黎明时分才生下来。唉,想想我和你娘生的所有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可能有十来个我都忘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你要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要生了又生。”这时他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又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我可能就成了一个男孩的爷爷了!”他突然开始大笑,停下来不再吃饭,在昏暗的屋子里,哈哈地笑了好一阵子。
  
  
  
  但王龙仍然站在门口,听着她沉重的、动物般的喘息。一股热血的腥味从门缝里透出来,那是一种令人吃惊的难闻的气味。屋里女人的喘息声变得又急又粗,像在低声喊叫,但她忍着没发出大声。当他再也忍不住,正要冲进屋里时,一阵尖细有力的哭声传了出来,他忘记了一切。
  
  
  
  “是男的吗?”他急切地喊道,忘记了他的女人。尖细的哭声又传了出来,坚韧,动人。“是男的吗?”他又喊道,“至少要告诉我这一点是不是男的?”
  
  
  
  女人的声音像回声般微弱地回答:“是个男的!”
  
  
  
  这时,他走到桌旁坐下。这一切是多么快呀!饭早就凉了,老人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可这一切是多么快呀!他摇了摇老人的肩膀。
  
  
  
  “是个男孩!”他自豪地叫道,“你当爷爷了,我也当爹了!”
  
  
  
  老人突然醒来,开始哈哈大笑,就像他刚才在睡梦中笑出来的一样。
  
  
  
  “对对当然,”他哈哈笑着说,“当爷爷了当爷爷了!”他站起身向他的床走去,仍然哈哈地笑着。
  
  
  
  王龙端起一碗凉饭便吃了起来。他突然间觉得饿极了,恨不得把饭一下子倒进肚里。屋里,他能听到女人拖着身子移动,孩子的哭声尖尖的,连续不断。
  
  
  
  “我想这个家如今再也不会冷清了。”他得意地自言自语。
  
  
  
  他痛痛快快吃饱以后,又回到了门口。她叫他进去,他就进去了。空气中仍然飘着那种破水的热乎乎的气味,但除了木盆里以外别处没有任何痕迹。不过,她已经往木盆里倒了水,把它推到了床底下,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屋里点着红蜡烛,她躺在床上,盖得整整齐齐。她身边躺着他的儿子,按照当地的风俗,孩子用他的一条旧裤子裹着。
  
  
  
  他走上前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涌上了胸口。他俯下身去看孩子。他的脸圆乎乎的,布满皱纹,显得很黑,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长,还湿漉漉的。他已经不再啼哭,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
  
  
  
  他看看他的妻子,她也回眼看了看他。她的头发仍然浸透着痛苦的汗水,细小的眼睛显得暗淡无神。除此之外,她还和平常一样。但她躺在那里,使他不免有点感慨。他的心扑向了这母子两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说道:“明天我要到城里买一斤红糖,冲红糖水给你喝。”
  
  
  
  然后他又看了看孩子,忽然说出下面这些好像他刚刚想到似的活来:“我们一定要买一大篮子鸡蛋,把它们染红然后分给全村的人。这样,人人都会知道我有了个儿子!”
  
  
  
  四生孩子后的第二天,阿兰就起来了,像平常一样,为他们做饭,只是不再和王龙一起去田里收割。所以他一个人一直干到过了中午,然后,他换上他的蓝大衫进了城。他到集市上买了五十个鸡蛋,鸡蛋虽不是新下的,但仍然很好,一个要一文钱。他还买了用来煮水以染红鸡蛋的红纸。接着,他挎着放鸡蛋的篮子,到糖果店去,在那里买了一斤多红糖,他看着卖糖的用棕色纸小心地把糖包好,又在捆糖的草绳下面塞了一方红纸。卖糖的一边包一边微笑。
  
  
  
  “给刚生孩子的母亲买的,是吧?”
  
  
  
  “头生儿子。”王龙得意地说。
  
  
  
  “噢,好运气啊。”那人随随便便地回道,他的目光转向一个衣着很好的刚进来的顾客身上。
  
  
  
  他这话对别人说过多次了,甚至天天都对人说,但王龙觉得这是专门对他说的。他对这人的好意感到高兴,因此从店里走出的时候一再鞠躬。他走到烈日下满是尘土的街上时,觉得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交上了好运。
  
  
  
  想到这点,他开始非常高兴,后来却有了一种恐惧的痛苦。在这种生活里太走运是不行的。天上、地下,到处是邪恶的精灵,他们不可能让凡人的幸福持久,尤其是像他这样的穷人。他急忙转到蜡烛店,那里也有香卖。他从店里买了四股香,家里每人一股,然后带着这四股香赶到小土地庙,把香烧在他和妻子曾烧过香的冷香灰里。他望着四股香燃好,然后才走回家去,心里感到宽慰了一些。这两个小小的保护神稳稳地坐在小屋顶下面他们的力量多大呀!
  
  
  
  此后,人们几乎还不知道生孩子的事,这女人就又回到田里和他一起干活了。收割完毕,他们在家门口的场院打谷脱粒。他和女人一起用连枷打谷。打下谷粒后他们就扬场,用大簸箕把谷粒扬进风里,好的谷粒就近落下,杂物和秕子则一团团随风飘落在较远的地方。接下来田里又该种冬小麦了,当他把牛牵出去套上犁耕地的时候,这女人便拿着锄跟在他后边,打碎犁沟里翻起来的坷垃。
  
  
  
  她现在整天干活,孩子就躺在铺在地上的一条又旧又破的被子上睡觉。孩子哭的时候,女人就停下来,侧躺在地上解开怀给他喂奶。烈日曝晒着他们两人。晚秋的太阳不减夏日的炎热,直到冬天的寒冷到来才把热气驱散。女人和孩子晒成了土壤那样的褐色,他们坐在那里就像是两个泥塑的人。女人的头发上,孩子柔软乌黑的头顶上,都沾满-
  
  了田里的尘土。
  
  
  
  但是,雪白的奶水从女人褐色的大乳房里为孩子涌了出来,当孩子咂一个奶头时,另一个也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但她听任它那样流淌。虽然孩子很贪,她的奶还是吃不完,她真可以养很多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奶水充足,流出来也毫不在意。奶水往往越来越多。有时候为了不把衣服弄脏,她撩起上衣让奶水流到地上;奶水渗入土里,形成一小块柔软、黑色的沃土。孩子长得很胖,性情也好,他吃的是他母亲供给他的永不枯竭的奶汁。
  
  
  
  冬天要到了,他们做好了过冬的准备。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好的收获,这个有三间屋的小房子到处都堆得满满的。房顶的屋梁上挂满了一串串的干葱头和大蒜;在堂屋的四周,在老人的屋里,在他们自己屋里,都安放了用苇席围成的囤圈,里面装满了小麦和稻谷。这些大部分都要卖掉,但王龙过日子很细,他不像村里许多人那样,随便花钱赌博或买些对他们过于奢侈的食物,所以他不必像他们那样在卖不出好价的收获季节把粮食卖掉。相反,他把粮食保存起来,等下雪或新年的时候再卖,那时城里人会出高价买粮食吃的。
  
  
  
  他的叔父甚至常常等不到庄稼全熟便不得不卖粮。有时为了得到一点现钱,他甚至站在田里把粮食卖掉,省得他还要费劲地收割、打场。另外,他的婶母也是个荒唐的女人,又胖又懒,经常闹着要这样那样好吃的东西,还要穿从城里买的鞋子。但王龙的女人做全家人的鞋子,做王龙的,做老人的,做她自己的也做孩子的。要是她也希望买鞋穿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叔父那间旧得快要倒的房子里,梁上从来没有挂过什么东西。但在他自己家的梁上,甚至还挂了一条猪腿肉,这是他在姓秦的邻居杀猪时向他买的。他那只猪像是得了什么病,还在掉膘以前就被他杀了。那是一条很大的猪腿,阿兰将它腌透,挂起来风干。另外,他们还把自己养的鸡杀了两只,取出内脏,在肚里塞上盐,带着毛挂起来风干。
  
  
  
  因此,当冬天凛冽刺骨的寒风从他们东北方的荒漠吹来时,他们坐在家里,周围是一片富裕的景象。孩子很快就差不多能自己坐了。孩子满月那天,他们曾进行庆祝,做了表示长寿的面条;王龙还把参加他婚宴的那些人请来,给了每人十个煮熟染红的红鸡蛋;对村里所有来向他祝贺的人,他也每人给了两个。人人都羡慕他得了儿子,一个又大又胖的月圆脸孩子,高高的颧骨像他母亲。现在冬天到了,他坐在屋里地上铺的被子上,而不用坐在田里了。他们把朝南的门打开,让太阳照进来,而北风被房子的厚土墙挡住,根本吹不到他。
  
  
  
  门前枣树上的树叶,田边柳树和桃树上的树叶,很快被风吹落了。唯有房子东边稀疏的竹丛上的竹叶还留着,即令狂风扭动竹子,竹叶也没有脱落。
  
  
  
  由于刮的是干风,播到地里的麦种不可能发芽,王龙不安地等着下雨。接着,风渐渐停了,空气清静温暖,在平静而阴暗的一天,忽然间下起雨来。他们一家坐在屋里,心满意足,看着雨直泻下来,落到场院周围的地里,从门顶的屋檐上滴滴流下。小孩子感到惊奇,雨落下来时,他伸出小手去捉那银白色的雨线;小孩子笑了,他们跟着他一起笑,老人坐在孩子身边的地上说:“十多个村子里也没有另一个孩子像这个这样。我兄弟那几个孩子在学会走路之前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田里的麦种发芽了,在湿润的褐色土地上拱出了柔嫩的新绿。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就互相串门,因为每个农民都觉得,只要老天爷下雨,他们的庄稼就能得到灌溉,他们就不必用扁担挑水,一趟趟来来去去把腰累弯。他们上午聚在这家或那家,在这里或那里吃茶,光着脚,打着油纸伞,穿过田间小路,一家家走来串去。勤俭的女人们就待在家里,做鞋或缝补衣服,考虑为过新年做些准备。
  
  
  
  但王龙和他的妻子却不常串门。在这个由分散的小房子组成的村子里他们家是六七户当中的一户没有一家像他们家那样温暖富足,王龙觉得如果与别人关系太近,别人就会向他开借。新年就要到了,谁有他们需要买新衣服和年货的钱呢?他呆在家里,女人缝补衣服时,他拿出竹耙进行检查,绳子断了的地方,他用自己种的麻做的新绳串联好,耙齿坏了,他就灵巧地用一片新竹子修好。
  
  
  
  他修理农具,他妻子阿兰就修理家里用的东西。如果一个陶罐漏水,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把它扔在一边,嚷嚷着买个新的。相反,她把土和粘土和成泥,补上裂缝,用火慢慢地一烧,结果就变得和新的一样好用。
  
  
  
  因此他们坐在家里,很高兴彼此之间的默契,虽然他们讲话不多,只是零零星星说些像下面这样的家常话:“你把种的大南瓜籽留好了吗?”或者“我们把麦秸卖掉吧,灶里可以烧那些豆叶。”或者,王龙也许偶尔会说“这面条做得不错”,而阿兰则会回答说“这是今年我们田里收的麦子好”。
  
  
  
  在这个好年成里,王龙从他的收成中得到了超出他们需要的银元,手头宽绰了些,他不敢把这些钱带在腰里,而且除了他女人以外,他也不敢告诉别人他有多少钱。他们谋划把这些银元放在什么地方,最后他女人巧妙地在他们屋里床后面的内墙上挖了个小洞,王龙把那些银元塞进这个洞里,然后她用一团泥把洞抹好,使外表看上去根本没有挖洞的痕迹,但这使王龙和阿兰两人都觉得暗藏了一笔财富。王龙知道自己有了多余的钱,走在同伙中间时觉得愉快,对什么事都感到顺心。
  
  
  
  五新年近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王龙到城里的蜡烛店买了一些红纸方,其中有些印着金色的福字,另外一些印着富字。他把这些红纸方贴在农具上,求的是新的一年给他带来好运。他在耕犁上、牛扼上、挑肥料和水用的两只桶上,都贴了一张这样的纸方;然后他在家门口贴上了红纸对联,上面写了些吉利的字眼;在门道里,他贴上巧妙地用红纸剪得非常细腻的花卉图案的幅胜。他还买了给土地神做新衣用的红纸。尽管老人的手有些颤抖,他还是精巧地把纸衣服做了出来。王龙拿了这些纸衣,到土地庙里给两尊神像穿在身上。为了新年的缘故,他还在神前烧了香。王龙还给自己家里买了两支红蜡烛,准备除夕点在神像
  
  前的桌子上,那张神像就挂在堂屋中间桌子上方的墙上。
  
  
  
  随后王龙又到城里买了些猪油和白糖,他的女人把猪油熬得又滑又白,然后拿出些米粉那是由他们自己的米磨的,只要需要他们就套上自己的牛拉着石磨磨一些-
  
  她把猪油和白糖和在一起,用米粉面做了许多好吃的年饼,也叫月饼,跟黄家大院里吃的饼一样。
  
  
  
  她把月饼一行行摆在桌上准备烤的时候,王龙觉得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村里没有别的女人能像他女人那样,会做只有富人过节才吃的月饼。在有些月饼上,她摆了一条条小红果,点上绿梅干,做成多种花样的图案。
  
  
  
  “把这些吃了怪可惜的。”王龙说。
  
  
  
  老人正围着桌子徘徊,他看到那些鲜亮的色彩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他说:“把我兄弟叫来,叫你的叔叔和他的孩子来让他们看看:”但富裕己使王龙小心起来。人不能把饿肚子的人请来只是看看月饼。
  
  
  
  “新年之前让人看月饼会倒运的。”他赶忙回说。他的女人双手沾满细米面和黏糊糊的猪油,也跟着说:“那些饼不是给我们吃的,只有一两个没做花的给客人们尝尝。我们还没有富到吃白糖和猪油的地步。我是为黄家的老太太准备的。大年初二我要
  
  带孩子去,把这些饼拿去当做礼物。”
  
  
  
  于是这些月饼比什么时候都显得重要,王龙很高兴他的妻子要作为客人去那个他曾畏畏缩缩寒酸地站着的大厅,抱上穿着红衣服的儿子,带上这些用最好的面粉、糖和猪油做的月饼。
  
  
  
  除了这次访问,那个新年期间所有别的事都变得无关紧要。当他穿上阿兰给他做的黑棉布新大衫时,他也只是对自己说:“我带他们到那个大户人家时,我要穿上这件大衫。”
  
  
  
  他甚至觉得大年初一也没什么意思。那天,他的叔叔和他的邻居来向他父亲和他拜年,全都嚷嚷着要吃要喝。他自己已经把有花的月饼放到篮子里收了起来,惟恐他不得不让一般人尝尝,然而当人们赞扬无花的白饼又香又甜时,他觉得很难不大声说:
  
  “你们应该看看那些有花的月饼2 ”但他没有说,因为他最大的希望是气气派派地走进那个大户人家。
  
  
  
  大年初二,也就是女人们互相拜年这天一一男人们前一天已经吃好喝好了他们一清早就起来了。女人给孩子穿上她自己做的红衣服和虎头鞋。除夕那天,王龙自己给孩子刚刚剃过头,她在孩子头上戴了绣着金色小菩萨的红帽子,然后把他放在床上。接着王龙很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他的妻子则把又黑又长的头发梳好,用他给她买的镀银的卡子挽成发髻,然后穿上她的黑棉布新袄。她的新袄和他的新大衫是用同一块布做的,两人一共用了二丈四尺好布,其中有二寸是白送的,那是布店的规矩。随后,他抱上孩子,她带了放着月饼的篮子,他们一起向田间的小路走去。因为是冬天,田野里空荡荡的。
  
  
  
  王龙在黄家大门口得到了他的报偿,因为看门人听到他女人的叫声出来时,对他看到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捻着黑痣上的三根长毛,惊叫道:“啊,种田的老王,这次三个人,不是一人了,”而且,看见他们全都穿着新衣,孩子又是男的,他继续说:“你去年走了鸿运,今年人们不必祝你比去年走更大的运了。”
  
  
  
  王龙像对一个平等的人讲话似的,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去年收成好好收成啊。”说完他自信地走进大门。
  
  
  
  看门人对他看到的一切深有感触,他对王龙说:“到我这穷屋里坐坐,我这就去通报,让你女人和儿子进去。”
  
  
  
  王龙站在门口,望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带着给这个大户家主子的礼物,穿过院子进去。这真是给他增家添彩。他们穿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当他们在看不到尽头的院子深处越来越小,终于小得看不见的时候,他走进看门人的屋里,在那里,好像理所当然的一样,他接受了看门人的麻脸老婆让的上座,坐在了堂屋桌子的左边,然后接过她端到他面前的茶,只是稍微点了点头,没有喝,仿佛那茶叶的质量对他来说太次了似的。
  
  
  
  似乎过了很久,看门人才又带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从里面出来。王龙仔细看看他女人的脸,想看出是不是一切顺利,因为他现在已经学会从那张无表情的方脸上,找出他原来看不见的微小变化。她一脸非常满意的神色,于是他立刻急不可待地想听她讲讲那些内院里发生的事情,他现在没什么事,进不了那些内院。
  
  
  
  因此他向看门人和他的麻脸老婆略微躬躬身,把已经睡着的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带着阿兰走了。
  
  
  
  “怎么样?”他回过头,向跟着他走在后面的她喊道。只这一次,他对她的慢慢吞吞有些不耐烦了。她向他走近了一些,低声说:“要让我看的话,我觉得那家人今年缺钱了。”
  
  
  
  她说话的声音像受到震惊,就像人们说到神仙饿了时那样。
  
  
  
  “你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龙催着她问。
  
  
  
  但她并不着急。对她来说,说话就像一件一件地从嘴里往外掏东西一样,说起来很费力气。
  
  
  
  “老夫人今年还穿着去年的衣裳,这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丫鬃们也没给新衣裳。”她停了一会说,“我没见一个丫鬃穿着我这样的新衣服。”然后她又停了一会,接着说,“要说我们的儿子,甚至包括老爷本人的妄在内,谁也没有一个孩子比得上我们的儿子,那些孩子都不如他长得好看,穿得漂亮。”
  
  
  
  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龙则哈哈大笑,慈爱地将孩子偎在怀里。他干得多好啊他干得多好啊2 然而随着狂喜,他又有些恐惧。他在干什么样的蠢事呀J
  
  像这样走在空旷的天空下面,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会让偶尔经过空中的妖魔看见的。他急忙解开外衣,把孩子的头塞进怀里,大声说:“我们的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女孩,脸上还长着小麻子,多可怜呀2
  
  还不如死了好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尽可能快地说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们在做的事情。
  
  
  
  他们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以后,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王龙便又催问起他的妻子。
  
  
  
  “你知道他们为啥穷下来的么?”
  
  
  
  “我只有很短的时间私下和原来带我干活的厨子说了会儿话,她说,'
  
  这个大户人家的门面不能老这样支撑下去了,五个少爷在外边很远的地方,花钱像流水一样,把厌倦了的女人一个又一个地送回家来;老爷子一年也要添一两个侍妄;而老太大每天抽鸦片的钱也足足抵得上塞满一双鞋的金子。”'
  
  “他们真的那样!王龙像入了迷似的小声说。
  
  
  
  “还有,三小姐春天就要出嫁了,”阿兰继续说,“她的嫁妆是一笔巨款,足可以在大城市里买一幢房子。她的衣服全要苏杭二地织的锦缎,而且她还要让上海的裁缝带着下手来做,总怕自己的衣服不如外地女人的那些式样。”
  
  
  
  “花这么多钱,她嫁给谁呀?”王龙问,他对这样浪费钱财既羡慕又厌恶。
  
  
  
  “她要嫁给上海一个大官的二儿子,”他的女人说。然后她停了好长一会,又接着说,“他们一定是一步步穷下来了,因为老夫人亲口对我说他们想卖地,想卖掉家南边的一些地,那地就在城墙外边,以往每年都种稻子,因为那是好地,很容易从护城河里引水浇灌。”
  
  
  
  “他们卖地?”王龙重复说,已经有些相信。“这么说他们真的穷下来了。地可是人的血肉啊。”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打定了他的主意,用手掌拍了拍前额。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大声说,向他的女人转过身。“我们要买这地2 ”他们互相看了看,他非常高兴,而她则感到茫然。
  
  
  
  “可是这地这地”她咕哝着说。
  
  
  
  “我要买下来:”他用一种高傲的口气喊道,“我要从大财主黄家把这地买过来!”
  
  
  
  “这地太远了,”她惊愕地说,“我们得走好半天才能到地里。”
  
  
  
  “我要买下来。”他倔强地重复了一遍,好像是在向他母亲重复一个被拒绝了的要求。
  
  
  
  “买地是件好事,”她平静地说,“买地当然比把钱放在土墙里要好。可是,为什么不买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吵着要把靠我们村西地的那块长条地卖掉。”
  
  
  
  “我叔叔那块地,”王龙高声说,“我不会要的。那块地让他给种苦了,二十年来,这样那样地要收成,可他没施过一点肥料或豆饼。土质跟石灰差不多。不买他的,我要买黄家的地。”
  
  
  
  他说“黄家的地”就像说“秦家的地”一样随便老秦是他那个种地的邻居。他要和愚蠢、浪费的富户家的那些人完全平等。他要手里拿着银元去大大方方地说,“我有钱。你们那块地想卖什么价?”他仿佛听见自己在老地主面前说话,而且对老地主的管家说,“我和别人一样算一份。公道价是多少?我手里有这笔钱。”
  
  
  
  他的妻子曾经是那个高傲人家的厨房丫头,可现在就要变成拥有那家一块土地的男人的妻子,而黄家几代富有靠的就是那些田地。他女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突然不再阻拦,而是说:“那就买下来吧。毕竟那稻田是块好地,靠着护城河,每年我们都能浇水。收成靠得住。”
  
  
  
  她的脸上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但这笑容从不使她那无神的小小的黑眼睛放射出光彩。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说:“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那户人家的丫头呢。”
  
  
  
  他们继续走路,默默地想着这门心事。
  
  
  
  六王龙现在买下的这块地,大大改变了他的生活。起初,他把墙里的银元取出来拿到那个大户家以后,他得到平等地对老地主说话的体面以后,他几乎有一种后悔的精神压抑感。当他想到墙上塞着银元的洞现在空了时,他希望能把银元收回来。毕竞这块地要多劳累好几个小时。就像阿兰说的那样,这块地很远,有一里多地,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英里。而且,买这块地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使他感到非常荣耀。他那天到黄家去得太早,老地主还在睡觉。尽管已经中午了,但当他大声说“告诉老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是关于钱的事”时,看门人却明确地回答说:“世界上什么钱也不能让我把那个老虎叫醒。他正在跟他新纳的妄
  
  桃花睡觉,他刚刚得到她才三天。我可不值得不要命去把他喊醒。”然后他拽着黑痣上的毛,有些不怀好意地补充说,“不要以为银元能叫醒他他从生下来手边就有银元。”
  
  
  
  最后,他不得不与老地主的管家打交道,那是个油滑的无赖,过钱的时候手狠极了,所以王龙有时候觉得毕竟银元比土地更有价值。人可以看着银元闪闪发光。
  
  
  
  不过,那块地是他的了!
  
  
  
  在新年二月里的一个阴天,他出去看那块地。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块地已经属于他了,所以他是一个人走到那里去看地。那是一长块土地,在环绕城墙的护城河旁边,浓黑的粘土平展展地延伸开来。他用步丈量那块土地,长三百步,宽一百二十步。四块界石仍然立在地角,上面刻着黄家的大字。啊,他要把这些界石改过来。以后他要把这些界石拔掉,把有自己名字的界石栽在那里现在还不到时候,因为他还不准备让人知道他已经富得能买大户人家的土地,但以后他更富的时候就要那样做,到那时候,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了。他看着那块长方形的土地,暗自想道:“在大户人家那些人看来,这块地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巴掌大
  
  的一片土地,但对我来说,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接着他的思想一转,对自己充满了一种蔑视:一小块土地就看得这么重要。是呀,当他得意地把银元倒在管家面前时,那人无所谓地把钱收在手里说:“不管怎样,这点钱够老夫人抽几天鸦片的了。”
  
  
  
  他和那个大户人家之间仍然存在的巨大差距,一下子变得像他面前充满水的护城河一样不可逾越,他们之间仿佛有一道像他眼前高大古老的城墙那样的高墙。于是他慢慢地下定决心,心里想着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用银钱把墙上的洞塞满,直到他从黄家买进大量的土地,使他现在买的这块看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样,这一小块地对王龙来说变成了一个标志和一种象征。
  
  
  
  春天到了,伴随着强风和撕开的雨云,王龙冬天那种半闲的日子已经过去,他整天整天地在他的土地上拼命耕作。老人现在照料孩子,女人和男人一起从早到晚地干活。一天,王龙知道她又怀了孕时,第一个感觉便是愤怒,因为她在收获的时候就不能干活了。他又累又急地冲她喊道:“你挑好这个时间来生孩子,是不是?”
  
  
  
  她毅然答道:“次生孩子算不了什么。只有头胎难点。”
  
  
  
  除此之外,从他看见孩子的生长使她大了肚子,一直到秋天孩子出生的时候,关于第二个孩子谁也没有再说什么。秋天的一个上午,她放下手里的锄头,慢慢地走回家里。那天他没有回去,甚至没有回家吃午饭,因为天空阴沉沉地挂满雷雨云,而他割倒在地上的熟稻子要收起来捆住。后半晌儿,太阳还没有落山,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她的肚子瘪了,显得精疲力竭,但她的脸色却沉静而刚毅。他本想说:“今天你已经够受的了,回去躺在床上歇着吧。”但他自身劳累的痛楚不禁使他残酷起来,他心里说,他这天的劳苦还不是同她生孩子一样?因此他只是在倒镰时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平静地回答说:“又是个男的。”
  
  
  
  他们彼此再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感到高兴,因此不停地伏身弯腰也显得不那么累了。他们一直干到月亮从紫色的云边升起,收捆完了地里的稻子,才走回家去。
  
  
  
  吃过晚饭,用冷水洗过被太阳晒黑的身子,并且喝茶解渴之后,王龙走进屋里去看他的第二个儿子。阿兰做过饭后便躺到床上,孩子躺在她的身边一个胖乎乎的安静的孩子,相当好看,只是头比第一个小些。王龙看看他,非常满意地回到堂屋。又一个儿子,一年一个一个人不能年年散发红鸡蛋,生第一个时做到就够了。每年生个儿子,家里充满好运一这女人净给他带来好运。他对他父亲喊道:“爹,又有了一个孙子,我们得把大的放到你的床上呀!”
  
  
  
  老人非常高兴。长久以来,他都盼望这个孩子睡在他的床上,充满活力的年轻的血肉来温暖他那衰老发冷的身子。可是孩子不愿意离开他的母亲。不过现在,他摇摇摆摆迈着双脚走进屋里望着他母亲身边这个新孩子,严肃的眼神里似乎懂得了另一个孩子代替了他的位置。于是他不再反抗地让人放到了爷爷的床上。
  
  
  
  这年收成又很好,王龙卖掉他的谷物后攒了银钱,他把银钱又藏在了墙里。但从他买的黄家那块地里,他收的稻子的收入差不多是他自己稻田的两倍。那块地湿润肥沃,稻子长在那块地上,就像野草一样,不让它长也长。而且现在人人都知道那块地是王龙的了,于是在他的村子里,出现了推他当村长的议论。
  
  
  
  七这时候,王龙的叔叔开始找他的麻烦,王龙从一开始就猜想到他可能会这样做。这个叔叔是王龙父亲的弟弟,按亲属关系说,如果他不能维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他可以依靠王龙生活。王龙和他父亲穷得愁穿少吃的时候,他叔叔还勉强招呼家里人在地里干活,收入刚够他七个孩子、他老婆和他自己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了吃的,他们谁也不再干活,他妻子不会动手去扫扫自家的屋里地,他的孩子连洗掉脸上沾的饭渣都嫌麻烦。更不体面的是,两个女孩子长大了,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可她们仍然在村里的街上跑来跑去,乱蓬蓬的黄棕色头发也不梳理一下,有时还和男人们说话。一天,王龙看到他的大堂妹这样,非常生气,
  
  他觉得这丢了他们家的脸,于是抖胆去找他的婶子,说道:“你说,像我堂妹那样的姑娘,人人都可以看,谁还会娶她?这三年已是她出嫁的年龄,可她还到处跑来跑去,而且,今天我看见一个懒汉在村里的街上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而她只是不知羞耻地对他笑笑!”
  
  
  
  他婶子身上毫无动人之处,但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她现在冲着王龙开了腔:“可是,嫁妆、婚礼费用,还有媒人钱,谁来出呀?地多的人说得好听,就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们有多余的银元去从大户人家买更多的地,可是你叔叔是个苦命的人啊,他从小就不走运。他的命不好,并不是他自己有什么错。天命如此呀。别人能收粮食的地方,可他撤在那里的种子都死了,除了草什么都不长,但就是这样,他还累得腰都快断了。”
  
  
  
  她大哭大闹,开始装出一副非常愤怒的样子。她抓住后面的发髻,撕散头发,让乱发披散到脸前,然后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唉,这事你不知道命不好呀:别人地里长出好米好麦,我们家的地里净长草呀;别人家的房子能住一百年,我们家房子底下的地都动,墙都裂了;别人生的是男孩子,可我除了一个儿子外,生的净是女的唉,真是命不好呀2
  
  ”她大声嚎叫,邻家的女人们都跑出来听她吵嚷。但王龙坚定地站在那里,他要说完他来说的意思。
  
  
  
  “不过,”他说,“虽然我不该放肆地劝说叔叔,但我还是要说:一个闺女最好在她还是童贞女的时候嫁出去,有谁听说过一条母狗在街上乱跑而不会生怠子?”
  
  
  
  王龙硬板板地这样说过以后,便回自己家去,留下他婶子在那里哭喊。他想着今年要从黄家再买一些地,最好每年都能买进一些,他还梦想着为他的房子再加盖一间新屋。然而,使他生气的是,当他看到自己和儿子们正上升为一个有地产的家庭时,他堂妹妹这帮懒虫竞放荡自己,而他们和他偏偏是同姓的一家。
  
  
  
  第二天,他叔叔来到他正在干活的地里。阿兰不在那里,因为她生了第二个孩子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很快又要生第三个孩子了。这一回她身体不太好,好几天没有到地里来,所以只有王龙一个人在地里干活。他叔叔没精打采地沿田垄走来,他的衣服从不扣好,而是把衣襟搭在一起,用腰带松松地拢住,似乎一阵风吹到他身上,就会把他的衣服一下子剥光似的。王龙正在锄一垄他种的蚕豆,他叔叔来到他身边,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终于,王龙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叔叔,别怪我不停下手里的活儿。你知道,这些豆子一定要锄两三遍。肯定你的豆子已经锄完了。我干得很慢一个穷庄稼人永远不能按时节把活干完去歇歇。”
  
  
  
  他叔叔完全明白王龙话里的敌意,但他却圆滑地回答说:“我是个不走运的人。今年种的豆子,二十棵里只出一棵,还长得很差,锄也没什么用。今年要想吃豆子,只能花钱买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王龙硬起了心肠。他知道他叔叔是来向他要东西的。他把锄锄进地里,顺着豆垄平放,小心地一拉,然后用锄板压碎已经锄松的小小的土块。蚕豆长得挺拔茂盛,在阳光下把一条条花边般的小影子清楚地投在地上。终于,他叔叔开口说话了。
  
  
  
  “我屋里的人告诉我,”他说,“你很关心我那个不中用的大丫头。你说的话很对。就你这样的年纪来说,你是个明白人。她应该出嫁。她十五岁了,这三四年她可能也会生孩子了。我常常担心,惟恐哪个野狗让她怀了孕,使我和我们家落下坏名声。想到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这种正经人家真是可怕,替你亲叔叔想想吧!”
  
  
  
  王龙使劲把他的锄锄进地里。他很想直率地说几句。他很想说:“那你为什么不管她呢?你为什么不让她正派地待在家里,让她扫地,让她洗衣做饭,让她为家里人做衣服呢?”
  
  
  
  但一个人不能对长辈说这些话。因此他沉默不语,紧靠着一棵小苗锄着地,等待着。
  
  
  
  “要是我的命好,”他叔叔悲伤地继续说,“像你爹那样,娶个又能干活又能生儿子的老婆,也像你自己的媳妇那么能干,不像我现在这个女人,除了养膘什么都不会,生孩子也净生女的,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是个懒蛋,獭得没有一点男人气-
  
  那么我现在可能也像你一样富了。要是那样我就可能和你们一样富。我要是富了,我会很高兴地和你们共享我的财产。我会让你的女儿嫁给好男人,让你的儿子到商行去学生意,而且很高兴给他们出保证金我会很高兴地给你翻修房子,我会给你们吃我所有的最好的东西,你、胳膊。
  
  
  
  “唉,我知道你好小于好小子,”他温和地说,“你的老叔叔知道你你是我的孩子。孩子,给这个可怜的老人手里拿几块银钱吧比方说,十块,或者九块也行这样我就可以去找个媒婆为我那丫头安排了。唉,你说得对呀:她是该出嫁了该出嫁了:”他叹口气,摇摇头,伪善地望着天空。
  
  
  
  王龙拿起他的锄头,然后又放下了。
  
  
  
  “到家里来吧,”他简短地说,“我不会像一个王子那样把银钱带在身上的。”他走在前头,心里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打算用来再多买些地的白花花的银钱有一些就要落到他叔叔手里,而且天不黑就会从他手里放到赌桌上面。
  
  
  
  他把正在门口温暖的阳光下光着屁股玩的两个小男孩从身边打发开,走进了家里。他叔叔显得非常慈善,把孩子叫到身边,从皱巴巴的衣服深处掏出两个铜板,每个孩子给了一个;他还把胖胖的、闪闪发亮的孩子的身体揽到胸前,把鼻子贴到他们柔软的脖子上,高兴地闻着那被太阳晒黑了的皮肉。
  
  
  
  “啊,你们是两个男的。”他说,一只胳膊揽住一个。
  
  
  
  但王龙却没有停下来。他走进跟老婆和小儿子睡觉的屋里。因为他刚从阳光底下进来,屋里显得很黑,除了从窗孔里射进来的光线,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热血味,于是他尖声喊道:“怎么啦你生了吗?”
  
  
  
  他妻子微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他从来没有听到她发出过比这更微弱的声音。她说:“已经生了。这次想不到是个丫头不值得再说了。”
  
  
  
  王龙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种不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一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在他叔叔家里引起了所有这样的麻烦。一个女孩子也生到了他的家里!
  
  
  
  他没有回答,走到墙跟前,找到那个藏钱的记号,把泥坯拿开。然后他在钱堆里摸了一阵子,数出了九块银元。
  
  
  
  “你干嘛往外拿钱?”他妻子突然在暗中说。
  
  
  
  “我不得不借钱给叔叔。”他简短地答道。
  
  
  
  他妻子起初没有什么反应,然后她用那又板又硬的声音说:“最好不要说借吧。那样的人家有借无还,只能是白给他们。”
  
  
  
  “唉,这我知道,”王龙痛苦地答道,“这是从我身上割肉给他呀。谁让我们是一家子呢2
  
  ”然后他走到门口,把钱塞给他叔叔,急急忙忙回到地里,又开始干活,那干活的劲头仿佛是要把土和地分开似的。当时他只想到他的银元:他看见那钱被满不在乎地倒在赌桌上,被某个懒人的手划拉过去他的银钱,他受苦受累从田里的收成攒下的银钱,那是准备用来再多买些田地的呀。
  
  
  
  直到傍晚他的怒气才消去,他直起腰来,想起了他的家,想起他该吃饭了。然后他又想起今天他家新添的一口,这使他心里充满不幸之感,他们也开始生女孩子了女孩子不属于自己的父母,而是给别人家生养的。他对叔叔生气时,甚至没有想到停下来看看这个新生的小东西的脸是什么样子。
  
  
  
  他拄着锄头站着,JL、里非常悲伤。现在,要等到下一次收获,他才能买紧挨着他原来买的那块地,而且家里还新添了一张嘴。暮色苍茫,灰暗的天空里一群深黑的乌鸦大声呼叫着从他头顶上飞过。他望着它们像一团云一样消失在他家周围的树林里,便冲着它们咆过去,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他的锄头。它们又慢慢飞起,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发出使他生气的哑哑的叫声,最后,它们向黑暗的天边飞去。
  
  
  
  他仰天呼号。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八好像神一旦和一个人作对,就再也不会顾惜他了。初夏时节本应下雨,可一直不下,烈日整天整天地无情地曝晒。焦渴的土地对它们根本算不了什么。从早到晚,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夜晚挂在空中的星星,金光闪耀,美丽中透着残酷。尽管王龙拼命地耕作,田地还是干得裂了缝。随着春天的到来,麦苗曾茁壮地生长,只等下了雨吐穗灌浆,但现在天上无雨地上干,它们停止了生长,起初在太阳下一动不动,最后终于枯黄而死,颗粒无收。
  
  
  
  王龙种了稻秧的苗床,是褐色土地上仅存的青绿色的方块。他看到小麦没有指望以后,天天用竹扁担挑着两个沉重的木水桶往秧田里送水。然而,尽管他的肩上压出了碗口大的老茧,雨仍然未下。
  
  
  
  后来,塘里的水干成了泥饼,井里的水也快要干了,阿兰对他说:“看来稻秧非要干死了,要不孩子们就没有水喝,老人的开水也喝不成了。”
  
  
  
  王龙愤怒地答道:“哼,稻子干死了他们全得饿死。”这话是真的,他们的生命全靠这土地。
  
  
  
  只有护城河边上那块地还有收成,这是因为整个夏天过去了都没有下雨,王龙放弃了他所有的别的土地,整天呆在这块地上,从护城河里提水浇灌这饥渴的土地。这一年,他第一次把刚刚收下来的粮食立刻卖掉;他觉得手里有了银钱时,得紧紧地攥住不放。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做他决定做的事情,神和旱灾都挡不住他。他累断了腰,流尽了汗,才收到这么点银钱,他一定要用这银钱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急忙赶到黄家,在那里他遇到管家,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把买护城河边靠着我的那块地的钱带来了。”
  
  
  
  现在王龙到处听说黄家那年也濒于贫穷了。老太太好多天都没有抽足鸦片了,她像一只饥饿的母老虎,每天都派人去找管家,骂他,用扇子打他的脸,冲着他吼叫:“难道连一亩地都不剩了?”一直弄得管家本人也失去了常态。
  
  
  
  管家甚至把平时从家庭开支中克扣下来留作己用的钱也拿了出来,他真是太反常了。然而好像这还不够,老爷又新纳了一房妾她是个使唤'r头,是另一个年轻时也是老爷手上玩物的丫头的女儿。那个丫头早已嫁给家里一个男仆,因为老爷在还没有纳她为圭之前就失去了对她的欲望。但那个丫头的这个女儿,也不过十六岁的样子,老爷看见后却产生了新的欲望,。B
  
  为随着他衰老发胖,他好像越来越喜欢瘦小年轻的女人,甚至幼年的女孩,以为这样他的性欲就不会消失。老太太抽她的鸦片,他满足他的肉欲,他不知道他已经没钱为他的宠妾买玉耳坠,或者为她们的嫩手买金戒指。他不可能理解“没钱”意味着什么,他一辈子只
  
  知道伸手要钱,愿意要多少就要多少。
  
  
  
  少爷们见父母这样,耸耸肩说,肯定钱还足够他们这辈子用的。他们只对一件事意见一致,这就是责骂管家对财产管理不善,因此这个曾经油滑的管家,这个富裕舒适的人,现在变得忧心仲仲,迅速消瘦,皮肤挂在身上就像是旧衣服似的。
  
  
  
  老天同样没有往黄家的土地上下雨,他们同样也没有收成,所以王龙来到管家面前喊“我有银钱”时,简直就像是对一个饿汉子说“我有吃的”。当地里旱得不长庄稼时,那些古怪的阳光灿烂的大晴天使人感到害怕。只有小女孩不知道害怕。因为她母亲的两个大乳房还能喂饱她。但阿兰给她吃奶的时候,低声说道:“吃吧,可怜的傻子趁着还有奶,吃吧。”
  
  
  
  接着,好像灾难还没有受够似的,阿兰又怀了孩子。她的奶断了,阴森森的家里充满了孩子不断要奶吃的哭声。
  
  
  
  如果有人问王龙,“过了秋你们吃什么呢?”他就会回答,“我不知道这里找点那里找点吧。”
  
  
  
  但没有人问他。整个乡下谁都不问别人“你们吃什么”,人人都只问自己,“这天我吃什么呢?”做父母的也只是说,“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吃什么呢?”
  
  
  
  现在王龙尽量照顾他的耕牛。只要有可能,他就喂它一些稻草或一把豆秸,后来,他从野外的树上采树叶子喂它,直到冬天到来再也没有树叶子可采。因为无地可耕,因为播种也只能把种子种到干土里,也因为他们已经把种子吃了,所以他就把牛放出去让它自己找吃的。他让大孩子整天坐在牛背上,牵着带鼻矩的缰绳,免得被别人偷去。但后来他不敢这样做了,他怕村里人,甚至他的邻居打他的孩子,把牛抢去杀了吃掉。于是他就把牛留在门口,直到它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是,断粮的日子终于到了,既无剩米也无剩面,只有一点点豆子和一点少得可怜的玉米,牛也饿得低下了头,这时老人说:“接下来我们要吃这牛了。”
  
  
  
  当时王龙喊了起来,因为这好像是有人说“接下来我们要吃人”一样。这条牛是他在田里的伙伴,他曾经走在它后面,由着他的心情夸它或骂它;并且,从他年轻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这条牛的脾气,当时他们买它时它还是一条牛犊。因此他说:“我们怎么能吃这条牛呢?我们还怎么耕地呀?”
  
  
  
  但老人十分平静地回答说:“唉,你不死就得牲口死,你要让你儿子活命就不能让牲口活命。一个人可以很容易地再买条牛,可买不来他自己的命呀。”
  
  
  
  但王龙不愿那天就把它杀掉。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孩子们哭着要吃的,但得不到满足。于是阿兰看看王龙,求他可怜可怜他们。王龙终于看出事情不办不行了。他粗声地说道:“那就把它杀了吧。可我自己不忍心动手。”
  
  
  
  他走进他睡觉的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免得听那牲口死时的叫声。
  
  
  
  然后阿兰慢慢走出去,拿了一把她在厨房里用的大刀,在牲口的脖子上割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就此结束了它的生命。她拿了一个盆把血接下来,准备为他们做血豆腐吃;接着她把皮剥掉,把尸体砍成小块。直到一切弄好,把肉做熟放在桌上以后,王龙才从屋里出来。但当他准备吃牛身上的肉时,他感到一阵阵哽噎,咽不下去,只喝了一点汤。这时阿兰对他说:“一条牛毕竟只是一条牛,再说这条牛也老了。吃吧,总有一天还会有的,会有一条比这条好得多的牛的。”
  
  
  
  王龙觉得宽慰了一些,他先吃了一小口,然后就吃得很自在了。他们全家都吃。但这条牛很快被吃完了,为了吃骨髓连骨头都敲碎了。这一切一下子就光了,除了牛皮什么都没剩。牛皮被阿兰摊在竹架子上,又干又硬。
  
  
  
  从一开始,村里人就对王龙有气,以为他藏着银钱,囤积着粮食。他的叔叔属于最早挨饿的那些人,他来到他门口纠缠;这人和他的老婆及七个孩子也确实是没有吃的了。王龙无可奈何,往他叔叔张开的衣裳前襟里像数东西一样放了一小堆豆子和一把宝贵的玉米。然后他坚决地说道:“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我首先要照顾我的老爹,即使我不管孩子。”
  
  
  
  当他叔叔又来时,王龙喊道:“即使孝顺,我也养不了这个家!”他让他叔叔空着手走了。
  
  
  
  从那天起,他叔叔像条被人踢了的狗一样同他翻了脸,他满村子从这家到那家私下散播说:“我侄子那里,又有钱又有吃的,可是他谁都不给,连我和我的孩子都不给,我们还是他的亲骨肉呢。我们只好挨饿了。”
  
  
  
  就在家家户户吃完积蓄,在集市上用完最后一个铜钱的时候,冬天的寒风从荒漠上吹来,冷如钢刀,焦躁烦人;村人们由于自己的饥饿,由于妻子们的饥饿和孩子们的啼哭,一个个心情变得非常暴躁。因此当王龙的叔叔像条瘦狗一样,颤抖者满街嚷嚷说“有一个有粮吃的人有一个人他的孩子还很胖”的时候,人们便拿起棍棒,在一天夜晚冲到王龙家,使劲地砸门。当王龙听到邻人们的声音把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向他扑过去,把他从门口推开,然后又把他受惊的孩子们轰了出去。他们搜查每一个角落,用手乱扒乱翻想找到他藏粮食的地方。当他们只。找到他贮存的可怜的一点干豆子和一碗干玉米时,他们发出了失望和愤怒的吼
  
  叫,于是便抢拿他的一件件家具,桌子,凳子,还有老人躺在上面的那张木床。老人受到惊吓,正在呜呜地哭泣。
  
  
  
  这时阿兰出来说话了,她那平板缓慢的声音高过了男人。
  
  
  
  “别这样-
  
  可不能这样,”阿兰喊道,“现在还不是从我们家拿桌椅板凳和床的时候。你们把我们的粮食全拿去了。可是你们还没有卖掉你们自己家的桌椅板凳。把我们的留下吧。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不比你们多一粒豆子,也不比你们多一粒玉米不,现在你们比我们还多,因为你们把我们的全拿去了。如果你们再拿别的,你们会遭天雷劈的。现在我们要一起出去找草根树皮吃了你们为了你们自己的孩子,我们也得想着我们自己的三个孩子,而且我马上还要生第四个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拍她突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个。个走了出去,因为他们本不是坏人,只是饿急了才干出这种事来。
  
  
  
  有一个人迟延了一下,这就是姓秦的那人。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胆子很小;光景好的时候他的脸有点像猿人的脸,现在却双颊深陷,满面愁容。他本想说些道歉的好话,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是他孩子的哭叫才迫使他生了邪念。然而,他怀里揣着一把找粮食时抢的豆子,惟恐道了歉就必须把它们还回去,所以他只是用憔悴无声的眼睛看了看王龙,然后走了出去。
  
  
  
  王龙站在他门口的场院里,那是多年以来他丰收时打粮食的地方。几个月来它一直空着没有用途。家里没有一点给父亲和孩子们吃的东西了更没有给他女人吃的东西,而她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还要喂养另一个孩子成长,这个孩子用那种强烈的新生命,残酷地暗暗吸食他母亲身上的血肉。他有一刻害怕极了。但接着他心里出现了一种像酒一样使他温暖舒适的想法:“他们无法从我这里把土地拿去。我的辛苦,田里的收成,现在都己变成了无法拿走的东西。要是我留着钱,他们早已拿走了。要是我用钱买了东西储存起来,他们也己全部拿去。可我现在还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
  
  
  
  九王龙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他觉得现在必须想个办法才行。他们不能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等死。尽管他身体日益消瘦,天天都要紧一紧日见宽松的裤腰带,但骨子里却有一种生存的决心。在将要进入一个男人生活的全盛期时,他决不能这样突然让愚蠢的命运剥夺他将要得到的一切。他心里现在常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名怒火。有时,他像发疯似的跑到光秃秃的打谷场上,向着荒谬的天空挥舞他的双臂。然而天空依然在他头上放光,永远蔚蓝、晴朗、冷酷,没有一丝云彩。“啊,你太坏了,老天爷!”他常常不顾一切地这样呼喊。要是他有一刻害怕了,接下来他会伤心地喊道,“事情再坏也不过像现在这样!”
  
  
  
  一次,他抱着饿得虚弱的步子走到土地庙,故意把唾沫吐到和土地婆坐在那里的土地爷冷漠的脸上。这对神像面前再没人烧香,好几个月都没有了;他们的纸衣服破烂了,透过裂缝露出了它们泥塑的身体。然而,它们坐在那里,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王龙对它们恨得咬牙切齿。他一路上哼哼着回到家里,躺在床上。
  
  
  
  家里现在无论谁都很少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必要起来,因为至少在睡熟的那段时间里,睡眠可以代替他们缺少的食物。他们已经把玉米轴晒干吃了,他们已经剥光了树皮,在整个乡间,人们都吃他们在冬天的山冈上所能找到的各种野草。到处都看不见动物。一个人可以连续走上几天而看不见一条牛或一头驴,甚至也看不见任何其他动物或飞鸟。
  
  
  
  孩子们的肚皮胀得像皮鼓,里面空空的没有东西。在这些日子里,人们再也看不到有孩子在村街上玩耍。王龙家里的两个孩子最多是慢慢地走到门口,坐在太阳底下残酷的太阳一直无尽无休地放射着灼人的光芒。他们一度丰满肥胖的身体现在变得皮包骨头,尖尖的小骨头像鸟骨头似的,只有他们的肚子又重又大。小女孩自己从没有坐起来过,只能不声不响一小时一小时地裹着条破被子躺着,虽然按她的年龄早就该会坐了。原先家里处处听得见她要吃的哭声,但现在她安静了,虚弱地吃进放到她嘴里的任何东西,再也不大声哭了。她凹陷的脸面对着他们大家,嘴唇青紫,像个没牙的老太太的嘴唇;她的深深眍了进去的黑眼睛呆
  
  呆地盯着他们。
  
  
  
  小生命的这种坚韧性赢得了她父亲的感情,假若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在这个年龄时又胖又快乐,那她父亲很可能会因为她是个女孩而漠不关心。有时候,王龙看着她,温柔地轻声说:“可怜的傻子可怜的小傻子。”有一次,当她想使劲用她那没牙的嘴虚弱地露出一丝微笑时,王龙突然掉下泪来。他把她的小手拿在他干瘦的硬手里,觉得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此后,他常常抱她。她躺着时光着屁股,所以他就把她塞进不太暖和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肌肉,抱着她坐在家门口,向外望着干燥、平坦的原野。
  
  
  
  至于老人,他比谁都好些,因为只要有吃的东西总是先顾他,哪怕孩子们吃不到东西。王龙心里骄傲地对自己说,谁也不应该认为他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忘了他的父亲。即使他自己掉肉来养他,老人也应该吃的。老人整日整夜地睡觉,吃着给他的东西,所以中午太阳暖和的时候,他仍然有力气走到门外的场院中去。他的气色比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好,而且有一天他还用他那沙哑颤抖的老嗓子说:“从前有过比这还坏的年景从前有过比这还坏的年景。有一次,我看见男人和女人吃他们的孩子。”
  
  
  
  “我们家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王龙极其厌恶地说。
  
  
  
  一天,那个已经瘦得像人影似的姓秦的邻居来到王龙家里,从他的像泥土一样又干又黑的嘴唇里轻轻地吐出这么几句话:“城里已经把狗吃了,各地方也都把马和家禽吃了。我们这儿已经吃了为我们耕地的牲口,吃光了草根和树皮。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王龙绝望地摇摇头。他怀里躺着瘦得像骨架子似的女儿。他低头望了望她那瘦弱的皮包骨头的脸,又望了望她那不停地从他胸前望他的又亮又惨的眼睛。当他看见那双眼睛像以前一样,在孩子的脸上隐隐显出一丝微笑时,他的心都要碎了。
  
  
  
  姓秦的把脸贴近了一些。
  
  
  
  “村子里有人在吃人肉了,”他小声说,“听说你叔叔和他老婆就在吃人肉。要不然他们怎么能活着呢?怎么有那么多力气闲逛呢?谁都知道他们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东西。”
  
  
  
  王龙躲开了秦说话时伸过来的死人般的脑袋。那人的眼睛这样靠近,他觉得害怕起来。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他急忙站起身,仿佛要逃避什么危险似的。
  
  
  
  “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大声说,“我们到南方去!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到处都有人死去。但不管老天爷多坏,总不会把我们汉人的子孙一下子全部灭掉!”
  
  
  
  他的邻居宽厚地望着他。“唉,你年轻呀,”他悲叹道,“我比你年纪大,我老婆也老了,再说我们只有一个女儿。我们死了也就算了。”
  
  
  
  “你比我的命稍好些,”王龙说,“我有我的老爹,还有这三个孩子,另外一个又要出生。我们不能不走呀,除非我们丧失人性,像野狗一样互相吃掉。”
  
  
  
  这时他忽然觉得他说得非常正确。因为家里又没吃的又没烧的,阿兰一天天在床上躺着不说话。于是他大声对阿兰叫道:“来,屋里的,我们到南方去!”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高兴,这是好几个月来谁都没有听见过的。孩子们抬起头看着,老人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阿兰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们屋子的门口,手扶着门框说:“到南方去是对的。人至少不能等死。”
  
  
  
  她肚里的孩子悬在她的腰部像个多疤的果子,她脸上掉得没一点肉了,皮肤下凹凸不平的骨头像石头一样鼓起。
  
  
  
  “只是要等到明天,”她说,“到那时候我就会生了。从这东西在我肚里的活动我就可以知道。”
  
  
  
  “那就明天吧,”王龙答道,然后看见了他女人的脸,心里泛起一种对谁都从未有过的同情。这个可怜的人还得生个孩子!
  
  
  
  “你怎么走得动,你这个可怜的人?”他心里想着。然后他无可奈何地对仍然靠在家门口的邻居老秦说,“如果你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发发善心给我一点,救救我孩子他娘的命。那样我也就不会记恨你来我家抢东西的事了。”
  
  
  
  老秦惭愧地看看他,谦恭地答道:“从那时起,我一想到你就觉得不安。是你叔叔那条狗哄了我,他说你把好年成时的粮食收藏起来。我当着这个无情的苍天对你发誓,我只有几把干的红小豆埋在门口的石板底下。这是我和我老婆放在那里的,预备我们和孩子在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才用,好让我们死的时候肚里有点东西。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些。要是你们能走的话,明天就到南方去。我留在这里,我和我家里的都留下。我比你年纪大,也没有儿子,死活都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便离去,过了不大一会就回来了,带来用布手巾包着的两把因沾上泥土而有些发霉的红小豆。孩子们一看见吃的立刻振作起来,甚至老人的眼睛也发出光来,但王龙推开他们,把豆子拿给了躺在床上的他的女人,她一颗一颗地嚼着吃了一些。要不是她要分娩了,她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吃任何东西,她在阵痛痉挛时就会死去。
  
  
  
  只有一点点豆子王龙藏在了手里,他把豆子放进自己嘴里,嚼成面糊,然后嘴对嘴地把食物吐进他女儿的口里。看着她的小嘴唇动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吃了东西。
  
  
  
  那天夜里他呆在堂屋。两个男孩子在老人屋里,阿兰一个人在另一间屋里分娩。他像第一个儿子出生时那样坐在那里听着。她不愿意生孩子的时候有他在身边。她愿意独个儿生,蹲在她为此保留的旧浴盆上,然后在屋里爬着把生孩子的迹象清除,就像一个动物下崽后把污物隐蔽起来那样。
  
  
  
  他细心地听那种他已熟悉了的尖声哭叫,显得有些绝望。男孩也好,女孩也好,现在对他都无所谓了只不过又要添一张必须吃东西的嘴罢了。
  
  
  
  “只要没有喘息声就会生得顺利,”他咕哝道,接着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哭啼多么弱的哭声!有一瞬间悬在寂静的屋中。“但是这些日子不可能有什么顺心的事情。”他痛苦地说完,又坐下来细听。
  
  
  
  再没有第二声啼哭,整个屋子里静得使人窒息。但多少天以来到处都是一片阒寂,那是没人活动的阒寂。是家家等待死亡的阒寂。他家里同样充满了这样的阒寂。王龙突然感到无法忍受。他觉得害怕。他站起身走到阿兰的房间门口,从门缝里向里面喊叫,他自己的声音使他稍微振奋了一下。
  
  
  
  “你没事吧?”他对女人喊道。他听了听,以为他坐着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但他听到了轻微的沙沙声。她正在屋里移动,终于她以像叹气似的声音答道:“进来吧!”
  
  
  
  于是他走进去,她躺在床上,身子几乎还没有盖好。她一个人躺在那里。
  
  
  
  “孩子呢?”王龙问。
  
  
  
  她的手在床上微微动了动,他在地上看见了孩子的尸体。
  
  
  
  “死了!”他惊叹道。
  
  
  
  “死了。”她低声说。
  
  
  
  他站在那里,端详着孩子的巴掌大的尸体-
  
  一一张皮和骨头一个女孩。他正准备说,“但我听见她哭了是个活的”他看见了他女人的脸。她闭着眼,肉的颜色像紫灰似的,骨头从皮下突起一-
  
  一张可怜的、毫无表情的脸躺在那里,她已经耗尽了一切。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几个月来,他毕竟只受自己身体的拖累。而这个女人,肚里饥饿的东西渴望自己的生命,也从内部消耗着她,她忍受了怎么样的饥饿痛苦呀!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死婴拿到另一个屋里,放在地上,然后找了一块破席子,把它卷了起来。死婴那只圆脑袋转来转去,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两块深色的淤伤,但他还是做完了他应该做的一切。然后,他拿了席筒,就他的力气所及,走到离家尽可能远的地方,把死孩子的尸体放到一个旧坟墓陷下去的一侧。这个坟是许许多多坟墓中的一个,坟头都快平了,也不知道是谁的,似乎没人照料过,但它正好在王龙村西地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尸体放好,一条饥饿贪婪的狗已在他的身后徘徊。这条狗已经饿急了,尽管他拿起一块小石头向它扔去,砰一声打在它的肋骨上,但它还是不肯跑开。最后,王龙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发
  
  软,便用手捂着脸走开了。
  
  
  
  “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他低声地对自己说。他第一次完全陷入了绝望。
  
  
  
  第二天早上,太阳毫无变化地升上万里无云的晴空,王龙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他竟想到要带着这些不能自助的孩子,这个虚弱的女人和这个老人,离开他的家出走。即使他们出去后能找到足够的食物,他们怎么能拖着瘦弱的身体走二三百里路呢?而且,谁知道究竟南方有没有食物呢?人们说,普天下处处都遭了这种旱灾。也许他们会耗尽最后韵力气,但结果只是看到更多的饥饿的人和他们不认识的生人。最好还是呆在他们能够死在床上的地方。他坐在门槛上苦苦思索,悲哀地望着干硬的田地每一点能叫做食粮或柴火的东西都是从田里来的呀。
  
  
  
  他没有一点钱。很久以前他就用掉了最后一个铜板。不过现在有钱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根本就买不到吃的东西。早些时候,他曾听说城里有些富人为自己储存了粮食,还卖给别的非常有钱的人,但甚至这点也不再使他感到愤怒。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到城里了,即使不要钱白吃也走不动了。实际上,他现在已不觉得饿了。
  
  
  
  他肚子里最初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现在已经过去。他可以用他那块地里的泥土给孩子们拌点泥汤,而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吃的欲望。好几天来,他们一直和着水吃这种泥土。这种土叫做观音土,因为它含有极少量的滋养性的物质,但最终它还是不能维持生命。然而,用它拌成稀糊糊可以暂时平息一下孩子们的饥饿,给他们胀大而空空的肚子里填进一点东西。他死活不肯动保留在阿兰手上的几粒豆子,听到阿兰嚼那些豆一次嚼一个,很长时间才嚼一次他模模糊糊觉得有些安慰。
  
  
  
  就在他坐在门口,放弃希望,带着梦幻般的快乐想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悄悄死去的时候,有些人穿过田野走了过来几个男人向着他走来。他继续坐着,他们走得近些时,他看见其中一个是他的叔叔,跟他叔叔一起的还有三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我好多天没看见你了!”他叔叔大声叫道,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而当他走得更近的时候,他用同样大的声音说,“你过得很不错吧!你爹我的哥哥他好吗?”
  
  
  
  王龙看看他叔叔。他人确实很瘦,但还没有显露出饿相,尽管他早就该挨饿了。王龙觉得在他自己虚弱的身体里,他的生命最后残存的力量,正积聚成对他叔叔这个人的巨大愤怒。
  
  
  
  “你怎么吃了你怎么吃了!”他模模糊糊地低声说。他根本没想到这些陌生人,也没想到什么礼貌。他只看见他叔叔还没有饿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他叔叔睁大眼睛,把双手伸向空中。
  
  
  
  “吃了!”他叫道,“要是你看见我的家就知道了!连麻雀都无法在那里啄起一星半点食物的碎屑。我女人你记得她有多么胖吧?记得她的皮肤多么滋润,多么好看吧?现在她就像挂在一根棍子上的衣服皮肤里只剩下了可怜的格格响的骨头。我们的孩子只剩下四个了三个小的全都没了至于我,你看得见的尸他用衣袖小心地擦了擦两个眼角。
  
  
  
  “你吃过了。”王龙呆呆地重复说。
  
  
  
  “我惟一想着的就是你和你爹你爹是我哥哥。现在我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我尽可能快地向城里这几个好心人借了一些吃的,答应吃了东西有了劲的时候,帮他们买些我们村子附近的土地。那时我首先想到了你的好地,你的,也就是我哥的儿子的。现在他们来买你的地了,来给你金钱食物性命了!”他叔叔说完这些,向后退了几步,用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裹住了他的双臂。
  
  
  
  王龙一动也不动。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以任何方式跟来的人打招呼。但他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他看见他们穿着脏的绸布大衫,确实是城里的人。他们的手是柔嫩的,而且手指甲很长。他们看上去像是吃过东西的,他们的血液仍在血管里快速流动。他突然对他们充满了无限的愤恨。就是这些城里人,他们有吃有喝,现在站在了他的身边,而他的孩子快要饿死了,吃的是地里的泥土。他们来到这里,趁他危急的时候要夺去他的土地!他木然地向上望着他们,他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他那皮包骨头的脸里。
  
  
  
  “我决不会卖我的地的。”他说。
  
  
  
  他的叔叔一步步走了过来。就在这时,王龙两个儿子中小的那个用双手和膝盖爬到了门口。因为这些日子他饿得毫无力气,所以这孩子又像婴儿时常做的那样,用手和膝盖爬着走了。
  
  
  
  “那是你的孩子吧?”他叔叔大声问,“夏天我给过一个铜板的胖小子,是吧?”
  
  
  
  于是他们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孩子。王龙虽然这段时间来从不曾哭过,这时却突然开始无声地哭泣起来,无限痛苦的泪水聚结成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你们给什么价钱?”他终于低声说。是啊,有这么三个孩子要养这些孩子,还有那年迈的老人。他和他妻子可以在地里挖个墓坑,躺进去长眠。可是还有这些人呀。
  
  
  
  这时,城里来的人当中的一个开口了,这人一只眼睛瞎了,脸上深深地陷下去一块。他虚情假意地说:“我可怜的人,看在这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分上,我们给你一个好价钱,这种时候这价钱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的。我们愿意给你……”他停下来,
  
  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愿意给你出一吊钱一亩的价钱。”
  
  
  
  王龙痛楚地笑了笑。“哈哈,”他大声说,“那等于把我的地白送了!我买的时候付了二十倍那样的价钱呢!”
  
  
  
  “嗯,可那时候你不是向饿得快死的人买的?”另一个城里来的人说。他是个瘦小的人,长着一副鹰勾鼻子,但他的声音出人意外的大,而且又粗又硬。
  
  
  
  王龙看着他们三个人。他们认准了他,这些人!为了饥饿的孩子和老人,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不肯给呢!这种屈从的软弱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种愤怒,一种他这辈子还从未有过的愤怒。他跳起来,像狗扑向敌人那样扑向那些人:“我的地永远不卖!”他冲他们喊道,“我要把地一点一点挖起来,把泥土喂给孩子们吃,他们死了以后我要把他们埋在地里,还有我、我老婆和我的老爹,都宁愿死在这块生养我们的地上!”
  
  
  
  他凶猛地放声大喊。接着,他的怒气像一阵风一样突然消散,他站在那里,抽动着啼哭起来。那几个人站在那里微笑着,他叔叔就在他们中间,一点也没有动心。这是在气头上说的疯话,他们要一直等到王龙把怒气全部出尽。
  
  
  
  这时阿兰忽然来到门口对他们讲话,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好像这种事情天天都发生似的。
  
  
  
  “我们肯定不会卖地的,”她说,“不然我们从南方回来时,我们就没有养活我们的东西'
  
  了。不过我们准备卖掉我们的桌子,两张床和床上的被褥,四把椅子,甚至灶上的铁锅。但是耙子、锄和犁我们是不卖的,也决不会卖地。”
  
  
  
  她的声音里有某种镇静,听起来比王龙的愤怒更有力量,因此王龙的叔叔含糊地说:“你们真的要去南方?”
  
  
  
  最后一只眼的那人跟其他人说了说,那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然后一只眼的人转过身说:“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只能当柴烧。总共两块银钱。一切都包括在内。你可别打错了主意。”
  
  
  
  他说着话便傲慢地转过身去,但阿兰却平静地回答说:“这还不到一张床的价钱,不过你们要是有现钱的话,马上把钱给我就可以把东西拉去。”
  
  
  
  一只眼从腰里摸出银钱,丢在她伸出的手里。然后三个人来到家里,先把王龙屋里的桌子、凳子、床和床上的被褥搬了出去,接着又把安在土灶上的铁锅掀去。但当他们走进老人的屋里时,王龙的叔叔站在门外边。他不想让哥哥看见他,也不想在床从老人身下抽走后他只得躺在地上时,自己在一边看着。一切搬完之后,整个房子全空了,只剩下两把耙子、两把锄和一个犁在堂屋的一角,这时阿兰对她丈夫说:“趁着有这两块银钱,我们就走吧,不然我们就得卖掉房屋的椽子,等以后回来时就没有窝可钻
  
  了。”
  
  
  
  王龙凄然地答道:“我们走吧。”
  
  
  
  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田野看着那几个走远的越来越小的身影,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道:“至少我还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
  
  
  
  十除了把木门关好,把铁门环扣紧,他们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他们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阿兰在每个孩子手里放了一个饭碗和一双筷子,两个小男孩急切地拿过来紧紧握住,好像这是有饭吃的一种保证。他们就这样出发了,穿过原野,排成一个凄凉的小队慢慢地移动,他们走得慢极了,似乎连城墙那里也永远不会走到。
  
  
  
  王龙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后来他看见老人要倒了,便把女孩递给阿兰,自己弯下身,把父亲背在身上,驮着老人又干又瘦的骨架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他们沉默无语地走着,走过了有两个庄严神像的小土地庙,两个神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尽管天寒风冷,但王龙因为虚弱已经大汗淋漓。风不停地朝他们身上吹,而且正对着他们,两个男孩子冷得哭了。但王龙哄他们说:“你们是两个大人了,你们正在往南方走。那里暖和,天天有吃的,我们大家天天都有白米饭,你们一定会吃到的,一定会吃到的。”
  
  
  
  他们走一段歇一会,但还是及时赶到了城门。王龙曾喜欢过城门洞里的凉爽,现在他却要咬着牙来对抗冬天的寒风;那风猛烈地吹过城门,俨然像一道冰河从悬崖间直冲而过。他们脚下是一层厚泥,上面布满了冰碴。两个小男孩往前走不动了,阿兰背着小女孩,自己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王龙挣扎着把老人背过去,放在地上,然后又走回来把一个个孩子抱过去,等到都过去了的时候,王龙已经浑身汗流如雨,耗尽了力气。他好长一会靠在潮湿的墙上,闭着眼睛,急促地呼哧呼哧地喘息;他的全家围在他身边,颤抖着站在那里等他。
  
  
  
  他们走近了黄家的大门,门关得死死的。包着铁皮的门高高地矗立着,两边灰色的石狮任风吹打。门口的台阶上,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畏缩着躺在那里,他们饥饿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当王龙和他那可怜的一家路过时,其中一个人疯狂地喊道:“这些富人的心和神的心一样硬。他们仍然有米吃,他们吃不了的米仍然用来做酒,可我们要饿死了!”
  
  
  
  另一个人也悲叹地说:“唉,要是我这只手还有一点力气,我就放火把这门和里面的房院烧了,哪怕我自己也烧在火里。我
  
  日他黄家的祖宗八辈!”
  
  
  
  但王龙对这些话一言不发,他们继续默默地向南方走去。
  
  
  
  由于他们走得很慢,他们穿过城来到城南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天差不多都黑了。他们发现有一群人也在往南走。王龙正想找个墙角以便挤在一起睡一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和家里人走在一群人当中,于是他问一个靠近他的人:“这些人到什么地方去?”
  
  
  
  那人说:“我们是些快要饿死的难民,准备赶火车到南方去。火车从那个房子旁边开出,有些给我们这种人坐的火车票价还不到一块银钱。”
  
  
  
  火车!王龙听人们说过。他以前在茶馆里听人们谈论过这种车。车是一节一节地连起来的,既不用人拉也不用牲口拉,而是用一种像龙一样喷水吐火的机器拉着。那时他对自己说过多次,闲的时候他要去看看,但地里的这活那活不断,总没有时间,况且他还住在城的北面。再说人们对不知道或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不信。除了过日子必须知道的事以外,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也没什么好处。
  
  
  
  于是,他疑惑地转向他女人,对她说:“是不是我们也去搭这种火车?”
  
  
  
  他们把老人和孩子从走过的人群中拉到一边,又忧虑又恐惧地互相看看。就在这暂停的一瞬间,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两个小男孩也躺倒在尘土中,顾不得周围到处走着的脚步。阿兰仍然抱着最小的女孩,但孩子的脑袋耷拉在她胳膊外边,紧闭着眼睛,露出了一种死色,于是王龙忘却一切地叫道:“这小丫头已经死了?”
  
  
  
  阿兰摇摇头。
  
  
  
  “还没有。她的心还在跳动。但她挨不过今天夜里,而且我们全家人都难挨过去,除非……”
  
  
  
  接着她望着他,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方脸显得非常疲倦和憔悴。王龙没有回答,但心里却说,要是再这样走上一天,他们全都会死的。于是他用尽可能显得愉快的声音说:“起来吧,我的孩子,把你们爷爷搀起来。我们要去乘火车,坐着到南方去。”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走成,然而这时黑暗中传来雷鸣般的隆隆声,一声巨兽般的呼啸,还出现了两只巨大的喷火的眼睛,于是人们又喊又叫,奔跑起来。在混乱中,他们被挤到前面拥来拥去,但他们总是拼命地抓在一起。然后,在黑暗和嘈杂的喊叫声里,他们不知怎的被推进一扇开着的小门,进入一个像箱子似的房间。接着,随着一阵连续的呼叫,他们所乘坐的这个东西在茫茫的夜里奔驰起来,里面载着他们所有的人。
  
  
  
  十一王龙用他的两块银元付了二百来里路的车费,而向他收钱的售票员还找给了他一把铜钱。路上,车刚一停,一个摊贩把他的货盘伸进了车厢的窗子,王龙用几个铜钱买了四个小馒头,还为他的女儿买了一碗稀饭。这比他们那时好几天吃的东西还多。虽然他们饿得急需食物,但吃的东西一到嘴边他们却毫无食欲,只有通过哄骗男孩子才肯下咽。但老人却坚持着用没牙的牙床吃着馒头。
  
  
  
  “人一定要吃,”火车隆隆向前滚动时他兴奋地说,对周围靠近他的人非常友好。“我不在乎我的傻肚子这些天没吃东西已经变懒。我一定得吃东西。我可不想因为肚子不愿意干活而死去。”人们对这个微笑着的干瘪的小老头突然发出了笑声,他的白胡子稀稀疏疏地长满了下巴。
  
  
  
  但王龙决不把所有的铜钱用来买吃的。他尽可能留着,以便他们到了南方可以买条席子,搭个栖身的窝棚。火车上有些男人和女人以前也曾到过南方;有些人每年都到南方富有的城市去干活,为了节省饭钱还沿街乞讨。当王龙习惯了火车上的种种奇妙之处和车窗外田地飞快地旋转的惊人奇观以后,他便开始倾听车上这些人在谈些什么。他们正以炫耀才智的态度谈论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首先,你要弄六领席子,”一个人说,他的粗糙下垂的嘴唇像个骆驼嘴似的。“要是你聪明,这些席子是两个铜板一领;但举止千万别像个乡下佬,要是那样一领就会要你三个铜钱,那可是不必要的。这些我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不会被南方城市里的那些人骗了的,哪怕他们是富人。”他扭扭脑袋,看看周围,想听到人们的赞赏。王龙急切地听着。
  
  
  
  “然后呢?”王龙催促那人说下去。他蹲在车厢的地板上那种车厢毕竟只不过是一个用木头造的空屋子,没有可以坐的东西,风沙穿过地板上的裂缝钻了进来。
  
  
  
  “然后,”那人放大了声音说,他的声音甚至高过了下面铁轮的隆隆声,“然后你把这些席子连在一起弄个棚子,然后你出去乞讨,要紧的是用泥土和污物把你自己涂沫一下,尽可能使你自己看上去显得可怜巴巴的。”
  
  
  
  王龙活到现在还从未向别人乞讨过,所以他不喜欢到南方去向陌生人乞讨的想法。
  
  
  
  “一定要乞讨吗?”他重复问道。
  
  
  
  “啊,那当然,”骆驼嘴男人说,“除非你已经吃过饭了。南方那些人米多得很,每天早晨你可以到一个粥棚去花一文钱吃饱肚子,白米粥能吃多少吃多少。那时你可以比较舒适地进行乞讨,还可以买谷腐、青菜和大蒜。”
  
  
  
  王龙从其他人身边挪开一点,转身对着墙,偷偷用手在腰里数数他还剩下多少铜钱。有足够买六领席子的钱,有每人一文钱的粥钱,除了那些,他还剩三个铜钱。这使他感到宽慰,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但是,伸出一只碗向走过的任何人乞讨的想法仍然使他不安。让老人和孩子们乞讨,甚至让他女人乞讨,那是完全可以的,但他自己有一双手啊。
  
  
  
  “没有什么男人用双手能干的活吗?”他突然转过身问那个人。
  
  
  
  “有,有活干!”那人蔑视地说,往地上吐了口痰,“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拉富人坐的黄包车,跑的时候你会热得流血流汗,而站在路边等人叫车的时候你的汗会冻成冰衣贴在你身上。我自己宁愿乞讨!”他胡骂了一通,王龙也不再问他什么。
  
  
  
  不过,那人说的一番话对他还是有好处的,因为当火车把他们载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让他们下车以后,王龙已经做好了打算。他把老人和孩子安顿在一家宅院的长长的灰墙墙脚下,让他女人看着他们,自己便去买席子去了。他边走便打听市场街在什么地方。起初他很难听懂别人对他说的话,这些南方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脆。好几次他向别人打听而别人又听不懂的时候,别人就不耐烦了,于是他学着观察找什么样的人打听,以便选择一个慈眉善目的人,因为这些南方人是急性子,很容易发脾气。
  
  
  
  但他终于在城边上找到了席子店,他像知道价钱似的把铜钱放在柜台上,扛了席卷就走。当他回到一家人落脚的地方时,他们都站在那里等他。孩子们一看见他,便宽慰地哭叫起来;他看得出他们在这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恐惧。只有老人愉快而惊异地注视着各种各样的事物,他低声对王龙说:“你看这些南方人,他们长得多胖,他们的皮肤多么白嫩油润。他们一定是天天吃肉。”
  
  
  
  但是过路的人们谁也不看王龙和他这一家。在通往市里的石子大路上,人们来往不断,只顾忙自己的,从不看一眼旁边的乞丐。每隔一会就有一队驴子经过,小蹄子在石路上踏出清脆的嗒嗒声响,它们的背上驮着一筐筐盖房子用的砖块,或者一大袋一大袋的粮食。赶驴的人骑在驴队的最后一头驴身上,手持一根长鞭,一边吆喝一边在驴背上甩出叭叭的鞭声。赶驴的经过王龙时,每个人都向他投去一种蔑视的、高傲的目光;他们穿着粗糙的工作服,走过这一小堆站在路边显出惊异神情的人时,那模样比王子还要高傲。这是赶驴人的特殊乐趣。他们觉得王龙和他的一家非常奇怪,因此走过他们时便甩响鞭子,划破空气的清脆鞭子声使他们惊跳起来,赶驴的见他们吓成这样便哈哈大笑。这种情况出现两三次以后王龙恼了,他离开路边去找他们能搭窝棚的地方。
  
  
  
  在他们后面的墙边,已有一些其他人的窝棚搭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墙里头有些什么,而且也无法知道。这堵灰墙伸延得很长,砌得也很高,因此靠墙根的小窝棚看上去颇像是狗身上的跳蚤。王龙仔细观察那些已建的窝棚,然后开始这样那样地来回摆弄他的席子,但用苇麋做的席子又硬又不好定型,他失望了。
  
  
  
  这时阿兰忽然说:“我会做。我小时候做过,还记得。”
  
  
  
  她把女儿放在地上,把席子拿起来这么拉拉那么拽拽,然后搞成了一个垂到地面上的圆形的棚顶,高矮足可以让人坐在底下而不碰头。在垂到地面的席子边上,她把扔在附近的砖头放上去压住,然后又让男孩子去捡了一些砖头。窝棚搭好之后他们走进里面,把她留着未用的一条席子铺在了地上。然后他们坐下来,算是有了个住处。
  
  
  
  他们这样坐着,面面相觑,似乎不相信他们前天才离开自己的家和地,现在已经在一百多里之外了。那么远的路至少要走几个星期,而且不等走完他们中就有人会死去。
  
  
  
  这时,他们深深感到了这个地区的富足,在这里,甚至没有一个人看上去吃不饱肚子。因此当王龙说“让我们出去找找粥棚”时,他们几乎是高高兴兴地站起来的。他们又一次走了出去。
  
  
  
  这次,男孩子边走边用筷子敲打饭碗,因为碗里立刻就能装上吃的。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为什么窝棚都靠着那堵长墙,因为墙北头不远有一条街,街上走着许多人,手里拿着碗、盆和罐头盒之类的空着的容器,正在朝为穷人设的粥棚走去,而粥棚设在那条街的一头,离那堵墙不远。于是王龙和他家里的人混进这群人当中,一起来到两个用席子搭建的大棚屋,每个人都向大棚开口的一面挤去。
  
  
  
  每个大棚后面都有用土坯垒的锅灶,那样大的灶王龙还从来没有见过。灶上放着铁锅,铁锅也大得像小水池似的。当木锅盖掀开时,煮着的好白米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冒出一团团喷香的热气。人们现在闻到这种米香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他们一大群人全都向前走去,又喊又叫,母亲又急又怕地喊着孩子,惟恐他们被人踩着,婴儿也不断地啼哭。这时掀开锅盖的人喊道:“人人都会有的,大家轮着来!”
  
  
  
  但是,什么都挡不住这群饥饿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像动物一样争抢着,直到他们得到了吃的。王龙陷在人群当中,只能紧紧拉着他的父亲和两个儿子不放,当他被拥到大锅前面时,他把碗伸了过去,但当别人往他碗里盛粥时,他的铜钱竟被挤得掉在了地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稳身子,在拿到米饭之前,他决不能被人挤出去。
  
  
  
  然后他们又回到街上,站着吃他们的米饭,他吃饱了,碗里还剩着一点,他说:“我把这点拿回去晚上吃吧。”
  
  
  
  但附近站着一个人,像是这地方的警卫,因为他穿着特殊的蓝镶红的衣服,他严厉地说:“不行,除了装在肚子里的什么都不能带走。”
  
  
  
  王龙对这点感到惊奇,他说:“可是,要是我已经付了铜钱,那么吃了还是拿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接着说:“我们一定得有这个规矩,因为有些狠心的人,他们来这里买这种周济穷人的米饭一-
  
  一个铜钱还不够一个穷人吃的然而他们把米饭带回家里去当泔水喂猪。这米是给人吃的,不是喂猪的。”
  
  
  
  王龙听到这话非常吃惊,他喊道:“有这样硬心肠的人!”接着他问,“为什么有人这样给穷人弄吃的?是什么人给的呢?”
  
  
  
  那人答道:“这是城里的富人和绅士做的事。有些人这样做是为来世做好事,他们认为救人性命可以积阴德;另外有些人是为名誉做的,为的是让人们赞颂他们。”
  
  
  
  “然而,不管什么理由,这都是件好事,”王龙说,“而且有些人一定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做的。”这时他看见那人没有回答,便又为自己辩护说,“至少这些人中有一些这样的好人吧?”
  
  
  
  但那人不愿再与王龙说话;他转过身,哼起一种懒洋洋的小调。孩子们拉了拉王龙,于是王龙便带着父亲和儿子回到他们搭的那个席棚,在里面躺了下来。他们一直躺到第二天早晨,因为这是从夏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吃饱肚子,而且他们也太困乏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一定得设法再弄点钱,因为头天早晨买的粥已耗尽了他们的最后一个铜板。王龙看着阿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这次他不是像看他们光秃秃的田地时那样失望地望着她。这里,街上有吃得很好的人来来往往,市面上有肉和蔬菜,鱼市上的桶里有活鱼,这样的地方决不可能让一个人和他的孩子们饿死的。这里的情况不同于他们家乡,在那里,甚至有钱人也买不到吃的,因为根本就没有吃的东西了。阿兰坚定地回答了他的目光,仿佛这就是她向来所知道的生活:“我和孩子们可以讨饭吃,老人也可以,一些不愿对我施舍的人会被他的满头白发感动的。”
  
  
  
  于是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她跟前。毕竟他们还是孩子,只要有吃的便把什么都忘了,在这个陌生地方,他们跑到街上,站在那里观看所有路过的人。她对他们说:“你们每人手里拿个碗,这么拿着,这么喊叫。”
  
  
  
  她把她的空碗拿在手里,伸出去端着,悲凄地叫道:“好心的老爷好心的太太!发发善心吧做好事积阴德呀!你扔一个铜钱救救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啊!”
  
  
  
  两个男孩子和王龙都惊异地望着她。她在什么地方学会这样喊叫的?关于这个女人,有多少事他还不知道呀!看着他惊异的眼神,她说:“我小的时候这样喊叫过,而且得到了吃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荒年,我被卖去做了丫头。”
  
  
  
  这时一直睡着的老人醒了,他们给了他一个碗,四个人一起出去沿街乞讨。阿兰开始喊叫,把她的碗伸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她把小女孩塞进裸露着的怀里,孩子睡着了,她走的时候孩子的头一会歪向这边一会歪向那边,随着她把碗伸到面前而不停地摆动。她乞讨的时候指着孩子大声喊叫:“好心的先生,好心的太太,要是你们不给这孩子就要死了我们没有吃的我们没有吃的呀”女孩子看上去也确实像已经死了,因为她的头一会摆到这边一会又摆到那边。于是,有些人好几个人不情愿地丢给了她一些小钱。
  
  
  
  但过了不久,男孩子把乞讨当成了游戏,而且老大有些害羞,乞讨时竟腼腆地咧着嘴发笑。他们的母亲发现了这点以后,把他们拖进窝棚,狠狠地打了他们一顿耳光,气愤地责备他们说:“你们能一边说饿一边发笑吗?你们这些笨蛋,活该挨饿!”她打了又打,直到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他们满脸流泪呜呜地哭泣时才住手。然后她让他们再出去乞讨,对他们说:“现在你们该懂得怎样乞讨了!要是你们再笑,我还要狠狠地打你们!”
  
  
  
  至于王龙,他走到街上,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一个出租人力车的地方。他进去租了一辆按日租的车,说好价钱是当天晚上付半块银钱,然后他便拉了人力车上街。
  
  
  
  身后拉着这么个两轮木车,他觉得人人都在把他当傻瓜看。他那笨拙劲儿就像第一次套上犁的一条牛一样,几乎走不来路了。然而如果他要挣钱谋生,他还非得拉着跑不可,因为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不论什么地方,人们拉着这种人力车送客人时都得跑着走路。他走进一条狭胡同,那里没有店铺,只有一些私人住家的门关着,他在胡同里拉着车走来走去,想使自己熟悉拉车的窍门儿。正当他感到绝望、想着最好也去讨饭时,一个戴着眼镜穿得像教员似的长者走出来向他招呼。
  
  
  
  王龙一开始就想告诉他自己是个新手,不能拉着车跑,但那老人是个聋子,一点都听不见王龙的话,只是平静地挥手让他把车杠放低,让他上车。王龙照他的意思办了,但不知另外该做些什么。他觉得必须按那老人的意思做是因为他是个聋子,而且他穿得很好,看上去很有学问。老人在车上坐直,对他说:“把我拉到夫子庙去。”然后他直直地坐在车上,显得非常平静,那平静的神态使人无法提什么问题。于是王龙仿照别人的架势开始往前拉车,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夫子庙在什么地方。
  
  
  
  他一边走一边打听,因为那是一条很拥挤的街道,小贩们挎着篮子走来走去,女人们都在市场上买东西,另外还有马拉的车和许多像他拉的那样的人力车。街上到处摩肩接踵,根本不可能拉着车跑,所以他尽可能拉着车快走,但总觉得他后面的车在笨拙地格噔格噔跳动。他惯于背东西,但不习惯拉车,所以没等看见夫子庙的墙他的胳膊就疼了,手也磨出了泡来,因为车把和锄把磨的不是一个地方。
  
  
  
  到了夫子庙门口,王龙把车杠放低,老先生走出来以后,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小的银元给了王龙,对他说:“我一向就给这么多钱,抱怨也没用。”说完他转过身向庙里走去。
  
  
  
  王龙根本没想到抱怨,因为他还没见过这种银元,也不知道能换多少铜钱。他走到附近一家能换钱的米店,店家换给了他二十六个铜钱,这使王龙对在南方挣钱这么容易感到惊奇。但另一个站在旁边的人力车夫在他数钱时俯过身来对他说:“只给二十六个呀,你把那个老头儿拉了多远?”王龙告诉他以后,那人喊道,“真是个抠门的老头儿!他只给了你该给的一半。你开始跟他要的是多少?”
  
  
  
  “我没有要价,”王龙说,“他说' 过来' ,我就去了。”
  
  
  
  那个人同情地望着王龙。
  
  
  
  “真是个乡下的蠢人,还留着辫子!”他向周围站着的人喊道。“有人说让他来他就去了,这个傻子里的傻子,根本不问' 我拉你你给我多少钱'
  
  !要知道,傻瓜,只有拉白皮肤的外国人可以不争价钱!他们的脾气像生石灰,但如果他们说' 过来'
  
  ,你就可以过去,而且可以信他们,因为他们都是些笨蛋,对任何东西都不知道恰当的价钱,他们只会像流水一样花口袋里的洋钱。”周围的人听着,都哈哈笑了。
  
  
  
  王龙没有说话。确实,他觉得在这群城里人当中他显得低贱无知,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拉着他的车走了。
  
  
  
  “不管怎样,这些钱够我孩子明天吃的了。”他心里固执地想着。但这时他想起了晚上还要付车的租钱,而现在实际上连租钱的一半都还不够呢。
  
  
  
  那天上午他又拉了一个客人,这次他跟人讨价还价并讲妥了价钱。下午又有两个人叫他拉车。但到晚上,他数了数手上所有的钱,除了付人力车的租费以外只多出了一个铜钱。他非常痛苦地往回向他的窝棚走去,心里对自己说:做了一天比在田里收割还苦的工,仅仅挣到了一个铜钱。这时,他对土地的思念像洪水一样涌入他的心里。在这奇怪的一天当中,他一次都没想到过他的土地,但现在,想着他的土地躺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他自己的土地心里便平静不下来。他就这样想着回到了他的窝棚。
  
  
  
  他回到窝棚以后,发现阿兰一天乞讨到四十个小钱,差一点就够五个铜钱,大的男孩子讨到了八个,小的讨到十三个,所有这些放在一起足够付第二天早晨的粥钱。只是他们把钱往一起放的时候,小的男孩哭着要留着他自己的,他喜爱自己乞讨得来的钱,那天夜里睡觉时手里还攥着,谁也无法要到,后来还是他自己拿出来交了他的粥钱。
  
  
  
  然而老人什么都没有乞讨到。他一整天都非常老实地坐在路边,但没有乞讨。他坐在那里睡觉,醒过来就看看路过的人和车,看累了就又睡去。他是长辈,谁也不能训斥他。当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空空时,他只是说:“我耕地,播种,收割,我是这样来装满饭碗的。除此之外,我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
  
  
  
  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相信他现在不会再挨饿。
  
  
  
  王龙最初的严酷饥饿过去了,他看到孩子们天天都有些吃的东西,也知道每天早晨都有米粥,而且他一天的劳动和阿兰的乞讨所得足可以付早晨的粥钱,于是他生活中的陌生感逐渐消失,他开始知道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虽然他只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边上。他每天从早到晚在街上奔跑,渐渐知道了这个城市的一些风尚,也知道了这个城市一些偏僻的地方。他了解了早晨拉的那些客人,如果他们是女的,那是去市场买东西;如果是男的,他们不是去学校就是去商行。但这些都是什么样的学校他却无法知道,他只知道它们被称作“西洋大学”或“中国大学”,因为他从未进过校门,他知道,如果他进了校门,就会有人来问他在他
  
  不该呆的地方干什么。对他拉人去的那些商行的情况他也是一无所知,反正他只知道别人坐了车得付钱给他。
  
  
  
  他知道他晚上拉的人是去大茶馆或寻欢作乐的地方,公开的寻欢作乐是放着满街都能听到的音乐,在木桌上用象牙或竹子做的麻将赌博,而秘密的、不声不响的、隐蔽的寻欢作乐则是在墙后面的内房。但王龙本人对这些娱乐场所一无所知,除了他的窝棚处,他的脚还没有跨进过任何门槛,因为他拉的车总是停在某个门口。他生活在这个富裕的城市里感到格格不入,就像富人家里靠吃残羹剩饭的老鼠,这里躲躲那里藏藏,永远也不会成为那家真正生活的一部分。
  
  
  
  情况就是这样,虽然一百多里不及千里遥远,陆路不及水路遥远,但王龙和他的妻儿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却像外国人似的。不错,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也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和王龙一家人没有什么不同,和王龙老家那地方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听他们说话虽有困难,但至少能够听懂。
  
  
  
  然而安徽毕竟不是江苏。在王龙的出生地安徽,人们说话慢而深沉,就像是从嗓子里发出来似的。但在江苏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城市里,人们说话时音节是从嘴唇上和舌尖上爆破出来的。王龙老家的田地一年里总是慢腾腾地收两季,麦子和稻子,以及一些玉米、豆子和大蒜;而这个城市周围的农民不停地用臭大粪催他们的土地,除了稻子之外,一茬接一茬地在地里种这样或那样的蔬菜。
  
  
  
  在王龙老家,一个人有了白面烙饼卷大葱就是一顿好饭,再不需要别的。但这里的人吃猪肉丸子、竹笋、栗子炖鸡、鸭肫肝,以及这样和那样的蔬菜,当一个老实人带着昨天的大蒜味走过时,他们就仰起鼻子喊道:“这是个发臭的北方猪佬!”大蒜味会使布店的商人抬高蓝棉布的价格,就像他们对外国人抬价那样。
  
  
  
  因此,贴墙而建的这个席棚小村永远不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也不会成为城外乡村的一部分。有一次,王龙听见一个年轻人在夫子庙的角上对一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讲那是个只要有勇气人人都可以站上去演讲的地方年轻人说中国必须发生一次革命,必须起来反对外国人,王龙听了非常害怕,偷偷地溜走了,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年轻人义愤填膺地谴责的外国人。又有一天,他听到另一个青年演讲-
  
  一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有青年演讲一一那人在他住的街角上说,在这个时候,中国人必须团结起来,必须进行自我教育。但这次王龙不觉得有什么人说的是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在绸缎行的街上找顾客时,才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他明白了这个城市里还有些人比他更是外国人。这天他正好经过一个商店门口,那是个女人常去买绸缎的商店,有时候他在那里能找到比一般人付更多的钱的顾客。就在这天,有个人走出来突然碰上他了,这个人的样子以前他从未见过。他说不出这人是男是女,但是个高个子,穿着一件用某种粗料子做的挺直的黑色大衣,脖子上围着某种死野兽的毛皮。当他经过的时候,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轻快地打了个手势,让他把车杠放低。他照着做了。当他又站直身子时,他茫然地看了看这个坐车的人,那人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去大桥街。他开始拉着车奔跑,几乎不知道
  
  自己在干什么。他叫住那天拉车碰巧认识的另一个车夫问:“你看我拉的是个什么人?”
  
  
  
  那人喊着对他回答说:“一个外国人一个美国女人你发财啦!”
  
  
  
  但王龙害怕身后那个奇怪的家伙,拉着车尽可能地快跑,等他到达大桥街时,已经精疲力竭,汗流浃背。这个女人下了车,用同样结结巴巴的口音对他说:“你用不着拼命跑。”然后在他手里放了两块银元,这比平常的价钱多出了一倍。
  
  
  
  这时王龙才知道这是个真正的外国人,而且在这个城市里比他更是外来人;他也知道了黑头发、黑眼睛的人毕竟只是一种人,还有另外一种黄头发、黄眼睛的人。从那以后,他在这个城市里不再觉得自己完全是外国人了。
  
  
  
  那天晚上,他带着收到而未动的两块银元回到席棚以后,把这事告诉了阿兰,她说:“我见过他们。我经常向他们乞讨,因为只有他们才往我碗里放银钱而不放铜钱。”
  
  
  
  但是,王龙和他老婆都觉得外国人给银钱不是出于什么善心,而是因为他们无知,不知道给乞丐铜钱比给银钱更合情理。
  
  
  
  然而,从这次经验中,王龙学到了那个青年不曾教给他的东西:他和他属于同一个民族,都长着黑头发和黑眼睛。
  
  
  
  如此靠近这个巨大的、四面伸延的、富裕的城市的郊区,看来至少不会缺少吃的东西。在王龙和他一家已经离开的乡下,人们挨饿就是因为没有吃的,因为无情的天灾使地里不长任何东西。在那里,银钱并没什么用,因为在没有东西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这里,在这个城市里,处处都有吃的东西。在鱼市那条用石子铺过的街上,一排排大筐装着银白色的大鱼,那是夜里在水很深的河里捕的;一些盆里放着鳞光闪闪的小鱼,那是用鱼网从池塘里捞的;一堆堆黄色的螃蟹,在愤怒的惊恐中蠕动着,用前脚互相夹着;还有蜿蜒蠕动的鳝鱼,那是美食家的佳肴。在粮食市场上,有些很大的粮囤,大得一个人可以走进去把自己埋起来,而没看见的人也决不会知道;那里还有各种各样的粮食,白米,棕红、深黄和浅金色的小麦,黄色的大豆,红豆,青绿的蚕豆,鲜黄的小米和灰色的芝麻,等等。在肉市上,整个的猪被钩住脖子挂着,肚子劈开,露出红色的肉和肥实的猪膘,猪皮柔软,又
  
  厚又白。在鸭店的房顶上和屋子里,到处都挂着一排排棕色的烤鸭,那是他们在炭火上用铁扦插着鸭子慢慢地转着烤制出来的,除烤鸭外,店里还挂着白色的盐水鸭和一串串的鸭胗鸭肝。在那些卖鹅、卖山鸡和卖各种家禽的店里,同样也是一派丰盛的景象。
  
  
  
  至于蔬菜,那里有可以从地里生产出来的任何东西,鲜艳的红萝卜,空心的白藕,白的芋头,绿的卷心菜和芹菜,豌豆芽,棕栗子,以及调味的芫荽等等,应有尽有。在那个城市的市场上,凡是人们想吃的东西都可以找到。小商贩们走来走去,有卖糖、水果和干果的,有卖美味的蘸糖山药的,有卖蒸肉包子的,也有卖粘米糕的。城里的孩子手里抓着满把的铜钱,跑出来到这些摊贩处买东西,他们又买又吃,直到他们的皮肤都因糖和油而发出光来。
  
  
  
  确实,人们会说在这个城市里不可能有人挨饿。
  
  
  
  然而,每天早晨,天亮后不久,王龙和他的一家还是从他们的席棚里钻出来,带着他们的碗筷,聚在一起站在长长的人队里。每个从席棚出来的人,穿着在河边的潮湿空气里显得过于单薄的衣服,浑身发颤,弯身顶着寒冷的晨风,向救贫的粥棚走去,在那里,一文钱可以买到一碗稀的米饭。尽管王龙拉着人力车奔跑,尽管阿兰四处求乞,但他们从不能得到足够的钱买米天天在席棚里自己做饭。如果付了救贫粥棚的饭钱之外还有剩余,他们就会买一点点卷心菜。但不论什么价钱,卷心菜对他们来说代价总是昂贵的,因为要在阿兰用两块砖支的锅上做菜,两个男孩子就必须出去找柴禾,而他们不得不从往城里柴市上送柴草的农民那里一把一把地偷抢,有时候他们被抓住了就遭一顿狠打。大男孩比小的更胆怯,干那种事更害羞,一天夜里,他被农民打成了乌眼青,回家后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小的男孩却越来越熟练,实际上他干小偷小摸比乞讨更在行。
  
  
  
  阿兰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如果男孩子不笑不闹就不能乞讨,那就让他们偷东西塞饱肚子。但王龙不同,虽然他无法回答她,但他打心底里厌恶儿子们的这种偷窃行为,因此对大男孩偷东西的笨拙并不责备。这种大墙下面的生活王龙是不喜欢的。他的土地在等着他呢。
  
  
  
  一天夜里,他回来迟了,发现炖的菜里有一块相当大的猪肉。这是自从他们杀了自己的牛以来第一次有肉吃,于是王龙睁大了眼睛。
  
  
  
  “你今天一定是向外国人乞讨了。”他对阿兰说。但她一如既往,什么都不说。这时,二儿子因为年幼天真,也因为对自己的机灵感到骄傲,便说:“我拿回来的这块肉是我的。卖肉的把它从案子上的大块上割下来以后往别处看的时候,我从一个来买肉的老太太胳膊底下钻过去,抓了它跑进一个胡同,藏在一家后门的干水缸里,一直等到哥哥到来。”
  
  
  
  “我不愿意吃这种肉!”王龙生气地喊道,“我们要吃买的或者乞讨来的肉,但不是偷来的。虽然我们是讨饭的,但我们不是贼。”说完,他用两个手指从锅里把肉夹出来,扔到了地上,一点不顾二儿子的哭叫。
  
  
  
  这时阿兰走过来,不急不火,她捡起地上的肉,用水洗干净,又扔进了开着的锅里。
  
  
  
  “肉总归是肉呀。”她平静地说。
  
  
  
  王龙再没说什么。但他心里又气又怕,因为他的儿子在这个城市里正沦为小偷。阿兰用筷子把煮得鲜嫩的猪肉分开,给了老人一块,然后给了男孩子一些,甚至还往小女孩嘴里塞了些,她自己也吃了。但王龙始终一言不发,而且坚决不吃,他宁愿吃他自己买的蔬菜。吃过饭后,他把二儿子带到街上,在他女人听不见的一个房子后面,他把孩子的脑袋夹在胳膊底下,狠狠地打了起来,孩子怎么哭号他也不肯住手。
  
  
  
  “叫你偷!叫你偷!”他喊叫着,“当小偷就得挨揍!”
  
  
  
  把哭哭啼啼的儿子放回家以后,他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十三王龙在这个富足的城市里一天天挨着生活,他生活在穷困之中,处于这个城市的最底层。尽管市场上摆满了食品,尽管在绸缎行的街上飘扬着黑的、红的、橘黄色的绸旗做成的商品广告,尽管富人穿着绫罗绸缎,他们不干活的双手软得像花一样又香又好看,尽管所有这些使这个城市堂皇富丽,但在王龙他们所住的这个区域里,人们却没有足够的食物来填充难忍的饥饿,也没有足够的衣服来遮蔽瘦弱的身体。
  
  
  
  男人们整天为富人的宴席烤制糕点,孩子们从黎明工作到深夜,他们浑身油垢,睡在粗糙的草垫地铺上,第二天摇摇晃晃又去炉边,但是他们得到的钱很少,甚至不够买一块他们为别人制作的好的糕点。男人和女人辛勤地剪裁设计过冬的厚毛皮和过春的轻裘,剪裁厚实的锦缎,把它们做成豪华的礼服,供那些享受市场上丰盛食品的人穿着,但他们自己却只能扯一点粗糙的蓝棉布匆匆缝制起来遮体挡寒。
  
  
  
  由于生活在这些为他人享受而辛劳的人当中,王龙听到一些怪事也就不足为奇了。确实,老一点的男人和女人对谁都不愿吭声。白胡子“老人”有的拉人力车,有的推着小车往烤坊和官邸送炭送柴,把腰都累弯了;他们在石子路上推拉重载商品,使得身上的筋像绳子一样暴了出来;他们相当节俭,吃少得可怜的食物,夜里睡很短的时间;他们始终沉默不语,他们的脸像阿兰那样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如果他们说话,也只是说到食物和铜钱。他们很少说到银钱,因为他们手里极难得到。
  
  
  
  他们休息时皱着眉头,仿佛是在生气似的,但他们并没有生气。是因为多年以来,他们在拉运重载时常常累得龇牙咧嘴,这种繁重的劳动加深了他们眼角和嘴角上的皱纹。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有一次,他们当中一个人在一大车家具路过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大声喊道,“看那家伙多丑!”当别人大声笑他时,他却痛苦地微笑着,不知道人家为什么发笑,而且还急忙向四周看看,像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似的。
  
  
  
  他们都住在王龙席棚周围那些一个挨一个的小窝棚里。在他们家里,女人把破布缝在一起,为她们接连不断生养的孩子做衣服。她们从农民的田里偷偷抓一些蔬菜,从粮市上偷几把稻米,整年从山坡上挖取野菜。在收获的时节,她们像鸡一样跟在收割者的身后,眼睛尖尖地盯住每一粒遗下的粮食。而且,这些席棚里不断有孩子死去。他们生了死,死了生,甚至做爹做娘的都不知道生了几个死了几个,也几乎弄不清有几个活着,爹娘只把他们当作要养活的一张嘴罢了。
  
  
  
  这些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市场和布店里进进出出,他们也在城市附近的乡间流浪;男人们为了挣几文钱做这做那,而女人和孩子们则小偷小摸和沿街乞讨。王龙和他的老婆孩子也处在这些人当中,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接受他们现有的这种生活。但年轻的男孩子终于成长起来,他们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对生活极为不满.
  
  他们中间出现了愤怒不平的议论。后来,当他们完全成年并结婚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心里感到颓丧,他们青年时纷乱的愤怒变得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绝望和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深刻的反抗,因为整个一生他们都像牛马那样劳累,而得到的却是一点用来填饱肚子的残茶剩饭。一天晚上,王龙听着
  
  这种议论,他第一次听到了他们窝棚所靠的那堵大墙里面是怎么回事。
  
  
  
  那是晚冬的一天晚上,当时人们第一次觉得春天有可能再来。席棚周围的地上因冰雪融化还非常泥泞,雪水从席棚顶上滴到里面,因此每一家都东找西找地捡一些砖头垫着睡觉。尽管潮湿的土地很不舒服,但夜晚的空气却显得温和,这使王龙越来越思绪不安,他晚饭后不能马上入睡,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于是他出门走到街边,站在那里消磨时间。
  
  
  
  他的父亲习惯于靠墙蹲着,现在,他正端着碗在那里蹲着喝粥,因为孩子又吵又闹,席棚里太挤。老人的一只手里牵着一个用布带子做的圈子的一端,那是阿兰用她的腰带做的,在这个圈子里小女孩摇晃着走来走去不会摔倒。他就这样天天看着小女孩,她现在已经不愿意在母亲乞讨时挂在她的怀里了。此外,如果阿兰再带着孩子,孩子在她身上闹来闹去,她也会累得受不住的。
  
  
  
  王龙看着孩子爬起来,倒下去,又爬了起来,老人握住布圈子的一端。他这样站着,觉得晚风柔和,心里涌起了对他的土地的强烈思念。
  
  
  
  “在这样的日子,”他大声对父亲说,“应该耕地种麦了。”
  
  
  
  “嗯,”老人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这辈子好几次不得不像我们今年这样离开田地,但我也知道地里没有种子不会有新的收成。”
  
  
  
  “可你总是回去的,爹。”
  
  
  
  “那里有地呀,孩子。”老人简短地说。
  
  
  
  是的,他们也要回去的,今年不行就明年回去,王龙心里想着。只要他们自己有土地!想着土地躺在那里等他,春雨又多,他心里充满着欲望。他走回席棚,粗声粗气地对妻子说:“要是我有什么东西能卖,我就把它卖掉,然后我们回老家去。或者,要是没有老人,我们可以步行回去。但他和这个小孩子怎么能走几百里路呢?还有你,你也太累了!”
  
  
  
  阿兰一直在用不多的水洗着饭碗,现在她把碗摞在席棚的一角,从蹲着的地上抬起头向他望着。
  
  
  
  “除了这个小女孩没有可卖的东西。”她慢慢地回答。
  
  
  
  王龙吃惊地吸了口气。
  
  
  
  “不我不会卖孩子的!”他大声说。
  
  
  
  “我就是给卖了的,”她非常缓慢地回答说,“我被卖给一个大户人家,这样我爹我娘才能回老家去。”
  
  
  
  “这么说你要卖掉这孩子?”
  
  
  
  “要是就我一个人,卖她之前宁可让她死了……我简直是丫头的丫头!但是一个死孩子什么也带不给你。为了你,我可以卖掉这个女孩子好让你回到老家的土地上。”
  
  
  
  “坚决不卖即使我一辈子呆在这个野地方也不卖!”王龙坚定地说。
  
  
  
  但是,当他又一次走出去的时候,卖孩子的想法便诱使他违背自己的初衷,他心里出现了种种矛盾的想法。他看着小女孩,她正在祖父握着的圈子里不停地摇摆活动。她靠着每天给她的食物已经长大,虽然她还不会说话,但却是个不太费事就长得胖乎乎的孩子。她那像个老太婆似的嘴唇已经变红,正在微笑。她总是那样,他看她的时候她就变得高兴起来,微微地笑着。
  
  
  
  “如果她从不曾躺在我的怀里像那样微笑过,”他想,“也许我会卖掉她的。”
  
  
  
  接着他又想到了他的土地,于是他激动地大声嚷道:“难道我永远见不到我的地了?尽管这样做工,这样乞讨,可得到的只够一天吃的!”
  
  
  
  这时从黑暗中向他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这样的人不止你一个。在这个城市里,有成千成万的人跟你一样。”
  
  
  
  那人走过来,吸着一根短的竹烟袋。这是隔开王龙家两个棚屋的那户人家的父亲。这个人白天很少看见,因为他白天整天睡觉,夜里才出去干活;他拉重载商品大车,那种车太大,白天别的车来来去去,拉那种车在街上很难行动。有时王龙在天亮时看见他蹒跚着回家,累得气喘吁吁的,宽厚的肩膀也垂了下来。王龙早上出去拉车时碰见过他几回,有时候,在夜间工作之前的黄昏,这人也出来和准备回棚子睡觉的人站一会儿。
  
  
  
  “那么,就永远这样下去吗?”王龙凄苦地问。
  
  
  
  那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说:“不,不会永远这样下去。富的再富有富的办法,穷的再穷也有穷的办法。去年冬天,我们卖了两个女孩子,维持了下来,今年冬天,如果我女人怀的这个是女孩,我们还要卖。我留了一个大丫头头胎生的。其他的卖掉总比让她们死了好,虽然有些人宁愿让她们刚生下来就死去。这是穷人穷得没办法时的一种办法。富人太富了的时候也有一种办法,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那办法很快就会出现。”他点点头,用他的烟袋指指他们身后的高墙。“你看见过那堵墙里面的情况吗?”
  
  
  
  王龙摇摇头,呆呆地望着。那人继续说:“我到里面卖过我的一个丫头,我看见过。如果我告诉你这家的钱财进出情况,你可能不会相信的。我跟你说吧,用人吃饭用镶银的象牙筷子使唤丫头戴玉石和珍珠耳坠,连鞋上也缀着珠子,而且稍微有一点脏,或者稍微有一点你我根本不认为是裂缝的裂缝,她们就会扔掉,连上面的珠子也一起扔掉。”那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王龙张大嘴听着。就在这堵墙那边,竟有这样的事情!
  
  
  
  “这就是富人太富时的一种方法,”那人说。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像什么都没说过似的,无所谓地说道:“好了,还是干活吧。”接着他消失在夜幕之中。
  
  
  
  但王龙那夜却睡不着了,他想着墙那边的金银珠宝,而自己就靠着这堵墙睡觉;他身上穿着天天都穿的衣服,因为他没有盖的被子,身下只有一片席子铺在砖上。这时卖孩子的念头又开始诱惑他,他心里暗暗地说:“也许把她卖到一个富人家里会好些,如果她出落得好看使老爷欢心,她就会吃佳肴戴珍珠。”但他心里又反对自己的愿望,他想,“可是,如果我把她卖了,她也换不来金银珠宝。即使能得到够我们回家的钱,从哪里再弄钱买牛、买桌椅板凳和床呢?难道我卖孩子是为了离开这里到那地方挨饿?我们连种地的种子都没有呀。”
  
  
  
  那人说“富人再富也有办法”,可他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春天来到了席棚的村庄。现在,那些乞讨的人可以到外面的山上和坟地里挖些新长出的蒲公英和荠菜之类的野菜,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东拿一把西抢一把地弄菜吃了。每天,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孩子们从席棚里走出,带着铁片、尖石头或旧刀子,挎着用竹枝或苇子编的篮子,到乡野和路边,去寻找不用乞求也不用花钱就能得到的食物。而阿兰和两个男孩子,也每天都跟着这群人一起出去。
  
  
  
  但男人必须做工,王龙还和以前一样继续拉车,虽然逐渐变长和转暖的白昼,晴日与阵雨,使每个人都充满希望和不满。在冬天,他们默默地干活,赤脚穿着草鞋,强忍着脚下的冰雪。他们天黑回家,无声无息地吃完白天用劳累和乞讨换来的食物,男人、女人和孩子们挤在一起,沉重地倒头便睡,因为食物太贫乏,只有靠不说话和睡觉来减少消耗。王龙的席棚里就是这样,他知道每一个席棚里也一定如此。
  
  
  
  但是,随着春天的到来,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升高,别人也可以听得见了。晚上,暮色未退的时候,他们聚在席棚边一起聊天,王龙见到了住在附近但整个冬天都不认识的这人或那人。要是阿兰是那种能告诉他她听见些什么的人就好了,例如,哪个打老婆啦,哪个生麻风病的人脸上的肉掉光了呀,谁是小偷帮里的头头啦,等等,但她总是默然不语,对这些多余的问题既不问也不答,因此王龙常常羞怯地站在人堆边上听别人说话。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大部分只谈白天干活和乞讨得到些什么东西,而王龙总觉得自己并非真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有地,他有地在等着他。其他这些人想的是明天他们怎样吃到一点鱼,或者他们怎样能闲逛一会儿,甚至怎样能小赌一番,比如赌一两个铜钱。因为他们的日子全都很不愉快,十分贫乏,所以有时候总要玩玩,哪怕是颓丧失望。
  
  
  
  然而王龙想着他的土地,尽管久久不能实现希望而心情很坏,但他始终千方百计考虑如何回去的问题。他不属于这种依附在一家富人墙边的低贱的人,也不属于富裕人家。他属于他的土地,只有他觉得土地在他脚下,春天能扶着犁耕地,收获时能手持镰刀,生活才能充实。所以他站在人群外面听人谈话,因为他明白他有土地,有父亲传下来的好麦地,还有他自己从大户人家买的那块肥沃的稻田。
  
  
  
  这些人总是谈钱,什么一尺布付了多少钱啦,一条手指头长的小鱼付了多少钱啦,或者一天能挣多少钱啦,而到最后,他们总是谈他们如果像墙里的主人那样有着万贯家财会做些什么。每天的谈话都这样结束:“要是我有他家的金子,他每天腰里带的银钱,他的小老婆戴的珍珠,他的大老婆戴的宝石……”
  
  
  
  当他们谈论得到这些东西会做些什么时,王龙听到的总是他们打算吃多少,睡多久,吃什么他们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怎样到哪个茶馆去赌博,要买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满足他们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怎样不再工作,甚至想同墙里的富人一样永不工作。
  
  
  
  这时王龙突然大声说:“要是我得到那些金银珠宝,我要用来买地,买上好的土地,让土地出产更多的东西。”
  
  
  
  听到这话,他们全都转过来指责他:“哈,真是个乡巴佬,对城里的生活一点不懂,不知道有了钱能干些什么。他要继续像长工那样在牛屁股后头干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王龙更应该得到那些财富,因为他们知道怎样更好地花销。
  
  
  
  但这种蔑视并没有改变王龙的想法。这只不过使他把声音放低,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不管怎样,我要把这些金银珠宝变成土地。”
  
  
  
  想到这点,他对自己原有的土地的渴念与日俱增。
  
  
  
  由于摆脱不了对土地的不断思念,王龙在梦中看见了这个城市中他周围天天发生的事情。他接受这种和那种陌生的东西,不问事情为什么如此,除非这天事情确实临到他头上。例如,有人到处散发传单,甚至有时还给他几张。
  
  
  
  王龙这辈子从未学过纸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因此这种贴在城门或城墙上或者甚至白给的盖满黑字的白纸对他毫无意义。但这样的纸他得到过两次。
  
  
  
  第一次是一个外国人给他的,这人和他那天偶然拉的那个人差不多,只不过给他纸的人是个男的,瘦高个,像是被狂风吹过的树一样身子有点弯曲。这个人长着一双像冰一样的蓝眼睛,满脸胡子,当他给王龙纸的时候,王龙见他手上长满了毛,而且皮肤是红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大鼻子,像从船舷伸出的船头一样从他的脸颊上凸出来。王龙虽然害怕从他的手上拿任何东西,但看到这个奇怪的眼睛和可怕的鼻子,他又不敢不拿。他抓住塞给他的那张纸,等那人过去以后他才有勇气去看。他看见纸上有一个人像,白白的皮肤,吊在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上。这人没穿衣服,只是在生殖器周围盖着一片布,从整个画面看他已经死了,因为
  
  他的头从肩上垂下,两眼紧闭,嘴唇上长着胡子。王龙恐惧地看着这个人像,但逐渐产生了兴趣。这个人像下面还有些字,但他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晚上他把画带回家去,拿给他父亲看。但他也不识字,于是王龙和他父亲及两个男孩便讨论起它可能是什么意思。两个男孩子又兴奋又害怕地大声喊道:“看,血正从他的身子一边往外流呢!”
  
  
  
  接着老人说:“肯定是坏人才被这样吊着。”
  
  
  
  但王龙对这幅画感到害怕,他仔细想着为什么一个外国人把这幅画给他,是不是这个外国人的某个兄弟曾被这样对待而其他同胞要进行报复呢?因此他避开遇见外国人的那条街。过了几天,这幅画被忘却以后,阿兰把它和她从这里那里捡来的一些纸一起缝进了鞋底,从而使鞋底更为结实。
  
  
  
  但第二次把纸白给王龙的人却是这个城里的人。这次是个青年,他衣着整齐,一边大声演讲,一边在这里那里向人群散发传单,而这些人也喜欢围住街上任何新奇的事物。这张纸上也有一幅表现流血和死亡的图画,但这次死的那人不是白人,也没有那么多汗毛,而是一个像王龙自己那样的人,一个普通的人,又黄又瘦,长着黑头发黑眼睛,穿着破旧的蓝色衣服。在这个死者的上面,站着一个肥胖的大汉,手里拿着一把长刀,一次又一次地向死者砍杀。这是一幅凄惨的景象,王龙凝视着,极想从下面的字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转向身边的一个人,问道:“你认识字吗?能不能告诉我这幅可怕的画的意思?”
  
  
  
  那人说:“别说话,好好听那个年轻的先生讲,他会把什么都告诉我们的。”
  
  
  
  于是王龙又听下去,他听到了以前他从未听到过的事情。
  
  
  
  “这个死人指的是你们,”那个年轻的先生说,“砍杀你们的凶手是富人和资本家,你们是被他们杀死的,甚至在你们死了以后,他们还残害你们。你们之所以贫穷受压,是因为富人夺去了一切。”
  
  
  
  王龙完全知道他非常贫穷,但在此之前他怨恨老天爷不按季节下雨,或者虽然下了雨,但却像去不掉的恶习一样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雨和太阳适量时,地里的种子就会发芽,庄稼就会结穗,他也就不会觉得他穷了。因此他很有兴趣地继续往下听,想听听富人遇到老天爷不按季节下雨的情况怎么办。最后,当那个青年讲了又讲,但对王龙感兴趣的事只字不提时,王龙便鼓起勇气问道:“先生,压迫我们的富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叫老天爷下雨,好让我们在田地上耕作?”
  
  
  
  听到这话,那个青年蔑视地转向他答道:“唉,你多么愚昧呀!竟然还留着长辫子!天不下雨,谁也不能叫天下雨。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富人把他们所有的东西分给我们,下雨不下雨对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们都会得到金钱和吃的东西。”
  
  
  
  听众中响起了大声的欢呼,但王龙却不满意地转身走了。话虽那么说,可还得有土地呀。钱和食物用尽吃光就完的,但如果不是风调雨顺,还会再一次出现饥荒。然而,他还是很高兴地拿走了那青年给他的那些纸,因为他记着阿兰一直没有足够的纸来做鞋底,于是他回到家把纸给了阿兰,对她说:“这是些做鞋底的东西。”然后他又照旧做工去了。
  
  
  
  但是,住在席棚里的这些晚上与他说话的人当中,许多人都热切地听了那个年轻人的演讲。他们知道,墙那边就住着一个富人,在他们和他的财富之间,只隔着这一道砖墙,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用他们天天挑东西的粗实的扁担敲几下,这堵墙便可以推倒。
  
  
  
  这样,春天里的不满如今又添了新的不满,那就是那个青年和他的同行在棚屋居住者心里广泛散布的对不公正的财产占有的不满。他们天天想这些事,在黄昏时谈论这些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劳丝毫没增加他们的收入,因此,年轻壮汉们的心里出现了一股怒潮,像春天泛滥的河水一样不可阻挡这是一种要求充分实现强烈欲望的怒潮。
  
  
  
  然而王龙不同,虽然他看见这些,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并且以一种奇怪不安的心情感觉到了他们的愤怒,但他希望得到的只是双脚重新踏上自己的土地。
  
  
  
  在这个城市里,王龙经常遇到某种新鲜事。他看见过另外一件他不懂的新鲜事。一天,他拉着空车沿一条街找顾客时,看见一个站着的人被一小队武装士兵抓住,当这个人抗拒时,士兵们在他面前挥起了军刀。就在王龙惊异地观望时,另一个人又被抓了起来,然后又抓了一个。他觉得被抓的都是靠双手做工的普通人。他呆呆地注视着,又有一个人被抓,而且这个人就住在离他最近的一个靠墙的棚屋里。
  
  
  
  接着,王龙在惊恐中突然发现,所有这些被抓的人和他一样,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被强行抓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回来。他赶紧把车塞进旁边一个胡同里放下,跑进开水铺的门里,惟恐下一个就会抓他。他蹲在开水铺大灶的后面,直到士兵们过去。然后,他问开水铺里的伙计他看到的是怎么回事,那个因整天受大铜锅里的热气熏蒸而满脸皱纹的老头儿无所谓地答道:“肯定是什么地方又打仗了。谁知道这种仗打来打去为的啥?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死了还会这样,这我是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抓我的邻居呢?他跟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次新的战争。”王龙惊愕地问。
  
  
  
  老头儿盖好锅盖后回答说:“这些士兵要开到某个地方去打仗,他们需要运输他们的行李辎重,所以就强迫像你这样的苦力去干。可是,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在这个城市里,这已经算不上是新鲜事了。”
  
  
  
  “接下来怎么样呢?”王龙不喘气地催问,“给多少工钱给什么报酬”那个老头儿太老了,对什么都不抱太大的希望,除了他的水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随随便便地回说:“谁都不给工钱,一天给两个干馒头,喝池塘里的水,运到地方以后,要是你还能走路你就回家。”
  
  
  
  “可是,一个人有家”王龙吃惊地说。
  
  
  
  “哼,你知道什么呀?你问那些干什么?”老头儿嘲笑地说,一边揭开木锅盖瞅瞅最近一个锅里的水是不是开了。一团热气将他围住,使他那多皱纹的脸也隐没在水汽中了。然而,毕竟他是善良的。他从蒸气中露出头来时,看见士兵们又来了,他们正在能干活的男人都已跑光了的大街上到处搜寻。但王龙从他蹲的地方看不见这些。
  
  
  
  “低下头,”他对王龙说,“他们又来了。”
  
  
  
  王龙低着头蹲在大灶后面,士兵们哒哒地踩着石子路往西走去。当他们的皮靴声消失以后,王龙窜出来,抓住他的人力车,空着跑回席棚那里。
  
  
  
  这时阿兰刚刚从路边回来,准备做她从外面挖的野菜,王龙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他差一点没能逃掉。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他害怕被拖到战场上去,那样不仅他的老父亲和全家会留下来饿死,而且他自己也可能在战场上流血、被杀,决不可能再看见他自己的土地。他看看阿兰,显得心力交瘁,最后他说:“现在我真的有些想卖掉这个小女孩,然后回北方的老家去。”
  
  
  
  但她听了这话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用她那毫无表情的方式说道:“等几天吧。外面有些奇怪的议论呢。”
  
  
  
  然而他白天不再出去了,他让大孩子把车还回租车的地方,到夜里就去商店仓库拉载货的大车。虽然只能挣到他以前挣的钱的一半,他也宁愿整夜去拉装满箱子的载货大车每辆大车有十来个人拉着,但拉车的人还是累得发出一阵阵哼哼声。那些箱子装满绸缎、棉布或香烟,烟草的香味从木箱缝里溢出。有时也有大桶的油或大缸的酒。
  
  
  
  他整夜拉着绳子,穿过黑暗的街道,光着上身,汗流浃背,赤裸的双脚在夜间泛潮的石路上一滑一滑地走着。在他们前面引路的是个小孩,举着一个燃烧的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的脸和身子像潮湿的石头一样发亮。王龙天亮前回家,又饿又累,直到昏昏睡去。不过白天士兵们搜街的时候,他可以安全地睡在席棚角落里的一堆干草后面那是阿兰捡来掩藏他的。
  
  
  
  王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战争,也不知道是谁打谁。但春天又过了些时候以后,城里到处出现了恐惧不安的景象。白天,马拉的大车载着富人和他们的细软财物,绸缎衣服和被褥,他们漂亮的女人和他们的珠宝,拉到河边用船运到其他地方,还有一些拉到火车南来北往的车站。王龙白天从不到街上去,但他的儿子回来后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地大声告诉他:“我们看见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人,又胖又怪,像庙里的佛爷,身上披着好多尺的黄绸子,大拇指上戴着一个金戒指,上面镶的绿宝石像一块玻璃,他的肉亮得像是涂了油,仿佛可以吃似的!”
  
  
  
  大儿子还说:“我们看到好多好多箱子,我问里面装的是什么时,一个人说,' 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但富人走时不能把它们全带走,有一天这会成为我们的。'
  
  爹,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儿子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父亲。
  
  
  
  王龙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一个城里的懒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儿子不满足地大声说:“啊,要是我们的,我想现在就去拿来。我想吃块烧饼。我还从来没吃过芝麻烧饼呢。”
  
  
  
  老人听到这话,从睡梦中抬起头看了看,他像低声哼哼一样自语道:“收成好的时候,我们中秋节就吃这种饼;芝麻收下来没卖之前,我们自己留下一些做这种饼。”
  
  
  
  王龙想起了新年里阿兰曾经做过的那种饼,那是用好米面、猪油和糖做的。他馋涎欲滴,但心里却因为对失去的东西的渴望而痛苦。
  
  
  
  “只要我们能回到老家的土地上就好了。”他低声说。
  
  
  
  突然,他觉得一天也不能再在这种窝囊的席棚里呆下去了。他在草堆后面连腿都伸不开,晚上更难以忍受背着吃进肉里的绳子,在石子路上拉那沉重的大车,现在他已经熟悉街上的每一块石头,好像每块石头都是一个敌人;他也熟悉每一个可以避开石头的车辙,这样他就可以少花一点力气。有时,在漆黑的夜晚,特别是下雨路比平日更湿的时候,他心里的全部愤恨都集中在脚下的石头上,仿佛是这些石头使劲抓住了那毫无人性的大车轮子。
  
  
  
  “啊,那些地多好呀!”他突然大声说,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孩子感到害怕。老人惊愕地看看儿子,脸上的皱纹扭来扭去,稀疏的胡子有些抖动,就像一个孩子看见母亲哭泣时的表情一样。
  
  
  
  最后,还是阿兰用她那平板的声音开了腔:“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变化的。现在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王龙从他躺着的席棚里不断听到有脚步走过,那是士兵奔赴战场的脚步。有时他把席棚掀开一点,从缝里往外观望,他看见穿着皮鞋、打着裹腿的脚不断行进,一个接一个,一对挨一对,一列跟一列,差不多有成千上万的人。夜里,他拉车的时候,在前头火把的亮光下,偶尔在黑暗中看见他们的脸闪过。关于这些士兵的事,他什么都不敢问,他只是埋头拉车,匆匆吃饭,整个白天睡在席棚里边的草堆后面,那些日子谁也不跟谁讲话。城市里动荡不安,人们匆匆做完非做不可的事就赶快回家关上大门。
  
  
  
  黄昏时候人们不再在席棚附近闲谈。市场上放食品的架子现在也空了。绸布店收起了他们鲜艳的广告旗子,把前门用厚实的木板从两头钉死。因此即使在中午从城里走过,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睡觉。
  
  
  
  到处都在窃窃私语,说是敌人快要来了,于是所有那些有钱财的人都害怕起来。但王龙却不害怕,那些住在棚子里的人也没有一个害怕的。一方面他们不知道敌人是谁,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什么会失去的东西,因为就连他们的命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敌人要来就让他来吧,反正他们的情况再坏也不过像现在这样。不过他们每个人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谁也不对谁公开谈论什么。
  
  
  
  接着,商店的经理告诉那些从河边来回拉箱子的劳工,让他们不必再来,因为这些日子来已没有人在柜台前买卖东西。这样,王龙就只好白天黑夜呆在席棚里闲着。起初他很高兴,因为他的身子从未得到过足够的休息,所以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样。但是,他不工作也不能挣钱,过不了几天他那点积余的铜钱就会用光,所以他又拼命琢磨他能够做些什么。这时,好像他们的厄运还没有受够,救贫的粥棚也关了门。那些曾经以这种施舍帮过穷人的人回到自己家里,闭门不出。没有吃的,没有工做,街上也没有一个可以乞讨的人走过。
  
  
  
  王龙抱着他的小女儿一起在席棚里坐着。他看看她,温柔地说道:“小傻子,你愿意到一个大户人家去吗?到人家那里有吃有喝,也许你还能穿上件囫囵衣裳。”
  
  
  
  她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微笑起来,举起小手惊异地去摸他那不安的眼睛。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大声对阿兰喊道:“告诉我,你在那个大户人家挨打吗?”
  
  
  
  她平板而阴郁地对他答道:“我天天挨打。”
  
  
  
  他又大声说:“只是用一条布腰带打,还是用竹棍或绳子打?”
  
  
  
  她用同样平板的方式回答:“用皮条抽打,那皮条原是一头骡子的缰绳,就挂在厨房的墙上。”
  
  
  
  他深知她了解他在想些什么,但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说:“甚至现在,我们这个孩子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告诉我,漂亮的丫头也挨打吗?”
  
  
  
  好像她觉得这样那样都无所谓似的,淡淡地答道:“是的,或者挨打,或者被抱到一个男人的床上,完全由着他的性子,而且不只是一个男人,而是那些想要她的任何一个男人,年轻的少爷们为这个或那个丫鬟争吵,有时他们还作交换,他们说,'
  
  你若今天晚上要,那明天就是我的。'
  
  等到他们全都对某个丫鬟厌倦之后,男用人又会争抢交换少爷们不要的这个丫鬟。而且,要是一个丫鬟长得漂亮,她在幼年时期就会遭受这种折磨。”
  
  
  
  这时王龙叹了口气,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对她说着:“唉,小傻子唉,可怜的小傻子。”他的心里这时却在哭号,就像一个人掉进了汹涌的洪水中似的。然而,他又止不住想道:“没有别的办法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就在王龙坐在那里时,突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大家想都没想便倒在地上,掩住了自己的脸,仿佛这种可怕的巨响会把他们抓起来撕碎似的。王龙用手捂住了小女孩的脸,不知道这种怕人的噪声会使孩子们多么惊恐。老人冲着王龙的耳朵叫道:“这种声音我活到现在还没有听见过。”两个男孩子也吓得号叫起来。
  
  
  
  但是,像突然发生巨响一样,突然又是一片寂静。这时,阿兰抬起头来说:“我听说的事现在发生了。敌人已经攻破城门进来了。”还没有谁来得及答她的腔,城市上空就响起了喊声,这是鼎沸的人声,起初不太清楚,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大风,随后汇成了低沉的吼声,越来越响,直至满街都响了起来。
  
  
  
  王龙在席棚的地上直直地坐着,心里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恐惧,感到毛骨悚然。大家都直直地坐着,互相呆望,不知在等待着什么。他们所听见的只是人群?正集的嘈杂声,每一个人都在呐喊。
  
  
  
  接着他们听到隔墙不远一个大门吱的一声打开的声响,然后那个曾经叼着烟袋同王龙谈话的男人,突然把头伸进席棚口来喊道:“你们还呆在这里呀?时候到了那个富人家的门向我们打开了!”于是阿兰像用了某种魔法似的立刻不见了,她在那人说话时从他的胳膊底下悄悄地溜了出去。
  
  
  
  然后王龙慢慢地、有些茫然地站起来,把小女孩放下,走了出去。在那个富人家的大铁门面前,一群呼喊着的普通人拥向前去,像虎啸般怒吼。他听见这种声音在街上不断高涨,便知道所有富人家的门口都有这样吼叫的男女人群;他们饥寒交迫,在这个时刻正自由地做着他们想做的事情。那个富人家的大门打开了,人们挤得风雨不透,整个人群像一个人似的往前移动。另外一些从后面赶来的人,把王龙挤进人群,不管他愿不愿意,便簇拥着他一起向前,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因为他对发生的事情过于震惊。这样王龙也随着被拥进了大门,在拥挤的人流中,他的脚就像不着地似的。人们嘈杂的喊声像愤怒的兽群,
  
  在四周不停地咆哮。
  
  
  
  他被拥过一个又一个院子,一直被拥到最里面的内院,但住在这家的男人和女人他一个也没看见。这里仿佛是个长期废弃的宫殿,只有园内假山石之间的百合花还在开放,迎春花光秃秃的枝上开满金黄色的小花。但屋里的桌子上放着食物,厨房里的火也还燃着。这群人对这个富人家的房屋了解得非常清楚,因为他们挤过烧火做饭和奴仆们居住的前院,一直拥进了老爷太太居住的内院,那里有他们雅致的床铺,漆成黑红描金的装绸缎的箱子,雕饰的桌椅,以及挂在墙上的轴画。这群人扑向这些财物,互相抢夺从每一个刚打开的箱柜里找出的东西,结果衣服被褥和布帘碟碗从一个手里倒到另一个手里,每只手抓住的东西都有另一
  
  只手也抓着,谁也不肯停下来看看他们拿到些什么。
  
  
  
  只有王龙在混乱中没拿任何东西。他一辈子都没拿过属于别人的东西,他不能做那种事。因此,起初他站在人群中间,被挤来挤去,然后他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使劲往人群外面挤去,最后挤到了人群的边上。他站在那里,尽管也像池边的小旋涡那样受到潮流的骚动,但仍然能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到了最后面的一个院子,这是那个富人家内眷居住的地方,有个后门已经打开那种后门几百年来富人家都保留着,专供遇到这种情况时逃跑用的,因此称作“太平门”。毫无疑问,听到院子里的吼声他们今天全都从这个门里逃走了,到街上的这处或那处去藏身,但是有一个人,不知是因为身体太胖还是因为睡得太死,却没有能够逃走,结果在一间空荡荡的内室里突然被王龙撞见。人们曾从这个人呆的内室挤进挤出,但他因藏在隐蔽的地方而未被发现,所以他认为眼下他是独个儿呆着,准备偷偷溜出去逃走。由于王龙也一直躲着人群,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两人便碰在一起。
  
  
  
  这人是个高大肥胖的家伙,不算老也不算年轻,他一直赤身躺在床上,无疑身边还曾有过一个漂亮女人,因为他的赤裸的肉体从他搭在身上的紫缎睡袍下露了出来。他的胖滚滚的肌肉发黄,在胸脯和肚子上叠成折子。在他的胖脸的衬托下,他的眼睛又小又眍,像猪眼似的。他一见王龙便浑身战栗,尽管王龙手无寸铁,他还是像有人用刀子割他的肉似的大声哀叫。王龙对这情景觉得奇怪,本来想笑,但这个胖家伙跪在地上,一边磕响头一边叫道:“饶我一条命吧饶我一条命吧千万别杀死我。我给你钱多多的钱!”
  
  
  
  正是“钱”这个字才使王龙恍然大悟。钱!是啊,他需要钱!而且他还清楚地觉得一个声音正对他说:“钱可以救孩子还有土地!”
  
  
  
  他突然用种他自己从未有过的粗蛮嗓音喊道:“那么,给我钱!”
  
  
  
  于是那胖子跪直身子,一边嘟哝着哭泣,一边摸索衣服的口袋,他伸出发黄的双手,手里捧满了金子,王龙撩起自己外衣的前襟把金子兜了起来。接着他又用那种像是别人的声音似的怪声喊道:“再给我一些!”
  
  
  
  那人又一次伸出了捧满金子的双手,低声说:“现在一点也没有了,除了我这条苦命,我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止不住哭泣,眼泪像油滴似的从他的胖脸上淌了下来。
  
  
  
  看着他浑身战栗,哭哭啼啼,王龙突然恨起他来,他这辈子还没这样恨过谁,于是他带着满腔的愤恨喊道:“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我就像踩一条胖蛆一样把你踩死!”
  
  
  
  虽然王龙心肠软得甚至连牛也不敢杀,但现在却喊出了这样的话来。那人像狗一样从他身边跑过去,接着便不见了。
  
  
  
  这时只剩下王龙和那些金子。他数都没数,匆匆把金子揣进怀里,走出太平门,穿过后面的小街,回到他的席棚。他紧紧抱着那些还有别人身上余温的金子,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们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明天,我们就回自己的土地上去!”
  
  
  
  十五没过几天,王龙便觉得他好像从未离开过他的土地,而他的心也确实从未离开过。他用三块金子从南方买了些好的粮种颗粒饱满的小麦、稻米和玉米,还毫不在乎地花钱买了些他以前从未种过的种子,例如芹菜,准备在池塘里种的莲藕,和猪肉烧在一起可以上席面的大红萝卜,以及一些小的红色的香豆荚。
  
  
  
  甚至在他还没有到家之前,他就从一个正在耕田的农夫手里用五块金子买了条耕牛。他看见那人正在耕地,便停了下来,老人、孩子和他的女人尽管归心似箭,也都停了下来。他们望着那条耕牛。王龙先是觉得那条牛脖子粗壮,然后马上看出了它那拉牛轭的双肩坚韧有力,于是他叫道:“这条牛可不怎么样!你准备把它卖多少钱呢?你看,我没有牲口,走起来很困难,我愿意照你出的价把它买下。”
  
  
  
  农夫回答说:“我宁愿先卖老婆也不卖这条牛,它才三岁口,正是最好的时候。”他继续耕地,并没有因为王龙而停下。
  
  
  
  这时王龙仿佛觉得,在世界上所有的牛当中,他非要买这条不可。他对阿兰和他父亲说:“这条牛怎么样?”
  
  
  
  老人看了看说:“看来这是条阉过的牛。”
  
  
  
  接着阿兰说道:“这牛比他说的要大一岁。”
  
  
  
  但王龙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心集中到了这条牛身上,他看上了它耕地的耐力,看上了它那光滑的黄毛和黑亮的眼睛。用这条牛他可以耕种他的土地,可以碾米磨面。因此他走向那个农夫,说道:“我愿意给你再买一条牛的钱,多点也行,但这条牛我想买下来。”
  
  
  
  最后经过讨价还价终于说定了,农夫答应以比在当地买条牛高一半的价钱卖掉它。但王龙看到这条牛时突然觉得金子算不了什么,他把金子递给农夫,看着农夫把牛从轭上卸下来。他握住穿着牛鼻子的缰绳把牛牵走,心里充满了得到牛的激动。
  
  
  
  他们到家的时候,发现门板已被拆走,房顶也不见了,屋里留下的锄、耙也都没了,唯一剩下的是几根光秃秃的桁条和土墙,甚至土墙也因来迟了的冬雪春雨而遭到破坏。但在一开始的惊愕过去之后,王龙觉得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他到城里去买了一个硬木做的好犁、两把锄和两把耙子,还买了些盖屋顶用的席子一-
  
  因为要等自己新的收成下来后才能有盖屋顶的草。
  
  
  
  晚上,王龙站在家门口观望他的田地,他自己的田地,经过冬天的冰冻,现在松散而生机勃勃地躺在那里,正好适合耕种。时值仲春,浅浅的池塘里青蛙懒洋洋地呜叫着。房角的竹子在柔和的晚风中轻轻地摇曳,在暮色中,他可以朦朦胧胧看到近处田边的簇簇树木。那是些桃树和柳树,桃树上粉红色的花蕾鲜艳欲放,柳树也已舒展开嫩绿的叶片。从静静地等待耕种的田地上升起了银白色的薄雾,宛如月光,在树木间缭绕不散。
  
  
  
  在最初的好长一段时间里,王龙不想见任何人,只想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不去村里任何一家串门,当那些熬过冬天的饥荒而留下来的人碰到他时,他对他们也充满怒气。
  
  
  
  “你们谁拆走了我的门?谁拿走了我的锄和耙子?谁把我的房顶当柴烧了?”他这样对他们吼叫。
  
  
  
  他们摇摇头,充满了善意的真诚。这个说,“那是你叔叔干的。”那个又说,“不,在这种饥饿和战争的倒霉时候,到处都是土匪盗贼,怎么能说这人那人偷了什么东西呢?饥饿使人人都变成了小偷。”
  
  
  
  这时,姓秦的邻居蹒跚着从家里走出来看王龙,他说:“整个冬天有一帮土匪住在你家里,他们把村里人和城里人都给抢了。传说你叔叔比一般老实人更清楚这帮人。不过在这种时候,谁知道什么是真的?我可不敢说哪个人不好。”
  
  
  
  这个姓秦的人虽然还不满四十五岁,但头发已经稀稀落落,而且全都白了,他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影子。王龙端详了他一会,然后带着同情的口气突然问道:“你比我们过得还差。你都吃些什么呀?”
  
  
  
  那人叹着气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什么没吃过呢?我们吃过街上的垃圾,像狗一样。我们在城里讨过饭,还吃过死狗。有一次,我女人没死以前,她做过一种肉汤我不敢问那是什么肉,我只知道她没有胆子杀任何东西,要是我们吃到肉,那一定也是她找来的。后来她死了,她太弱了,还不如我能够坚持。她死了以后,我把女儿给了一个当兵的,因为我不能看着她也饿死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要是我有一点粮种,我会再种点东西,可是我一粒种子都没有。”
  
  
  
  “到这儿来!”王龙粗声粗气地叫道,然后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进家里。他让那人撩起他那破旧的外衣,把他从南方带回的种子往里面倒了一些。他给了他一点麦种、稻种和菜种,对他说:“明天我就来用我的好牛给你耕地。”
  
  
  
  秦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王龙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仿佛生气似的喊道:“你以为我忘了你给过我几把豆子的事么?”但秦却答不出话来。他哭着走了,一路上还不停地哭着。
  
  
  
  王龙发现他叔叔已不再住在村里,这对他可是件喜事。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他到一个城市里去了,也有人说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他在村里的家中是一个人也没了。王龙非常气愤地听说那些女孩子被卖了,那个长得好看的大女儿被他卖了个能够卖到的最高价,甚至最小的麻脸女孩,也被他为了几个铜钱而卖给了一个去战场路过那里的士兵。
  
  
  
  王龙开始踏踏实实地在土地上耕作,他甚至连回家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搭了进去。他宁愿把烙饼卷大葱带到地里,站在那里边吃边想计划:“这里我得种上黑眼豆子,这里得做稻秧的苗床。”如果白天活干得实在太累了,他就躺下来睡在垄沟里,他的肉贴着他自己的土地,感到暖洋洋的。
  
  
  
  阿兰在家里也不肯闲着。她用自己的双手把席子牢牢地固定在屋顶的桁条上;从田里取来泥土,用水和成泥,修补房子的墙壁;她重新建了一口锅灶,并且把雨水在地上冲出的凹处给填平。
  
  
  
  有一天,她和王龙一起到城里去,买了一张桌子和六个凳子,一口大铁锅,为了享受,还买了一个刻着黑花的红泥壶和配套的六个茶碗。最后他们到香烛店买了一张准备挂在堂屋桌子上方的财神爷,买了两个白锻制的烛扦、一个白锻香炉和两根敬神的红烛,红烛是用牛油做的,又粗又长,中间穿了一根细苇秆做灯芯。
  
  
  
  由于这些东西,王龙想到了土地庙里的两尊小神,在回家的路上,他走过去看了看它们。它们看上去非常可怜,脸上的五官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身体的泥胎裸露着,破烂的纸衣贴在上面。在这种可怕的年头上,没有任何人会供奉它们,王龙冷峻而轻蔑地看看它们,然后像训斥一个被罚的孩子似的大声说:“这就是神对人行恶的报应!”
  
  
  
  王龙的家里又收拾得一干二净了,白烛扦闪闪发亮,燃着的蜡烛发出红光,茶壶和碗放在桌上,床摆好了位置,上面铺了被褥,卧室里的洞已用新纸糊住,新的门板也安装到木门框上。然而,这时王龙却对他的幸福害怕起来。阿兰又怀了孩子;他的孩子们像褐色的木偶似的在门口玩耍;他的老父亲靠南墙坐着打盹,睡觉时微笑着;他田里的稻秧长得碧绿如玉,豆子也破土拱出了新芽。他剩下的金子,如果俭省一些,足可以供他们吃到收获季节。王龙看着头顶上的蓝天和飘过的白云,觉得他耕种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肉体。他期望风调雨顺,于是不甚情愿地低声说道:“我一定得在小庙的那两尊神前烧几炷香,毕竟是它们主宰着
  
  土地。”
  
  
  
  十六一天夜里,王龙和他妻子一起睡觉的时候,他觉得她胸前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硬块。他对她说:“你身上的硬块是什么东西?”
  
  
  
  他把手放在那东西上面,发现是个布包,虽然里面很硬,但摸的时候却会移动。起初她使劲躲他,后来他抓住布包要摘下来时,她屈从了,对他说:“这个,如果你一定要看,那就看吧。”她从脖子上把拴着的绳子拿下来解开,把那东西递给了他。
  
  
  
  那东西用一块布包着,王龙便把布撕开。突然,一堆珠宝落在了他的手里,他呆呆地望着,做梦都没有想到能把这么多珍珠聚积在一起这些珠宝有像西瓜瓤那样的红色的,有麦黄色的,有的绿如春天的嫩叶,有的晶莹如清澈的山泉。王龙说不出这些珠宝的名字,因为他从未听说过珠宝的名字,这辈子也没见过成堆的珠宝。但是,他的褐色的硬手里拿着这些珠宝,从它们在半黑的屋里闪耀着的光彩,他就知道他是在握着财富。他拿着它们一动不动,对它们的色彩和形状感到陶醉,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和他的女人一起望着他拿着的东西。最后他屏住气低声对她说:“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她柔声细语地回答说:“从那个富人的家里。这一定是个宠妾的珠宝。我看见墙上有一块砖松了,悄悄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走到那里,免得让别人看见而分去一份。我把砖拿开,发现了这些闪光的东西,便把它们放在了我的袖子里。”
  
  
  
  “你怎么知道的?”他又低声问,语气里充满了赞赏。她唇上带着眼里从不表示的微笑答道:“你以为我没有在富人家里住过?富人老是害怕。有一个荒年,我看见盗贼冲进老财家的大门。侍妾们和老夫人自己四处奔跑,每个有点财宝的人都把财宝塞到某个已经找好的秘密地方。所以我知道一块砖松动了意味着什么。”
  
  
  
  接着他们又陷入了沉默,静静地望着那些珠宝。过了好大一会儿,王龙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我们不能这样保存着这些珠宝。必须把珠宝卖掉变成保险的东西变成土地,因为只有土地才是最保险的。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事,第二天我们可能会死的,一个强盗会拿走所有的珠宝。这些珠宝一定要马上变换成土地,不然我今夜就睡不安稳。”
  
  
  
  他说的时候又用那块布把珠宝包了起来,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扎好,然后打开他的衣服塞进了怀里。这时他偶然瞥见了她的脸。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她那从无表情的沉重的脸上略微显出留恋的神色,张着双唇,忍不住把脸凑过来。
  
  
  
  “嗯,怎么啦?”他问道,对她的表情感到惊奇。
  
  
  
  “你要把它们全都卖掉?”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
  
  
  
  “为什么不呢?”他吃惊地答道,“为什么我们要在一座土房子里保存这样的珠宝呢?”
  
  
  
  “我希望给自己留两颗,”她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无望的悲伤,好像她什么都不指望了,因为王龙有些激动起来,就像他的孩子要他买玩具或买糖时那么激动。
  
  
  
  “干什么!”他惊异地大声说。
  
  
  
  “如果我能留下两颗,”她谦卑地继续说,“只留两颗小的甚至两颗小的白珍珠也行……”
  
  
  
  “珍珠!”他重复说,感到大惑不解。
  
  
  
  “我会留着它们我不戴,”她说,“只是留着它们。”她垂下的眼睛盯着褥子上一块开线的地方微微转动,像一个几乎不期望回答的人那样,耐心地等待着。
  
  
  
  这时,王龙虽不理解,但却开始琢磨起这个又笨又忠实的女人的心思:她干了一辈子活从没有得到过什么报酬,她在富人家里见过别人戴珠宝,而她自己的手连摸都没有摸过。
  
  
  
  “有时候我可以把它们拿在手上。”她补充说,似乎她是在自己对自己说话。
  
  
  
  王龙被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感动了,于是他从怀里拿出布包,打开包着的珠宝,默默地递给了她。她在光彩夺目的珠宝中间寻找,褐色的硬手小心地把珠宝拨来拨去,直到找着了两颗光滑的白色珍珠。她将这两颗拿出来,然后又把其他的包上,交还给王龙。她拿着那两颗珍珠,从衣角上撕下一小块布来,然后把它们包好藏进了怀里,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但王龙瞧着她感到惊异,他只是一知半解,因此那天和后来几天,他常常停下来凝视着她,并且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现在我女人仍然把那两颗珍珠藏在怀里。”但他从未见她把珍珠拿出来看看,因而他们也根本没有再谈起它们。
  
  
  
  至于其他珠宝,王龙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到那个大户家去,看看是否有更多的土地可买。
  
  
  
  于是他现在又到那个大户家来了。这些日子那里已经没有看门人站在门口,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蔑视那些不经过他进不了黄家的人。相反,大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王龙用双拳砰砰地敲门,但没有一个人出来。街上走过的人抬起头看看,对他喊道:“喂,你可以不停地敲门。要是老爷子醒着,他也许会出来;要是一个丫头看见迷了路的狗在附近,她也许会开门,假如她喜欢那条狗的话。”
  
  
  
  不过,他终于听到了缓慢的脚步朝门口走来,慢腾腾的、懒散的脚步停停走走。接着他听到铁门闩正被慢慢拉开,大门吱吱嘎嘎地响了,个沙哑的低声问道:“谁呀?”
  
  
  
  王龙虽然感到吃惊,但却大声地答道:“是我,王龙。”
  
  
  
  一个愤愤然的声音说:“混账,王龙是谁呀?”
  
  
  
  从那骂人的口气,王龙知道这人就是老爷子本人,因为那口气好像是骂惯了奴仆丫头似的。因此王龙比刚才更谦卑地答道:“老爷,我来是有点小事。我不想打扰您老爷本人,而是要和为您老爷做事的管家谈一点小小的生意。”
  
  
  
  但是,老爷没有把门再开得大些,而是隔着门缝噘着嘴答道:“那个该死的狗东西好几个月以前就从我这儿走了。他不在这儿了。”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王龙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中人,直接和老爷说买地的事,这是不可能的。然而那些珠宝挂在他的胸前热得像火似的,他想摆脱它们,而更重要的是想得到土地。用他现有的种子,他还可以再种现在已种的这么多地,他想把黄家的好地要过来。
  
  
  
  “我来这里是谈一点钱的事。”他说,显得犹豫不决。
  
  
  
  老爷立刻把门关上了。
  
  
  
  “这个家里没有钱了,”他用比刚才大得多的声音说,“那个做贼做强盗的管家我日他奶奶娘的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拐走了。我什么债也还不了了。”
  
  
  
  “不不”王龙急忙叫道,“我是来花钱的,不是来讨债的。”
  
  
  
  说完这话,一个王龙还没有听到过的尖声尖气的声音喊了起来,接着一个女人的脸突然伸出了门外。
  
  
  
  “啊,这可是我好久没有听到过的事了!”她酸溜溜地说。王龙看见一个漂亮精明的红扑扑的脸正在向外望着他。“进来吧!”她轻快地说,然后把门开得大些让他进去。当他吃惊地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又在他背后把门闩上了。
  
  
  
  老爷子站在那里一边咳嗽一边看着,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灰绸大褂,下摆处拖着一条磨脏了的毛皮边。人们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件上好的衣服,尽管沾上了污点,缎料还是又挺又滑,只是皱巴巴的像当睡衣用过似的。王龙看看后面的老爷,既感到奇怪又有些害怕,因为他一辈子都有些怕这个大户家的人。他曾经听人们谈起过的那么多的老爷,好像不可能就是这个老朽的家伙。这个人仿佛还不如他的老父亲令人敬畏,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因为他父亲是个衣着干净、满面笑容的老人,而这位从前肥胖的老爷现在非常消瘦,皮肤上挂满皱折,没有洗脸,也没刮胡子,发黄的手摸着松弛了的老嘴唇簌簌颤抖。
  
  
  
  那女人穿得倒非常整洁。她的脸冷峻而精明,有一种像鹰似的关,高高的鼻子,黑亮的眼睛,灰白的皮肤过紧地贴在骨头上,红红的脸颊和嘴唇显得有些冷酷。她的乌黑的头发像镜子一样又光又亮,但从她的说话中人们可以听出她不是老爷家里的人,而是一个丫鬟,因为她的声音又尖又酸。除了这个女人和老爷两人之外,院子里再没有别的人了,而从前院子里总有男男女女和孩子们跑来跑去,做这做那,照看这个富有的人家。
  
  
  
  “现在说钱的事吧。”女人机灵地说。但王龙有些犹豫,他不好当着老爷的面说。那女人极善察颜观色,立刻看出了这点,她尖声尖气地对那老人说,“你先进去!”
  
  
  
  那位老爷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摇摇晃晃地走了,他的旧软布鞋从脚后跟掉下来,拖拖拉拉,走起来颇费力气。
  
  
  
  王龙单独跟这女人留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对到处都是衰败的景象感到惊异。他向第二进院里看看,那里也没有一个人,他看到的是一堆堆脏东西和垃圾,杂草、树枝和干松树叶子散乱在地上,种植的花木都已死去了,整个院子好
  
  像很久都没人扫过。
  
  
  
  “喂,木头脑袋!”那女人尖声尖气地说。王龙被她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他没有料到她的声音竟尖得如此刺耳。“你有什么事?要是你有钱,给我过过目吧。”
  
  
  
  “不,”王龙小心地说,“我没有说我有钱。我说的是生意。”
  
  
  
  “生意就意味着钱,”那女人接过话茬说,“不是进钱就是出钱,但这个家现在是出不了钱的。”
  
  
  
  “说得不错,但我不能跟一个女人谈。”王龙温和地反驳。他搞不清自己所处的形势,仍然向四周观望。
  
  
  
  “为什么不能呢?”那女人愤怒地反问。然后她突然大声对他说,“傻瓜,难道你没听说这家没有人了?”
  
  
  
  王龙无力地看看她,并不相信,于是那女人又对他喊道:“只有我和老爷了再没有一个别人!”
  
  
  
  “那么,到哪儿去了?”王龙问,他太惊奇了,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嗯,老太太死了。”那女人回答道,“你在城里没听说土匪冲进家里,把他们要的丫鬟和财物全都抢了去?他们把老爷拴住大拇指吊起来狠打。他们把老太太堵住嘴绑在椅子上。全家人都跑了。但我留了下来。我藏在一个盛着半瓮水的瓮里,上面盖上木盖。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走了,老太太死在椅子上,不是打死的,而是因受惊死的。她的身体因为抽鸦片都淘虚了,经不住那种惊怕。”
  
  
  
  “那奴仆丫鬟们呢?”王龙喘着气问,“还有先生呢?”
  
  
  
  “哼,那些人,”她不屑一顾地说。“他们早就走了长脚的全都走了,因为到了隆冬时节,既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了。实际上,”她把声音放低,“土匪当中有许多都是长工。我亲眼看见了看门的那条狗是他带的路,虽然他在老爷面前把脸转向了一边,但我还是看见了他黑痣上的那三根长毛。还有其他一些人,因为如果不是熟悉这个家的人,怎么会知道珠宝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知道秘密收藏的珠宝没有卖掉?我不想把这件事归罪到管家一个人身上,虽然他会认为在那次事件中公开露面有失尊严,然而,他毕竟是这户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呀。”
  
  
  
  那女人沉默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像一切都死了一样寂静。接着那女人又说:“但这一切都不是突然的事情。老爷这一生,还有他父亲的一生,这个家一直在衰落。这两个老爷都不管田地,而是管家给多少钱算多少钱,而且花钱毫不在乎,像流水一样。到了这几代人手里,土地逐渐失去了力量,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卖了。”
  
  
  
  “少爷们到哪儿去了呢?”王龙问,他仍然四下观望,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东的东,西的西,”那女人不在意地说,“好在两个姑娘在出事前嫁出去了。大少爷听到他父母的事情后派人来接他父亲,但我劝老人别去。我说:'
  
  谁留在这些院子里呢?总不该是我吧,我只是个女人。”'
  
  她在说这些话时不好意思地噘着小嘴,垂下她那大胆的眼睛,停了一会后又说:“再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老爷他忠实的奴婢,也没有别的家可去。”
  
  
  
  这时王龙仔细看了看她,很快地转身走开。他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个女人依恋年迈将死的老人,为的是得到他最后剩下的东西。于是他轻蔑地对她说:“既然你只是个丫鬟,我怎么能同你做生意呢?”
  
  
  
  听到这话,她对他喊道:“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王龙对这个回答思考了- 下。是呀,这家有的是土地。如果他不买,别人也会通过这个女人买的。
  
  
  
  “剩下的地还有多少?”他不得已地问。她立刻看出了他的目的。
  
  
  
  “要是你来买地,”她很快地答道,“这里是有地可买的。城西有一百亩,城南有二百亩,他都准备要卖的。虽不是一整块地,但每块都很大。田一起卖掉都可以。”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这使王龙明白:她知道老爷剩下的所有的东西,甚至连最后一寸土地都知道。但他仍然不大相信,
  
  也不愿跟她做生意。
  
  
  
  “没有儿子们的同意,老爷不可能把家里的地全都卖掉吧?”他表示了他的怀疑。
  
  
  
  但那女人马上把他的话接了过去:“至于那个,儿子们已经告诉他能卖的时候就卖掉。哪个儿子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在这些饥荒的日子里,乡下到处都是土匪,他们都说,'
  
  我们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咱们卖了地把钱分了吧。”' “可是我把钱交到谁手里呢?”王龙问,心里仍然不信。
  
  
  
  “交到老爷手里还会有谁呢?”那女人毫不思索地回答。但王龙知道老爷手里的东西会落到她的手里。
  
  
  
  因此他不想再和这女人多谈,他转身走开,说道:“改日再说吧改日再说吧”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她跟着他,在他后面一直喊到街上:“明天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或下午什么时候都行啊!”
  
  
  
  他没有理她,径直向大街走去,他心里很是迷惑,觉得需要好好想想他刚才听到的事情。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当跑堂的把茶利落地放到他面前,不客气地抓住他付的铜钱扔着玩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沉思。他越想,那个大户家的衰落就越显得可怕:从他爷爷的一生到他父亲又到他自己的一生,这家富户一向是城里有势力的名门望族,现在竟衰败破落了。
  
  
  
  “这是他们离开田地的结果。”他有些遗憾地想道。然后他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正像春天的竹子一样蹿着长。他下了决心,从这天起,不许他们再在阳光下玩耍,要让他们下地干活,从小就让他们打骨子里记住脚下的土地,知道靠手里的锄把吃饭并不容易。
  
  
  
  然而,这时他身上带着的这些又热又重的珠宝仍然使他担惊受怕,仿佛它们的光华会透过布包闪耀,有人会喊出:“啊,这里有个穷人带着皇帝的珠宝!”
  
  
  
  只有把它们变成土地他才能安宁。因此,他看到店主有点空闲时便把他叫了过来,对他说:“来,我请你喝杯茶,给我讲讲城里的新鲜事儿,我一冬天都没有来这里了。”
  
  
  
  店主一向愿意跟别人谈这类事,特别是别人花钱让他喝自己店里的茶时更是如此,于是他高兴地坐到王龙的桌子旁边。这人长着一副黄鼠狼似的小脸,左眼上有个萝卜花。他的衣服又硬又黑,胸前和裤子上沾满油渍,因为他除了卖茶之外还卖饭,而饭是由他自己做的。他常常喜欢说,“俗话说,'
  
  好厨子穿不上干净服。”'
  
  因此他觉得自己不干净并不算什么。他坐下后,立刻和王龙谈了起来:“嗯,除了许多人饿死以外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最大的新鲜事要算黄家被抢的事了。”
  
  
  
  这正是王龙希望听的事。店主继续兴致勃勃地给他讲那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留下的几个侍妾怎样哭喊,怎样被带走,那些留下的姨太太怎样遭到强奸,怎样被赶出去,有的甚至还被带走,结果现在那个家里根本没有人住了。“一个人都没了,”店主最后说,“只有老爷自己了,他现在完全听凭一个叫杜鹃的侍女的摆布,这个侍女靠着自己的聪明,在老爷屋里呆了多年,而其他人都是呆不久的。”
  
  
  
  “那么,这个女人管事吗?”王龙问,仔细地听着。
  
  
  
  “这阵子她什么都能管,”那人答道,“就目前来说,不管什么东西,她能抓的就抓,能吞的就吞。当然,总有一天少爷们在别的地方办完事会回来的,到时候光凭她自己说她忠心耿耿是骗不到他们的奖赏的,那时她就得离开。但她现在已经安排了日后的生活,即使她活一百岁也没有问题。”
  
  
  
  “他们家的地怎么样了?”王龙终于问,急切得声音有些发抖。
  
  
  
  “地?”店主有些不解地说。对这个茶馆的主人来说,土地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家的地卖不卖?”王龙着急地问。
  
  
  
  “噢,田地呀!”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时一个顾客进来,他站起身,边走边喊道:“我听说他们家的田地要卖,只有那块六代相传的坟地不卖。”然后他招待那位客人去了。
  
  
  
  听了刚才那番话,王龙也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又来到那大户家的门前,那个女人出来为他开了门。他没有进门,站在那儿对她说:“先告诉我,老爷是不是在卖地契约上盖他自己的印章?”
  
  
  
  那女人眼睛盯着他赶忙答道:“他会的会的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担保!”
  
  
  
  然后王龙直板板地对她说:“你们卖地是要金子、银钱还是珠宝?”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道:“我要把地换成珠宝!”
  
  
  
  十七王龙现在有了更多的土地,一个人一条牛耕种不过来了,把那么多收下的稻麦贮备起来也成了问题,于是他在房子旁边又盖了一间房子,买了一头驴,并且对他的邻居秦说:“把你那块地卖给我,离开你那个孤零零的家,到我家里来,帮着我一起种地吧。”秦同意了,他很高兴这么做。
  
  
  
  那年雨下得及时。稻秧长得很好。收割完小麦之后,这两个人在水田里插种了稻秧,这是王龙种稻子最多的一年,因为丰富的雨水使以前的早地这年也适宜种稻。接下来到了收获的季节,光他和老秦两人忙不过来,要收割的稻子太多了。于是王龙又雇了两个住在村子里的人来帮他收割。
  
  
  
  他在从黄家买来的那块地里干活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衰败了的大户人家的懒惰的少爷。因此,每天早晨他严厉地吩咐两个儿子与自己一起下地,让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牵牛啦,牵驴啦等等,即使他们干不成什么大活,至少也让他们知道太阳晒在身上有多热,在田垄里走来走去有多累。
  
  
  
  但他不让阿兰下地干活,因为他不再是个穷人,而是个随时可以雇用帮手的人了,再说他也看到这年地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他不得不再增建一间房子来收藏粮食,否则他家里连走路的地方都没了。另外,他买了三头猪和一群鸡,用收获时散落的粮食来喂养。
  
  
  
  那时阿兰在家里做活。她为每个人做了新衣新鞋,为每张床上做了絮着新棉花的花布被褥。全都做完之后,他们有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衣服和铺盖。然后,她自己躺到床上,又要生孩子了,她这次仍然不要任何人呆在身边。尽管她可以雇个她看得上的人,但她还是愿意一个人自己生。
  
  
  
  这次她生的时间很长。晚上王龙回到家里时,他看见父亲站在门口笑着说:“这次是对双生!”
  
  
  
  王龙走进里屋,阿兰和两个新生的孩子躺在床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长得一模一样。他因为她生了双胞胎而高兴得狂笑起来,突然想起一件可以逗乐的事,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在怀里揣着两颗珍珠!”
  
  
  
  他对自己想起说这句话又笑了起来。阿兰看到他这样高兴,也慢慢露出了痛楚的微笑。
  
  
  
  这时候王龙再没有什么犯愁的事了,唯一的一件心事是他的大女孩子既不会讲话,也不会做她那种年龄该做的事情,在看到父亲瞧她时,她仍然只会像婴儿那样地微笑。不知是她生下的那年太苦太饿还是别的什么,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王龙期待着她学会说话,哪怕像小孩子那样叫他“大大”也好,但他一直听不到,能看到的只是她的甜甜的笑脸,于是他在看她的时候,总是喃喃地说:“小傻子我的可怜的小傻子”而他在心里却对自己呼喊着:要是我把这孩子卖了,他们发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把她弄死的!
  
  
  
  仿佛为了对孩子做些补救,他待她很好,有时候他把她带到地里。她默默地跟着他,而他说话和看她的时候她便微笑。
  
  
  
  王龙这辈子和他的父亲与爷爷全都靠田地为生,在他们生活的这一带地方,每隔五年左右就有一次荒年,如果神仙宽厚仁慈,也有隔七八年甚至十年一次的时候。这是因为老天爷要么下雨太多,要么根本不下,或者因为下雨和远处山里冬雪融化使北面的河水泛滥,越过几百年由人工建造的防洪堤坝淹没田地。
  
  
  
  这里经常有人离开土地然后又回到土地上来。但王龙现在决定积累他的家产,他要把家产搞得厚厚的,再遇到荒年,他可以不离开土地,而靠好年成的收入一直生活到下一个丰年。他决心这么做,神也帮他的忙。连续七年,每年的收获吃用后都有富余。他每年都添雇人手帮他耕作,一直雇到了六个。他还在老家的后面新建了一处房子,院子正面是一间大屋,院子两边靠着大屋子是小的厢房。新建房子的房顶盖了瓦,但墙仍然是用田里的泥土打的土坯做的,只是他把墙抹了白灰,显得又白又干净。他和他的全家搬进新房,而他雇来的人和他们的领工老秦则住在前面的旧房里。
  
  
  
  到这个时候,王龙已经全面地考验过老秦,他发现他非常诚实可靠。因此他便让老秦管理他的雇工和土地,给他较多的工钱一-
  
  除了吃饭每月给两块银钱。但是,尽管王龙劝他多吃、吃好,他仍然不长肉,他总是那么又瘦又小,那么严肃认真。然而他很愿意干活,慢条斯理地从早干到晚,从不讲话,如果有什么事要说,他的声音也很低,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什么事都没有,这样他就用不着说话。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不停地锄地,早晨或晚上,他把水或人粪尿挑到地里倒进菜畦。
  
  
  
  但王龙仍然知道,如果哪个雇工每天在枣树底下睡的时间太长,或者吃家常豆腐时吃得太多,或者在收获时让他的老婆孩子偷几把打下来的粮食,那么到年底主人和雇工聚餐时,秦就会悄悄地对王龙说:“这个人和这个人明年不要再雇了。”
  
  
  
  这两人之间几把豆子和粮种的交换,似乎使他们结成了兄弟,只是王龙虽然年轻却占了老大的位置,而老秦也从来没有忘记他是受雇于人,住在一个属于别人的屋里。
  
  
  
  到第五年年终的时候,王龙自己便很少在地里干活,他的地增加了很多,他得把全部时间用在销售他的农产品和指挥雇工上面。他没上过学,不识字,感到非常不便。另外,他觉得这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每当在买卖粮食的店里签合同的时候,譬如签了多少小麦和稻米的合同,他就必须谦恭地对城里那些高傲的经纪人说:“先生,请给我念念好吗?我自己太笨了。”
  
  
  
  他还觉得不光彩的是,当他必须在合同上签字时,另一个人甚至一个小伙计会蔑视地抬起眉毛,用毛笔蘸着墨,匆匆写下“王龙”这两个字。但最使他觉得不光彩的是替他签名的人开他的玩笑:“是龙王的龙还是聋子的聋?还是别的什么字?”
  
  
  
  而王龙不得不谦卑地答道:“你怎么写都行,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我的名字。”
  
  
  
  这是秋后的一天,几个粮店的小伙计中午闲着没事,正说着粮店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比他儿子大不了多少,但却发出了一阵阵哄笑声。他听了以后非常气愤,在穿过自己的田地回家时,他自言自语地说:“哼,城里那些家伙谁都没有一寸土地,可是每个人都能像鹅一样咯咯地笑我,这只是因为我不识字的缘故。”这时他渐渐消了气,心里说:“我一不会读,二不会写,也确实使我有些丢人。我不能让大儿子再下地了,他应该进城里的学校去读书。以后我到粮市上去,他会替我念账写账,也不会有人再这样嘲笑我这个种地的人了。”
  
  
  
  他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于是当天就把大儿子叫到跟前来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挺直的、高高的十二岁的男孩子,长得像他母亲,宽脸庞,大手大脚,但眼睛像他父亲的一样机灵当孩子站到他面前时,他说:“从今天起不要再下地了,因为我需要家里有个识字的人,能念合同,能替我签字,这样我在城里也就不会丢人了。”
  
  
  
  孩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也亮了起来。
  
  
  
  “爹,”他说,“两年来我一直想我可以上学,可是我不敢问您。”
  
  
  
  这时,弟弟听到了这事,他走进来,一边哭一边抱怨。他常常这样做,因为他刚会说话就是个爱说爱吵的孩子,而且动不动就哭,说他的那份比别人的少。现在他啜泣着对他父亲说:“我也不在地里干活了。哥哥舒舒服服地坐着念书,我和他一样是你的儿子,却在地里和雇工一样干活,这不公平!”
  
  
  
  王龙顶不住他的吵闹,而且如果他大声哭着要什么东西,王龙总会满足他,所以王龙赶紧说:“好、好,你们俩都去,万一老天要走了一个,还有另一个有知识的为我做生意。”
  
  
  
  然后,他让孩子他娘到城里买布给每个孩子做件大衫,而他自己亲自到文具店里买了纸、笔和两个砚台。虽然他对文具之类的东西一点不懂,而且不愿意说他不懂,但他还是对店家拿给他看的东西挑挑拣拣。终于,一切都准备停当,于是便安排把两个男孩子送进城门附近的一个私塾;私塾先生是个老头,以前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没有中榜。因此他在他家的堂屋里放了一些桌椅,每个节日收一小笔钱做学费,便教起孩子们来了;他教孩子们读《五经四书》,如果孩子们偷懒,或者背不出他们从早到晚一天内所学的东西,他就用他那把折起来的大折扇敲打他们。
  
  
  
  只有在春夏天热时学生们才能松弛一下,因为那时老先生吃过午饭要打盹睡觉,昏暗的小屋里会响起他熟睡的鼾声。每逢那时,孩子们交头接耳,嬉闹玩耍,画些恶作剧的图画互相传看,偷偷笑着看一只苍蝇在老先生张开的下巴周围嗡嗡飞舞,甚至就苍蝇会不会飞进老头嘴里互相打赌。但当老先生突然睁开眼睛时他常常像没有睡着似的一下子把眼睁开他们还懵懵懂懂的没有察觉呢,这时候,他就会拿起他的扇子敲敲这个的脑壳,打打那个的脑袋。听到他那大扇子的敲打声和孩子们的喊声,邻居们就会说:“这到底是个很好的老先生啊。”而这也正是王龙为什么选择这个学校让儿子们来学习的原因。
  
  
  
  他第一天带儿子们去学校时走在他们的前面,因为父亲和儿子并排走是不合适的。他用一块蓝手巾包了满满一手巾新鲜鸡蛋,
  
  到学校时他把这些鸡蛋给了那位年迈的先生。王龙看到老先生的大眼镜,他的又长又肥的黑布大衫,以及他冬天也拿着的大扇子,感到有些敬畏,他在老先生面前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先生,这是我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要让他们的笨脑袋瓜子开窍,不打是不行的。所以,要是你愿意让我高兴,你要狠狠地鞭笞他们,强迫他们学习。”两个男孩站在那里,望着凳子上坐着的其他孩子,那些孩子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人回家的时候,王龙因自豪而有点心花怒放了,因为他觉得,在那间屋里的所有孩子中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两个孩子那么高大强壮,也没有一个脸上有那种黑油油的光彩。当他走过城门碰到一个同村的邻居时,他这样回答了那人的问话:“今天我是从我儿子的学校回来的。”使那人吃惊的是他回答时好像非常漫不经心。“现在我不需要他们在地里干活了,他们可以学到一肚子学问的。”
  
  
  
  但那人走过之后他对自己说:“要是大儿子在学习中拔尖,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从那时起,两个男孩子也不再叫“大小子”和“二小子”了,而是由老先生给他们起了名字。这位老先生研究了他们父亲的职业,给儿子们确定了两个名字:大的叫农安,二的叫农文,每个名字中的第一个字的意思都是指财富从土地而来。
  
  
  
  十八这样,王龙积聚了他的家产财富。第七年的时候,由于西北的雨雪过量,从那里发源的村北的大河河水暴涨,河水冲破了堤岸,淹没了整个地区的田地。但王龙并不害怕。虽然他的地有五分之二变成了湖泊,水深得没过了人的肩头,但他并不觉得害怕。
  
  
  
  整个春末夏初,水不断高涨,终于泛滥成一片汪洋,水面潋滟荡漾,倒映着云层山月以及树干淹没在水中的柳树和竹子。这里和那里,到处有些主人已经离去的土坯房子,慢慢地坍塌,陷进了水里和泥里。同样,所有不像王龙那样建在小山上的房子,也都坍塌陷落了。小山像突出的岛屿。人们靠船和城里来往。而且有些人已经像以前那样饿死。
  
  
  
  但王龙是不害怕的。粮市上欠他的钱,他的仓室里装满了过去两年的收成,他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小山上,离水还很远,他没有任何要怕的事情。
  
  
  
  但是,由于大量土地不能耕种,他有生以来还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为闲散。他睡得不能再睡,他做完了该做的一切,无所事事和丰足的饭食使他烦躁起来。此外,还有那些雇工,他雇了他们一年,让他们吃了饭半闲着,一天天等洪水消退,而他自己去干活也太愚蠢。所以,他让他们修理旧房子的屋顶,让他们在新屋顶漏雨的地方安上瓦,吩咐他们修理锄、耙和耕犁,安排他们饲养家畜,让他们买来鸭子在水上放养,还让他们把麻编成绳子所有这些活以前他自己种地时都得靠自己去干这一切都做过之后,他自己什么活也没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一个人不能整天坐着,看着一片湖水淹没着他的土地,他也不能吃下比他肚子能盛下的更多的东西,而且王龙睡过一觉以后便不能再睡。他焦躁地在房子周围漫步,整个家里一片寂静,对精力充沛的他来说,这简直是太静了。老人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虚弱,眼睛已经半瞎,耳朵差不多全聋了,除了问问他是否暖和、是否吃饱或是否想喝茶之外,根本没有必要去和他说话。这使王龙觉得急躁,因为老人看不见儿子现在多富,总是嘟嚷他碗里放没放茶叶,说什么“一点水就够了,茶叶就是银钱啊”。不过,也用不着告诉老人什么,因为他听了也立刻就忘。他生活在自己扭曲了的世界里,大部分时间都梦想着他又成了一个青年,精力
  
  旺盛,他已很少看到现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情。
  
  
  
  老人和大女儿她根本不会说话,而是- 小时一小时地坐在她爷爷身边,把一块布折了又折,然后冲着那块布发笑-
  
  一这两个人对兴旺发达、精力充沛的他都无话可说。当王龙为老人倒上一碗茶,用手摸摸女儿的脸蛋时,他看到她那种甜甜的无意义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很快就令人悲伤地从她脸上消失,留下-
  
  双迟钝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常常在离开他的女儿后沉默一会,这是他女儿在他心上留下的悲伤的标志。然后他会看看他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他们现在已经能在门口高兴地跑来跑去了。
  
  
  
  但是一个人不会仅仅满足于和傻乎乎的小孩子逗乐,他们嬉笑了一阵后会很快去玩自己的游戏,这样王龙又成了独自-
  
  个人,心里又充满了不安。要不他就是看看他的妻子阿兰,这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和他一起密切地生活过的女人他们太密切了,她的身体他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都看够了,她的事他无所不知,他不可能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新鲜的东西。
  
  
  
  但王龙觉得他好像一生中第一次看阿兰似的,他看出她是一个任何男人都不会说漂亮的女人,她是个平庸的普通妇女,只知默默地干活,从不考虑别人觉得她长相如何。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蓬乱而没有油性;她的脸又大又平,皮肤也很粗糙;她的五官显得太大,没有一点美丽和光彩,她的眉毛又稀又少,嘴唇太厚,而手脚又大得没有样子。他以奇特的眼睛这样看着她,对她喊道:“现在谁看见你都会说你是个普通人的老婆,而决不会说你是个又有地又雇人耕种的人的妻子!”
  
  
  
  这是他第一次说到他觉得她长得如何,因此她用一种迟钝而痛苦的凝视回答他。她正坐在一条板凳上纳鞋底,她停下手里的针,吃惊地张着嘴,露出了她那发黑的牙齿。然后,仿佛她终于明白了他在像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那样看她时,她的高颧骨的双颊变得通红,她低声说:“自从我生了那对双胞胎,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心里总像有团火似的。”
  
  
  
  他看得出,她天真地认为他对她的指责是因为七年多来她未再怀孕。因此他用一种比他的本意更粗的语气答道:“我是说,你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买点油擦擦头发,给自己做件新的黑布衣服?你穿的那双鞋也同一个地主的妻子不相配,而你现在是地主的妻子呀。”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恭顺地看着他,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把脚蜷起来藏到了她坐着的板凳底下。这时,虽然他心里觉得不该指责这个多年来一直像狗一样忠心地跟着他的女人,虽然他也想起了他穷的时候,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她刚生下孩子就从床上爬起来到地里帮他收割这些事,但他仍然抑制不住胸中的愤懑,继续违抗着内心的意愿无情地说道:“我一直苦干,现在已经富了,我希望我老婆看上去不要像个雇工那样。你那两只脚……”
  
  
  
  他不说了。他觉得她浑身上下都不好看,但最不好看的还是她那双穿着松松宽宽布鞋的大脚;他不高兴地冲那双脚看看,这使她又把脚往凳子下面缩进去一些。终于她低声地说道:“我娘没给我裹脚,因为我很小就被卖了。不过女儿的脚我会裹的小女儿的脚我一定会裹的。”
  
  
  
  但他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对自己生她的气感到惭愧,而且他的生气是因为她对他的不满只是感到害怕而毫不反抗。于是他穿上他的新大衫,烦躁地说:“算了,我要到茶馆去,看看能不能听到点新鲜事。在家里只有傻子、老糊涂和两个孩子。”
  
  
  
  他往城里走的时候,心情越来越坏了,因为他突然想起,要不是阿兰从那个富人家里拿了那些珠宝,要是他要这些珠宝时她没有给他,他的所有这些新地一辈子都不可能买到。但他想起这些事时,心里更来火了,他像故意与自己的心作对似的说:“哼,她并不知道她是在做些什么。她拿那些珠宝是为了好玩,就像一个小孩子拿一把红绿色的糖果一样;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她会把那些珠宝永远藏在怀里的。”
  
  
  
  这时他猜想她是否仍然把那两颗珍珠藏在怀里。但以前他觉得新奇的地方,有时他会渴望并在头脑里描绘的某种东西,现在想到时却有一种轻蔑的心理,因为喂过好几个孩子以后,她的乳房松弛了,像油瓶一样吊着,再没有一点魅力。把珍珠放在这样的乳房间是愚蠢的,而且是一种浪费。
  
  
  
  不过,如果王龙仍然是个穷人,或者如果水没有淹没他的田地,那么所有这一切很可能都不算什么。但他有钱了。他家的墙里藏着银钱,新房子的砖地底下埋着一罐子银钱,在他和妻子睡觉的屋里,箱子里放着用包袱包着的银钱,他们的床垫子里缝着银钱,而且他的腰里也缠满了银钱,一点都不缺钱用。因此现在从他身上出钱不仅不像割肉出血,而且钱在他腰里摸着都烫手,他真急于想这么花花那么用用;他开始对钱满不在乎了,而且开始想干些什么事来享受一下他的男子汉的生活。他觉得一切都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家茶馆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乡下人,进去时缩手缩脚现在在他看来是又脏又简陋。以前
  
  他坐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连跑堂的也对他傲慢无礼,可现在他一进来人们就会互相议论,他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低声说:“那就是从王家庄来的那个姓王的,他买了黄家的地,那是闹大饥荒那年,老爷子死的那个冬天。他现在富了。”
  
  
  
  王龙听到这话后坐了下来,表面上并不在意,但心里却对自己的地位深感得意。不过今天他刚指责过妻子,因此这样受人尊敬也不能使他高兴起来。他郁闷地坐在那里喝茶,觉得他生活中没有一件事像他想象的那么好。接着他像突然想到似的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要在这个茶馆里吃茶?他的主人是个眼睛长萝卜花的小老头,他挣的还不如给我种地的长工多,我有土地,儿子又是学生。”
  
  
  
  于是他迅速站起身,把钱扔到桌子上,在任何人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之前就走了出去。他在城里的街上徜徉,不知道自己希望做些什么。他曾经路过一个说书摊,在挤满人的长凳子的一头坐了一会儿,听那个说书的人讲古代三国的故事那时候的将军又勇敢又狡猾。然而他仍然感到烦躁,不能像别人那样被说书人的故事迷住,再说那人敲铜锣的声音也使他厌烦,于是他又站起来走了。
  
  
  
  当时城里有一家新开的大茶馆,是从南方来的一个人开的,那人对茶馆业务非常熟悉。王龙在此以前曾经从那个地方走过,那时想到把钱花在赌博和婊子身上他总感到害怕。但是现在,为了摆脱因闲散而引起的烦躁,为了忘掉他曾经对他妻子不公平的想法,他朝着那个地方走去。他想看见或听到某些新鲜事儿的愿望驱使着他。于是他便走进了那个摆满桌子的又大又明亮的屋子。尽管那房子对街开着,他还是走了进去,姿态相当勇敢,甚至极力显得胆子很大,这是因为他心里胆怯,他想起了只是在过去几年内他才成了富人;以前不论什么时候,他也只能有一两块银钱的积余,再说自己还在南方城市里拉人力车卖过苦力呢。
  
  
  
  起初他在大茶馆里一句话不讲,他默默地买了茶,一边喝着,一边惊异地观望四周。这间茶馆是一个大厅,屋顶漆成了金色,墙上挂着一些绘在白绢上的女人画像。王龙偷偷地观看这些女人,觉得他们只能是梦里的女人,因为他没见过世上有一个女人像她们那样漂亮。第一天,他看了这些女人,匆匆喝完茶便走了。
  
  
  
  但洪水仍然未退,因此他便天天上这家茶馆喝茶。他一个人坐着喝茶,观赏着那些美女画像。每天他都多坐一会,因为家里地里都没有什么事可干。他本来可以这样一直继续下去,因为尽管他在十多处藏着银钱,但他仍然是乡下人的样子,在那个富丽的茶馆里,他是唯一一个穿布衣而不穿绸衣的人,而且他还留着任何城里人都不留的辫子。然而一天晚上,他正坐着喝茶,从大厅后面的一张桌子观望的时候,一个人从靠在远处墙边的一条窄楼梯上走了下来。
  
  
  
  当时除了高高矗立在西门外的五层“西塔”之外,这家茶馆是那个城里唯一一座二层楼的建筑。但那座塔越往上越窄,而这座茶馆的二层和底层一样大小。晚上,女人的高唱声和轻笑声从上面的窗子里飘出,伴随着姑娘弹琵琶的美妙的乐声。尤其午夜以后,人们可以听到音乐声飘溢到街上。但王龙坐着喝茶的地方,许多人喝茶时嘁嘁喳喳的说笑,掷骰子和打麻将的骨牌的碰撞声,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
  
  
  
  因此,这天晚上王龙没有听见他身后一女人从狭窄的楼梯口噔噔走下来的脚步声,所以有人拍他的肩膀时,他吓了一大跳,他万没料到在这里会有什么人认识他。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一个瘦长而又漂亮的女人脸,这是杜鹃,也就是他买地那天把珠宝放到她手上的那个女人,她曾经紧紧抓住老爷发抖的手帮他在卖地契上盖好印章。她看见他时呵呵地笑着,她的笑声仿佛是某种尖脆的耳语。
  
  
  
  “噢,种地的王龙!”她说,不无恶意地把“种地的”三个字拉长。“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你!”
  
  
  
  王龙觉得,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明白他不仅仅是个乡下人,于是他哈哈一笑,声音有些过大地说道:“难道我的钱不是和别人的一样可以花吗?我近来不缺钱用。我已经有相当多的家产。”
  
  
  
  听到这话杜鹃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像蛇眼一样又细又亮,她的声音像从瓶里往外倒油一样滑溜。
  
  
  
  “这事谁没听说过?这里是富人享受、阔少爷寻欢作乐的地方,一个人有钱还能比在这种地方花着更痛快的吗?哪里的酒也比不上我们的你尝过没有,王龙?”
  
  
  
  “到现在我还只是喝茶。”王龙回答,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动过酒,也没掷过骰子。”
  
  
  
  “只喝茶!”她听后惊叫道,尖声尖气地笑着。“可我们有虎骨酒、白酒、甜米酒为什么你要喝茶呢?”这时王龙低下了头,她又温柔而狡猾地说:“我想你还没有见过别的东西,是不是,嗯?还没有见过那些纤纤的手,那些又可爱又香的脸蛋,是吧?”
  
  
  
  王龙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热血涌上了脸颊,他觉得仿佛附近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地望着他,听着那女人说话。但他鼓起勇气眼睑下面瞥瞥四周时,竟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掷骰子的声音仍然啪啪作响,于是他慌乱地说:“不没有还没有光是喝茶。”
  
  
  
  这时杜鹃又笑了,指着挂着的那些画说:“她们就在那儿,那是她们的画片。挑一个你喜欢见见的,把银钱放在我手里,我就把她带到你面前。”
  
  
  
  “那些啊!”王龙说,感到十分惊异,“我还以为她们是画出来的梦里的美女,是昆仑山上的仙女,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
  
  
  
  “她们还真是梦里的美人,”杜鹃接着说,带着一种嘲笑而友好的幽默,“不过只要花一点银钱,她们这些梦里的人就会变成有血有肉的真人。”然后她走上楼去,边走边对站在附近的堂倌点头眨眼并对王龙示意,仿佛她是对那人说,“这里有一个乡下佬!”
  
  
  
  但是王龙坐下来看那些画时便有了一种新的兴趣。从这个狭窄的楼梯上去,在他上面的房间里,有些有血有肉的美女,男人们上去找她们当然不是他而是别的男人,但毕竟是男人!可是,如果他不是现在的他,不是一个善良的劳动者,不是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那么让他像孩子那样假想可以做某件事情,他会选哪个画上的人呢?他仔细察看每一个画中人的脸,好像每张脸都是真的。在这之前,当没有选择的问题时,她们看上去同样美的。但现在显然有些人比另外一些更漂亮,于是他在二十多个人当中选了三个最漂亮的,然后又在这三个当中选了最好的一个。这是个纤巧苗条的姑娘,身子轻盈如一根竹子,尖尖的小脸异常秀气,
  
  她手里擎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那手就像新出的苔藓嫩芽一样细腻。
  
  
  
  他凝视着她,一股热流像酒一样注入了他的血管。
  
  
  
  “她像是一棵榅桲树上的鲜花。”他突然大声地说。他听到自己这样说了以后觉得又惊又羞,于是急忙站起身,放下钱走了出去,他来到夜幕降临后的黑暗之中,然后向家里走去。
  
  
  
  他的田地和洪水的上空悬挂着月亮,月光像一层银色的薄雾般的网,而他觉得浑身发热,血流得也快了。
  
  
  
  在这个时候,如果洪水从王龙的田里退去,让湿地在太阳底下蒸腾,经过几个炎炎的夏日,土地就需要耕、耙、播种,王龙也许永远不会再到那家大茶馆去了。或者,如果哪个孩子病了或是老人突然死去,王龙也许会忙于处理这些新的事情,忘记画上那女人秀气的瓜子脸和像竹子一样苗条的身材。
  
  
  
  但是,除了傍晚微微的夏风吹起时,水总是静静地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老人打盹困觉,两个男孩子早晨步行上学,晚上才回来。王龙在家里感到不安,他东走走西走走,回避着阿兰悲伤地看他的眼睛,他猛的一下坐到椅子上,既不喝阿兰给他倒的茶也不抽他自己点的烟,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七月,一个漫长的白天结束时那天似乎比任何一天都长暮色逗留在湖面上,与湖上的微风窃窃私语,他站在家门口,突然一言不发地猛然转过身走进他的屋里,穿上阿兰给他做的那件只在节日穿的像绸子一样闪闪发亮的黑布新衣,同谁也没有打招呼,沿着水边的小道,穿过田野,一直来到黑暗的城门。他穿过城门,走过几条街,径直来到
  
  那家新开的茶馆。
  
  
  
  那里,每盏灯都亮着,而且明亮的油灯是从外省的海滨城市里买来的。男人们坐在灯光下喝茶闲谈,他们把衣服解开,借晚上乘凉。处处都有扇子挥动,笑声像音乐似的飘到街上。所有这些王龙在种地时从未有过的赏心乐事,在这座茶馆里处处可见,人们聚在这里玩乐,从不去工作。
  
  
  
  王龙在门口犹豫起来,在从开着的门里射出的亮光下站住。他本可能站一会就走,因为虽然他身子里热血沸腾,但心中仍然担心害怕。然而这时从灯光边上的暗处,一个一直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的女人走了过来,而这人恰恰是杜鹃。她每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便会走过来,因为给这家茶馆里的女人拉客是她的工作。但当她看清是王龙的时候,便耸耸肩说道:“啊,原来只是个庄稼
  
  汉!”
  
  
  
  王龙受到她这种尖刻而轻蔑的语气的刺激,勃然大怒,陡然产生了本不会有的勇气,于是他说道:“哼,难道我不能进这个茶馆?难道我不能和别人一样?”
  
  
  
  她又耸耸肩,哈哈笑着说:“你要是有别人那样的银钱,你就可以和他们一样。”
  
  
  
  这时他想向她表示他是有气派的,富到足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一切,于是他把手伸进腰里,抓了满满的一把银钱出来,对她说:“这些够还是不够?”
  
  
  
  她吃惊地看着那满把手的银钱,立刻说:“来吧,告诉我你想要哪个?”
  
  
  
  王龙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低声说道:“可是,我还不知道我要什么。”但紧接着他的欲望就征服了他,他小声说,
  
  “那个小的那个长着尖下巴小脸的,她的脸又白又粉像朵榀棉花似的,手里拿着一枝荷花骨朵儿的那个。”
  
  
  
  杜鹃随便地对他点点头打个手势,便从拥挤的茶桌间绕着走了进去,王龙隔开几步跟在她后面。起初他觉得每个人都抬起头看着他,但当他鼓起勇气四下看看时,他发现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只有一两个人喊道:“这时候就去找女人是否早了点?”另外有一个也叫道,“这是壮汉子,他必须早点开始!”
  
  
  
  但这时他和杜鹃已经走上狭窄陡直的楼梯。王龙走得很费劲,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爬房子里的楼梯。不过,当他们走到顶上时,那屋子就和地上的一样了,只是他经过一个窗子往空中观望时才觉得那地方很高。杜鹃领着他走进一个没有窗子的昏暗的走廊,然后边走边喊:“今天晚上的第一个客人来了!”
  
  
  
  走廊上所有的门突然打开,这里那里姑娘们脑袋都在一片片灯光中伸了出来,仿佛是阳光下一朵朵鲜花从花蕾中绽开,但杜鹃无情地喊道:“去,不是你也不是你谁也没找你们!这人找的是从苏州来的小粉脸找的是荷花!”
  
  
  
  一阵说话声从走廊中传来,含糊不清,仿佛是在嘲笑他。有个红得像石榴似的姑娘大声喊道:“让荷花要这个家伙吧他身上有股泥土腥气,还有蒜味!”
  
  
  
  这话王龙听见了,但他不屑于回答,因为虽然她的话像尖刀刺他的心一样,但他担心自己看上去确实像她所说的那样,像个农民。不过,当他想到他腰里的银钱时,他又继续勇敢地走了过去。最后,杜鹃用她的手掌使劲在一个关着的门上拍了拍,没有等人开门便走进屋去。里面,在一张铺着红花被子的床上,坐着一个苗条的姑娘。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世上有这样的纤纤细手,他是不会相信的手这么小,骨头这么细,十指尖尖,长长的指甲还染成荷花那样的粉红色。如果以前有人告诉他会有这样的小脚穿着不过男人中指那么长的粉红缎鞋,在床边孩子气地悠荡着一一如果有人这样告诉他,他也是不相信的。
  
  
  
  他在她身边不自然地坐到床上,呆呆地看着她。他发现她和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如果看了她的画后碰到她,他一定会认出她来。但最像画上的地方还是她那双手,手指弯弯,纤巧细腻,白得像奶水一样。她的双手交叉着放在穿着粉红绸裤的膝上,他做梦都不敢想到这样的手会让他去摸。
  
  
  
  他像看画时那样看着她,他看见那像竹子一样苗条的身材穿着紧身短袄;他看见涂了粉的秀气的瓜子脸托在高高的领上;他看见一双圆圆的杏子眼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说书人说古代美人的杏子眼是什么意思。对他来说,她仿佛不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画出采的个画中美人。
  
  
  
  随后,她举起她那弯弯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慢慢地沿着他的胳膊往下滑动。虽然他从未感受到那么轻柔、那么温和的抚摸,虽然如果他没有看见,他不会知道她的手在滑动,但他看见了她的小手顺着他的胳膊慢慢往下移。那小手像带着一团火似的,燃烧着他袖子里的胳膊,烧进了他胳膊上的肌肉。他望着她的小手,直到它摸到袖口,熟练地犹豫一下,抓住了他那裸露的手腕,然后伸进了他的又黑又硬的松开的手心。这时他开始颤抖,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接着他听到了笑声,笑声又轻又快,仿佛风吹动着宝塔上的银铃。一个像笑声一样的小声音说道:“哎,你多么傻呀,你这条大汉!难道我们就整夜坐在这里让你看我吗?”
  
  
  
  听到这话,王龙用双手把她的手抓住,但非常小心,因为那手像一片异常脆弱的干树叶,又烫又干。他像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似的探询地对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教教我吧!”
  
  
  
  于是她教起他来。
  
  
  
  现在王龙经受着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巨大不安。他经受过在烈日下干活的痛苦,经受过从荒漠刮来的凛冽的寒风的吹打,经受过颗粒无收时的饥饿,也经受过在南方城市的大街上毫无盼头地卖苦力的绝望。但是,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他从来没有经受过在这个纤弱的姑娘手下所经受的这种不安。
  
  
  
  他天天去这个茶馆;天天晚上他都等着她接待,而且天天夜里他都去找她。每天夜里他都进去,而且每天夜里他仍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人在门口颤抖,不自然地坐在她身边,等着她发出笑声的信号,然后全身发热,充满难忍的欲望,顺从地一点点解开她的衣服,直待关键时刻,她像一朵绽开的鲜花等着采摘,愿意让他把她整个占有。
  
  
  
  然而,即使她满足他对她的愿望,他也从未能完全将她占有,而正是这点使他感到狂热而饥渴。当阿兰来到他家时,他旺盛的性欲被她激起,他像一个动物寻求配偶那样对她充满欲望,他得到她后便感到了满足,然后把她忘了,心满意足地去干他的农活。但现在他对这个姑娘的爱里没有一点这样的满足,而且她对他也没有一点兴奋的劲头。夜里她不再要他时,她会用突然变得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双肩狠狠地把他推出门外;他的钱塞进了她的怀里,而他却像来时一样饥渴着离开。这仿佛是一个渴得要死的人去喝苦咸的海水似的,虽然喝的也是水,但这水会使他的血发干,越喝越渴,以致最后发狂、死亡。他进去找她,一次又一
  
  次地对她怀着希望,而直到最后离开时也得不到满足。
  
  
  
  整个炎热的夏天,王龙都这样恋着这个姑娘。他对她一无所知,既不知她来自哪里,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在一起时他说不了二十句话,而且他也几乎不听她那流水似的轻快的谈话和那穿插其中的孩子般的笑声。他只是望着她的脸、她的手、她的体态以及她那大大的含情脉脉的媚眼,耐心地等着她。他从未完全得到她。他天亮时走回家去,头昏眼花而仍不满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不愿再睡在他的床上,借口屋里太热,便在竹丛下面铺了一领席子,不定时地睡在那里。他睁着眼躺着,望着竹叶尖尖的影子,心里充满一种他说不清的又甜又酸的痛苦。
  
  
  
  不论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孩子,如果有谁对他说话,或是老秦过来对他说,“水很快就要退了,我们该准备什么种子?”他就会喊道:“为什么要来麻烦我?”
  
  
  
  在整个那段时间里,他的心就像要炸开似的,因为他从这个姑娘身上得不到满足。
  
  
  
  就这样,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生活只是熬过白天等着夜晚的来临,他不愿意看阿兰严肃的面孔,也不愿意看孩子们的面孔他一接近他们,正在玩耍的他们就突然严肃起来。他甚至不愿看他年迈的父亲,因为他会看着他的脸问:“是什么病使你的脾气变得这么坏,使你的皮肤黄得像土一样?”
  
  
  
  等到白天转入了夜晚,荷花姑娘就同王龙在一起做他们会做的事。虽然他每天都花一段时间梳编他的辫子,但她还是笑他,她说:“南方的男人都不留这些猴尾巴了!”于是他便去把辫子剪了,而在这之前,不论嘲笑还是蔑视,谁都不能说服他把辫子剪掉。
  
  
  
  阿兰看见他剪了辫子时,惊恐地叫了起来:“你不要自己的命啦!”
  
  
  
  但他对她喊道:“难道我只能永远像个老式的傻瓜?城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剪成了短发。”
  
  
  
  然而他心里对自己所做的事还是有些害怕。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荷花姑娘想要他的命他也会干的,因为她有种种他心里希望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妙处。
  
  
  
  以前他很少洗他那健壮的褐色的身体,他认为平时干活出的汗水已经洗够了;现在他开始注意他的身子,像看别人的身子一样仔细端详,而且天天都洗。因此他的妻子不安地说:“你老这么洗要死的!”
  
  
  
  他从商店里买了外地产的香皂,洗澡时擦在皮肤上。他无论如何再也不吃大蒜,尽管那是他以前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惟恐会在她面前发出臭味。
  
  
  
  家里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意味着什么。
  
  
  
  他还买了新的衣料。虽然阿兰一直做他的衣服,把他的大衫裁得又肥又长,缝得又密又结实,但他现在却看不上她的针线活了。把衣料拿给城里的裁缝,按照城里人的式样做衣服。他做了件浅灰色的绸子大衫,这大衫裁制得非常合身,不肥不瘦;他还做了件黑缎子马甲,用来穿在大衫外面。他甚至买了有生以来第一双不是由女人做的鞋,鞋是用丝绒面做的,就同黄家老太爷穿的那种鞋一样。
  
  
  
  但他羞于在阿兰和孩子们面前突然穿起这些好衣服。他把它们叠起来,用牛皮纸包好,留在茶馆里他认识的一个账房先生那里;他给了账房先生一点钱,在上楼之前可以偷偷到内室换上这些新衣。此外,他还买了一个镀金的银戒指戴在手上。当他头顶上剃过的地方长出头发时,他用外国的香头油抹在头发上,使头发变得又滑又光;那一小瓶头油是他花了整整一块银元买的。
  
  
  
  但阿兰吃惊地看着他,不知所有这些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有一天,他们吃午饭时,阿兰端详了他好大一会之后,沉重地说道:“你身上有种使我想起黄家大院里一个少爷的东西。”
  
  
  
  王龙哈哈大笑,然后说:“我们有了钱,有了积蓄,难道我应当永远像个乡巴佬不成?”
  
  
  
  但他的心里却感到极大的愉快。那天,他对她相当客气,他多日以来都不曾对她那么好过。
  
  
  
  现在,大量的银钱从他手里像水一样流了出去。他不仅要花钱买和那个姑娘在一起的时间,而且还要满足她的各种欲望。仿佛她的欲求会使她心碎似的,她常常叹息低语:“唉,我呀唉,我呀!”
  
  
  
  他终于学会了当着她的面说话,当他小声说“怎么啦,我的小心肝”时,她就会答道,“我今天对你没有兴致,因为对面屋里的黑玉,有个情人给了她一个金发卡,而我只有这么个银的旧东西,一天到晚就戴这个东西。”
  
  
  
  这时,为了他自己的生活,他只能一边把她黑亮光滑的鬈发捋到一边,看着她的耳垂又长又圆的小耳朵取乐,一边对她耳语说:“那我也为我宝贝的头发买一个金的发卡。”
  
  
  
  这些表示爱的名词,好像教孩子说话一样教他。她教他对她说这些话,而他说出来也有些言不由衷,甚至他结结巴巴说的时候,也摆脱不了他生活的痕迹毕竟他一生都是在同种植、收割、太阳和雨水打交道。
  
  
  
  银钱就这样从墙里和袋子里拿了出去。阿兰以前也许会很随便地对他说,“你为什么从墙里拿钱?”现在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非常悲伤地望着他。她知道他在过某种撇开她、甚至撇开田地的生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不得而知。自从那天他看清她的头发或她的人模样一点不好看,并且看出她的脚太大以后,她就一直怕他,而且什么都不敢问他,因为他现在随时都会对她大发脾气。
  
  
  
  一天,王龙穿过田间往家里走来。他走到她身边时,她正在池塘里洗他的衣服。他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大概因为他觉得惭愧而心里又不肯承认,就突然粗声粗气地对她说:“你那两颗珍珠在什么地方?”
  
  
  
  她正在池塘边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捣衣服,这时抬起头来,望着他怯生生地答道:“珍珠?我留着呐。”
  
  
  
  他避开她的目光,望着她那湿漉漉的双手说:“白留着珍珠一点用都没有。”
  
  
  
  这时她慢慢地说道:“我想有一天我也许用它们做成耳环。”她害怕他嘲笑,紧接着又说,“小女儿出嫁时我可以给她戴上。”
  
  
  
  他硬起心肠,大声对她答道:“她凭什么戴珍珠耳环,皮肤黑得像泥土一样!珍珠是给好看的女人戴的!”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突然喊道,“把珍珠给我我要派用处!”
  
  
  
  于是她慢慢地把多皱的湿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掏出了那个小包,她把小包递给他,看着他打开。他把两颗珍珠放在手心上,它们在阳光映照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他笑了。
  
  
  
  但阿兰又回过来捣他的衣服。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沉重地慢慢滴下,但她没有举起手来把眼泪擦掉,她只是用棒槌更使劲地捣着摊在石头上的衣服。
  
  
  
  要不是王龙的叔叔突然回来,这种情况也许会继续下去,直到把银钱全部用光。他叔叔没有说明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没有说明他一直在干些什么。他站在门口,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敞着怀,那破旧的衣服和往常一样邋邋遢遢地披在身上,他的脸也依然如旧,但是由于风吹日晒,添了许多皱纹,也变得更加干硬。王龙一家正围着桌子吃早饭,他咧开嘴朝他们笑着。
  
  
  
  王龙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因为他已经忘记世上还有他的一个叔叔。现在他像一个幽灵,又回来见他。那位老人王龙的父亲,先是眨巴着眼睛看,然后又瞪大了眼,但他还是没有看出来人是谁。
  
  
  
  后来,王龙的叔叔喊了出来。
  
  
  
  “喂,大哥,侄子,侄孙,还有侄媳妇!”
  
  
  
  王龙站起身,心里又惊又怕,但他不动声色,很有礼貌地说:“噢,叔叔,吃过早饭没有?”
  
  
  
  “没有,”他叔叔平静地回答,“不过我跟你们一起吃吧。”
  
  
  
  他坐下来,拉过碗筷,随随便便地吃了起来。餐桌上有米饭、咸鱼干、咸萝卜和干蚕豆。他狼吞虎咽,像是很饿。
  
  
  
  大家都悄然无声,他稀里哗啦地喝下了三碗大米稀粥,鱼的骨头和蚕豆的硬核在他两排牙齿中间咯咯作响。他吃完之后,好像天生就有那种权利似的直率地说:“现在我要睡觉,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王龙惘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把他领到他父亲的床上。他叔叔掀开被子,摸了摸柔软的被表和干净崭新的棉套。
  
  
  
  他看了看木床架、精致的八仙桌,还有王龙为他父亲的卧室添置的大木椅,说道:“啊,我听说你富了,可我不知道你已经这么富。”
  
  
  
  他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肩膀,尽管这时已是夏天,一切都暖洋洋的。他爱用什么就用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他没有再说话,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王龙惊惶地回到堂屋。他心里很清楚,叔叔再也赶不走了。因为他叔叔知道,王龙能够养活他。王龙十分胆怯地想到了这一切,也想到了他的婶母。他看得出,他们会拥到他家里来,谁也阻止不了他们。
  
  
  
  他害怕什么,什么就会发生。中午过后,他叔叔终于在床上伸起懒腰来,他打了三声呵欠,把衣服披到身上,走出了房间,他对王龙说:“现在我要去把老婆孩子接来。我们一共三口,但在你这样一个大户家里,谁也不会在乎我们吃的那点东西,也不会在乎我们穿的那点蹩脚衣服。”
  
  
  
  王龙愁眉苦脸,连声称是,但一点法儿也没有。因为一个人有足够的东西养活另一个人而且还有富裕的时候,把他的亲叔叔父子俩从家里赶走,是会被人耻笑的。王龙知道,要是他把他们赶走,村子里的人会耻笑他。因为他发了财,村子里的人都很尊敬他。因此,他什么也不敢说。他指挥着雇工们将所有的东西搬到那座老房子里,腾出了大门口的那些房间。
  
  
  
  就在当天晚上,他叔叔带着老婆孩子搬了进来。王龙为此极为恼火,而更为恼火的是他必须将怒气埋藏在心底,对他的叔叔一家笑脸相迎。当他看见他婶子那又圆又光滑的面孔时,他觉得自己的怒气好像立刻就要进发出来;而当他看见他叔叔的儿子那不知羞耻的、无礼的面孔时,他又几乎忍不住要给他几个耳光。连续三天,他因为生气而没有进城去。
  
  
  
  后来,当他们对发生的一切习惯了的时候,阿兰对他说,“别生气了。这是我们一定要忍耐的事情。”
  
  
  
  王龙看到,他叔叔和老婆孩子因为在他家吃住,变得非常客气。于是,他的思想比以前更加强烈地转向了荷花姑娘。他对自己说:“一个人家里塞满野狗的时候,他总得到别的地方去找个清静。”
  
  
  
  于是,往日所有的热情和痛苦又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他对自己的情欲依然不感到满足。
  
  
  
  现在,阿兰因为朴实没有看出的事情,老人因年迈也没有看出,老秦因为朋友关系更没有看出,但王龙的婶子却立刻就看了出来,她大声说着,笑得眼里都淌出了泪花。
  
  
  
  “现在王龙正盼着去那里采野花哩!”当阿兰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而谦恭地望着她时,她呵呵笑了起来,又一次说道,“甜瓜只有掰开才能见到瓜子,不是吗?那么,就照实说吧,你男人疯狂地想着另一个女人。”
  
  
  
  这话是王龙听他婶子在院子里的窗户下面说的。那时,正是早晨,王龙在房事之后躺在床上疲倦地打着盹儿。
  
  
  
  他很快地醒了过来,继续听着,他对这位女人敏锐的观察力感到惊奇。她浑厚的嗓音继续嗡嗡作响,就像喉咙里流着油:“我见的男人多了。当一个男人突然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又买新衣服又买新鞋的时候,他就是在外面另有了新的女人,那是肯定无疑的。”
  
  
  
  阿兰断断续续地插着话,他听不清她讲了些什么。而他的婶子又继续说道:“可怜的傻瓜,你不要以为,对任何男人来说,一个女人就够了。如果那个女人十分辛劳,为他干活而损耗了她的肉体,那么他对她就不会感到满足,他的心思很快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去。可怜的傻瓜,你一直像牛一样为他干活,但一向不中他的意。如果他有钱,自己另外买了一个女人,把她带到家里,你也犯不着生气,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我家里那个老混蛋也会这么干,只不过这个穷光蛋手里的钱连他自己都喂不饱。“
  
  
  
  她还说了很多,但王龙在床上只听见了这些,因为他的心已停滞在她说过的那些话上。现在,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满足他对他所爱的荷花姑娘的如饥如渴的欲望。他要买下她来,把她带回家中,他要使她成为他一个人的。
  
  
  
  别的男人谁都不能接近她。这样,就会有人给他端水端饭,使他有吃有喝,尽情享乐。于是他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出门去。他跟他婶子神秘地打了个手势,她便跟着他走出了大门,来到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讲话的那棵枣树下,他对她说:“你在院子里讲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的话是对的。除了那个女人之外,我需要再有一个。既然我有地养活我们大家,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急促地滔滔不绝地回答道:“真的,那有什么不可以呢?所有变富了的男人都于这种事情。只有穷光蛋才不得不喝独杯酒呐。”她这样说着,心里明白他接下去还会说些什么。果然不出所料,他继续说:“但是,谁来替我做牵线搭桥的人呢?一个男人总不能自己到一个女人那里去说,'
  
  到我家去吧' !”
  
  
  
  听到这话,她立即答道:“把这事交给我办吧!只要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就会把事情安排妥当。”
  
  
  
  王龙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大声提到过她的名字,于是他不情愿地、胆怯地答道:“那个女人叫荷花。”
  
  
  
  在他看来,人人都一定知道或听说过荷花姑娘,但他忘记了,他也是在夏天整整过了两个月后才认识她的。他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婶子继续问道:“那么,她的家在什么地方?”
  
  
  
  “哪里?”他刻薄地答道,“除了城里大街上的那个茶馆,还会在什么地方呢?”
  
  
  
  “就是那个叫' 花房' 的茶馆吗?”
  
  
  
  “还能是别的吗?”他反问道。
  
  
  
  她把手放在噘起的嘴唇上,略微思索了一会,终于说道:“那里我什么人都不认识,但我会想办法。谁管着这些姑娘?”
  
  
  
  当他告诉她,那女人叫杜鹃,曾在茶馆里当过丫头时,她呵呵大笑起来,说道:“啊,是她?同她睡觉的一位老爷有一天死了以后,她就是干这个!是的,她会干这种事的。”
  
  
  
  接着,她大笑起来,“哈!哈!哈!”然后又轻松地说道:“那个女人!真格的,事情很简单。一切都很简单。
  
  
  
  是她呀!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她感到手里有足够的银钱,她连山也会造出来的。
  
  
  
  听到这话,王龙突然感到嘴里发干冒火,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悄声悄气:“那么,银子!银子和金子!我的土地值得上那么多的钱!"
  
  
  
  出于一种怪诞的、逆反的爱的狂热,在事情安排停当之前,王龙是不愿再上那家茶馆去了。他对自己说:“她要是不到我家来,属于我个人所有,杀了我的头我也不再去亲近她。”
  
  
  
  但是,当他一想到“如果她不来”这句话时,他的心脏害怕得都亭止了跳动。因而,他还是不断地向他婶子那里跑,对她说:“没有钱不会吃闭门羹吧!”又说,“你告诉过杜鹃了吗,我有足够的金子银子办这事,”他还说,“告诉她,荷花姑娘在家里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天天穿绫罗缎,吃山珍海味。”后来,那位胖女人不耐烦起来,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朝他喊道:“够啦!够啦!我不是傻瓜,也不是第一次替一男一女牵线。别管我,我会去干的。我话都已说过好多遍了。”
  
  
  
  他无事可做,要么咬着手指消遣,要么突然环视一下自己的房子,就像荷花将来会做的那样。他催促着阿兰干这干那,让她扫地、洗刷、搬动桌椅。这位可怜的女人越来越惊慌失措,因为现在她已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将会有何种遭遇,尽管王龙什么话都没有告诉她。
  
  
  
  现在,王龙已经讨厌和阿兰睡在一起了。他对自己说,家里要安置两个女人,必须再有几个房间,再建一个庭院,还要有一个他可以和那个女人作乐的房间,这个房间要和其他房间分开。因此,就在他等着婶子为他办成那件事时,他把雇工叫来,吩咐他们在正房堂屋的后面,另外再造一个院子。新院子是一个有三面房的庭院,当中是一间大的,两间小的各占一面。雇工们瞪大了眼瞧着他,谁都不敢答话,王龙什么也不会跟他们讲。他亲自督工,因为他不必告诉秦自己干了些什么。雇工们从地里挖出土来,造成墙,然后再夯实。
  
  
  
  接着,王龙派人进城,买盖房顶用的瓦。
  
  
  
  当房间建成,平整过的泥地夯实后作为地坪时,他派人将砖买来,密密地排列起来,再灌上灰浆。为荷花姑娘盖的这三个房间便有了漂亮的砖地板。王龙买来红布挂在门上做门帘。他还买来一张新方桌和两把雕花的椅子,椅子摆在桌子的两边。桌子后面则挂起了两幅山水画。他还买了一个带盖的圆形红漆糖盒,里面盛满了芝麻做成的点心和软糖,他把这个小盒放在桌子上。后来,他又买来一张宽大的雕花木床。对于小房间来说,这床已经够大了。
  
  
  
  他又买来带花的帷布,准备挂在床的四周。在购置这一切的时候,他都羞于请教一下阿兰。因此,晚上他婶子进来才替他将床帷挂好,还干了些男人们干起来笨手笨脚的事情。
  
  
  
  一切准备停当,便无事可做了。一个月过去了,事情还未办成。因此,王龙在为荷花所建的那个崭新而又小巧的庭院中独自逛来逛去。他想到,在庭院中应该建一个小水池。他叫来一个雇工,挖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水池,四边用砖砌好。
  
  
  
  王龙到城里买了五条漂亮的小金鱼放到里面。这时,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事可做,只好继续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在这段时间里,王龙跟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儿子们身上脏了,他便指着鼻尖骂,要不就对着阿兰吼叫,说她有三天多不梳头了。闹到后来,阿兰在一天早上突然哭了起来,大声抽泣着,王龙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
  
  
  
  即便他们挨饿,或在任何其他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因此,王龙厉声地说道:“怎么回事,女人家?
  
  
  
  难道我不能说一声,让你梳理一下你那马尾似的头发吗?为什么惹出这样的麻烦?“
  
  
  
  但是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边呜咽着,一边再三重复着这句话:“我给你生了儿子我给你生了儿子”他不再做声,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在她面前他感到惭愧,因而走开了,留下她一人。是的,在法律面前,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阿兰的,她为他生了三个不错的儿子,他们都活着。除了他的情欲之外,他找不出任何借口。
  
  
  
  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他婶子走来对他说:“事情办妥啦。替茶馆老板当管家的那个女人愿办这件事,但一次要一百块银元。那姑娘愿意来,但要玉坠、玉戒指、金戒指、两身缎子衣服、两身绸子衣服和十二双鞋,她床上还要两条丝棉被子。”
  
  
  
  这一席话,王龙只听见“事情办妥啦”这一句,他大声叫起来:“好吧一一好吧”他跑到里间,拿出银子,把银子倒在他婶子手里,但这都是悄悄进行的,因为他不愿意有人看见他把多年的积蓄就此花掉。他对婶子说:“你自己也拿十块银元吧!”
  
  
  
  她假装拒绝的样子,挺了挺肥胖的身子,头像拨浪鼓似的摇动着,大声地叫起来:“不要,我不要。我们是一家人。
  
  
  
  你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的母亲。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绝不是为了银子。“但王龙看见她一边拒绝一边将手伸了过来。
  
  
  
  他将那些银元倒在她手里。他觉得,这些银元是花得值得的。
  
  
  
  他买了猪肉、牛肉、鱼、竹笋和核桃。他还从南方买来了干的燕窝做汤的调料。他也买了鱼翅。凡他知道的精品,他都准备得十分齐全。然后,就是等待了,如果他心里那种火烧火燎、躁动不安的情绪也可以称作等待的话。
  
  
  
  夏末,八月一个烈日暴晒的大热天,她到他家来了。王龙远远就看见她来了。她坐在一顶用人抬着的竹子做的轿子上。
  
  
  
  他望着轿子在田边的小道上拐来拐去,轿子的后面则闪动着杜鹃的身影。这时,他忽然有些担心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在往家里接什么样的人啊!”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急急忙忙走进他和老婆这些年来一起睡觉的那个房间。他关上屋门,神情慌乱地在黑暗里等候着。后来,他听见他的婶子大声喊他出来,人们已来到大门口。
  
  
  
  他局促不安,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他慢慢地走了出去,低着头,他的眼睛瞅瞅这里,看看那里,就是不敢往前看。
  
  
  
  但杜鹃却高兴地对他喊道:“喂,我真没想到我们会做这样的生意!”
  
  
  
  接着,她走近轿夫已经放在地上的轿子,掀起轿帘,将舌头弄得啧啧作响地说:“出来吧,我的荷花姑娘,这就是你的家,这是你的老爷!”
  
  
  
  王龙感到一阵痛苦,因为他看见轿夫正龇着牙笑。他心里暗暗想:“这些是城里大街上的二流子,是些一钱不值的人。”
  
  
  
  他很生气,感到脸发烫发红,因此根本不愿大声讲话。
  
  
  
  随后轿帘打开了,他不知不觉地向轿子里看了一眼。在轿里暗处坐着的正是涂脂抹粉、娇艳如花的荷花姑娘。
  
  
  
  他高兴得忘记了一切,甚至连对咧着嘴笑的城里人的气愤也丢到了脑后。他想到的只是他为自己买来了这个女人,她将永远留在他的家里。他站在那里,身子僵直,甚至有些发抖。他瞧着荷花姑娘站了起来,她是那么文雅恬静,就像微风轻轻抚摸着的鲜花。正在他目不转睛地呆看时,荷花姑娘扶着杜鹃的手下了轿,她低着头,目光下垂,身子倚着杜鹃,用那双小脚摇摇摆摆地走着。她经过王龙身边时,没有同他说话,却用极小的声音对杜鹃说:“我的新房在哪里?”
  
  
  
  这时,他的婶子出来,走到荷花的另一边和杜鹃一边一个,把姑娘领进王龙专为她建造的那个庭院里的新房。
  
  
  
  王龙家里没有一个人见她穿过庭院,因为那天王龙已经将雇工们和老秦打发到远处的田野里干活去了;阿兰带了两个小孩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而两个大男孩则进了学堂。老人倚着墙睡了,什么也没有听见和看见。对那个可怜的傻瓜姑娘来说,她没有看见一个人出出进进,除了她父母,她谁都不认识。当荷花进屋之后,杜鹃将门帘拉死。
  
  
  
  过了一会,王龙的婶母走了出来,大笑着,有一点不怀好意。她拍打着双手,似乎要掸掉手上的脏东西。
  
  
  
  “她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和胭脂味!”她仍然大笑着,说,“闻上去就像是一个十足的坏女人。”后来,她的话就更加不怀好意了,“侄子,她可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年轻。我敢说,她要不是到了男人们不愿再看一眼的年龄,人们会怀疑,那耳朵上的玉坠,手指上的金戒指,甚至是那些绸缎衣服能否使她嫁到一个农夫家里,即便是一个十分富足的农夫。”
  
  
  
  看到王龙脸上因为这些过于露骨的话而显出生气的神情,她赶紧补了一句,“但是,她长得漂亮,我从未见到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你和黄家粗笨的女用人过了半辈子,现在的滋味比宴席上的八宝饭还要香甜啰。”
  
  
  
  王龙一声不吭,只是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偷听着,他不能站在那里不动。最后,他竟大着胆子掀开红色的门帘,走到他为荷花建造的庭院里,然后进了那个黑洞洞的房间。她就在那里,他守着她,一直到夜晚。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阿兰没有进过家门。她一大早从墙上取了锄头,带着孩子,用白菜叶包了点冷干粮走了之后,至今还未回来。但是,在夜幕降临时,她进了家门。她闭着嘴,浑身是尘土,神情倦怠。孩子跟在她的后面,也一声不吭。
  
  
  
  她见了谁都没说话,径直走进厨房,像往常那样将饭做好,摆放在桌子上,她叫来老人,将筷子放到老人手里。
  
  
  
  她侍候那个可怜的傻姑娘吃了饭后,才和孩子们吃了一点东西。接着,他们都去睡了,王龙则坐在桌旁胡思乱想。
  
  
  
  阿兰在睡前洗了洗身子,然后走进那个她已习惯了的房间,一个人躺倒在床上。
  
  
  
  这以后,王龙日日夜夜陪着娇妾又吃又喝;他天天到那间房子里去。在那里,荷花姑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坐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荷花从未经历过早秋的大热天,正躺在那儿,由杜鹃用温开水擦洗苗条的身子,在皮肤上抹油,在头发上涂香水和油脂。因为荷花姑娘曾任性地说,一定要杜鹃留下来伺候她。王龙出了很高的价钱,杜鹃才乐意留下来伺候荷花而不去伺候那一帮人。她和她的女主人荷花姑娘单独住在王龙建造的那个新庭院里。
  
  
  
  荷花整天躺在那间凉爽的黑洞洞的房子里,嚼着甜食和水果,她只穿一件夏天穿的绿色的丝织旗袍,一件小巧的紧身齐腰小褂和一条肥大的裤子。这样,王龙一进门便能看到她,和她寻欢作乐。
  
  
  
  日落时,她把他娇嗔嗔地撵走。接着,杜鹃又给她洗澡,涂香水,替她换上新衣服。她贴身穿一件柔软的白绸子内衣,外加一件桃色的丝绸外套,那是王龙为她买的。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小小的绣花鞋。然后,荷花姑娘便走到院子里,看着水池里的五条小金鱼。王龙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瞧着他所创造的奇迹。她迈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地走着路。然而,在王龙看来,她那尖尖的小脚,她那蜷缩着的,连生活也无法自理的双手,是世界上再美不过的东西了。
  
  
  
  他和他的爱妾吃着,喝着,尽情地享受着,他感到满足了。
  
  
  
  不要以为这个叫荷花的姑娘和她的丫头杜鹃来王龙家不会引起什么麻烦。一个屋里有两个以上的女人是不会太平的。
  
  
  
  但王龙没有想到这一点。甚至从阿兰愁眉不展的面容和杜鹃尖酸刻薄的言语上看出了问题之后,他也毫不在意。
  
  
  
  只要他的欲火仍在燃烧,他就什么都不在乎。
  
  
  
  然而,当白天变成了黑夜,黎明又接着黑夜来到,王龙看到,无论是旭日东升还是月挂中天的时候,荷花姑娘总是在他身边,只要愿意,他随时都可以用手触摸她。当他情欲的饥渴有所缓解时,他觉察到了从前没能觉察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阿兰和杜鹃之间不久便发生了争吵。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前想到的是阿兰也许会憎恨荷花姑娘,这种事他听说过许多次,当做丈夫的将另一个女的领回家来的时候,有的女人会把绳子悬在房梁上上吊自杀,有的女人不是朝男方臭骂一顿,就是想法子让那男的过不安生。使他高兴的是,阿兰总是寡言少语,至少她想不出什么言辞来反对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阿兰对荷花姑娘保持缄默的时候,她的怒火都转到了杜鹃头上。
  
  
  
  王龙心里只有荷花姑娘。有一天,荷花向王龙恳求道:“让杜鹃姑娘来伺候我吧!你看,我在这个世上孤孤单单,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说不来话,等我长得漂亮起来,叔叔就把我卖了,我还没有被人伺候过呢。”
  
  
  
  荷花说这话的时候,她那漂亮的眼角里总是闪耀着点点泪光。当她这样仰脸看他,并向他提出要求的时候,王龙是不会拒绝的。再说,这姑娘确确实实没人伺候,她在家里会显得孤单,这些都是实情。阿兰显然不会照顾他的第二个老婆,也不会同荷花讲话,甚至会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家里只有他的婶母,但那婶母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主动接近荷花姑娘,谈论王龙,这使王龙感到十分讨厌。这样,杜鹃就是很合适的人选,他知道,其他的女人是不会来侍奉荷花的。
  
  
  
  然而,可以看得出,阿兰一见到杜鹃便恨得要命,这是王龙从未见过的,他不知道阿兰竟有这么大的火气。而杜鹃却很愿意和阿兰做朋友,因为她挣的是王龙的钱,虽然她还没有忘记,在黄家的时候,她住的是老爷的卧室,而阿兰却是一个厨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厨子。然而,当第-
  
  次看见阿兰时,她却亲亲热热地对阿兰叫道:“喂,老朋友。
  
  
  
  我们俩又一起在一个家里了。你是大太太,是家里的主人变化有多大啊!“
  
  
  
  但是阿兰只是回眼看了看她,当她终于明白了她是谁并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的时候,她没有理她。她把正在挑着的水放下,走进了堂屋。王龙作乐完了之后正在那里坐着,她直率地对他说:“这个丫头片子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王龙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本来想说,而且俨然会以一家之主的口气说,“怎么?这是我的家。我说让谁来,谁就来,你还要问什么?”但是他说不出口,因为在阿兰面前,他心里总感到羞愧。然而,他的羞愧又使他恼羞成怒,因为他想想那件事,觉得自己并没有必要感到羞愧。他不比任何一个有钱的男人做得过分。
  
  
  
  他还是没有讲话,只是四下里看看,装作烟斗在长袍里放错了地方,在腰兜摸来摸去。但是,阿兰那双大脚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他回答。因为他一声不吭,所以她又一次直率地用同样的话发问道:“这个丫头片子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这时,王龙看到不回答似乎不行,便无力地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兰说:“我年轻时在黄家的那段时间,一直遭她的白眼。她一天总要往厨房里跑二十来次,不是大声嚷着说' 快给老爷备茶' ,' 快给老爷备饭' ,就是说'
  
  这个太热了' ,' 那个太凉了' ,或' 这个做得不好吃'.我长得太难看,手脚太慢。太这个,
  
  太那个……”
  
  
  
  王龙仍然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兰等待着。当见他不说话时,热泪涌上了阿兰的眼窝。她尽量不让眼泪流下来。最后,她撩起她的蓝布衫的衣角,擦了擦她的眼睛,说:“在我自己家里,这是件使人难过的事情。而我又没个娘家能回去。”
  
  
  
  王龙仍然沉默不语。他坐下来,装上烟斗,点着,还是一言不发。她悲哀地望着他,两只眼睛呆呆的,就像一头不会讲话的牲口的眼睛。然后,她走开了,慢慢挪动着身子摸索到门口,因为泪水已经遮住了她的眼睛。
  
  
  
  王龙看着她离去。他很高兴只留下他独自一人。但是他感到羞愧,而对他的羞愧,他又感到生气。因此他像跟别人吵架似的,不耐烦地大声对自己说:“哼!别的男人就这么做的。我对她够好的了。有些男人还比不上我呢。”
  
  
  
  最后他说,阿兰决不能反对他这么做。
  
  
  
  可是阿兰并没有就此了结。她默默地按自己的主意去做。早晨,她把水烧开,然后端茶给老人,如果王龙不在里院,她也把茶水端给王龙。但当杜鹃来给她的女主人端水时,锅里已经干了。不管杜鹃怎么大声质问她,阿兰一点也不答话。
  
  
  
  杜鹃毫无办法,要是女主人要水,她必须亲自去烧。但是,早上煮粥的时候,没有锅可以用来烧水。
  
  
  
  阿兰继续不紧不慢地做饭,并不理会杜鹃的高声喊叫:“难道要让娇弱的二奶奶躺在床上渴着,一大早喝不上一口开水?”
  
  
  
  阿兰并不回答,只是往灶口里又塞进一些柴草,像往昔一样小心地把柴草摊匀在往昔,甚至一片树叶也是宝贵的,因为它可以引火做饭。于是杜鹃大声抱怨着去找王龙。王龙非常生气,因为他的情欲很有可能被这种事情毁掉。
  
  
  
  他跑去训斥阿兰,大声地对她喝道:“早晨你不能往锅里多添一瓢水吗?”
  
  
  
  但她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盛怒答道:“在这个家里,我至少不是丫头的丫头。”
  
  
  
  这句话使他怒不可遏,他抓住她肩膀,狠狠地推了一下:“别越来越傻!水不是给丫头的,是给二太太的。”
  
  
  
  她忍受着他的推搡,看着他,' 简短地说道:“你还把我的两颗珍珠给了她!”
  
  
  
  他的手垂了下去,无言可答,怒火也消了。他羞惭地走开,对杜鹃说:“我们另外起一口灶,我要再建一间厨房。
  
  
  
  大老婆对精细食物一点不懂,而另一个像花一样的身体又需要这些食物,你自己也喜欢吃。你可以做你们喜欢吃的东西。
  
  
  
  因此,他吩咐雇工建了一间小房,里面安了一个土灶,又买了一口好锅。杜鹃很得意,因为王龙说过“你可以做你们喜欢吃
  
  的东西”。
  
  
  
  王龙对自己说,他的麻烦总算过去了,他的那些女人太平无事,他又能享受他的爱了。在他看来,荷花姑娘是永远不会使他发腻的,他永远不会讨厌她向他噘嘴时,那杏眼上面像水仙花瓣似的眼睑低低垂下的神情,更不会讨厌她瞧着他时眼睛里漾着笑
  
  意的姿态。
  
  
  
  但是,毕竟新厨房这事成了他自己的一种烦恼,因为杜鹃天天进城,买些从南方城市运来的昂贵的食品。
  
  
  
  有些食品他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荔枝、蜜枣,用米粉、核桃和红糖制成的什锦糕点,带角的海鱼以及其他东西。
  
  
  
  买这些东西用的钱比他预料的要多。不过,他也清楚,买这些东西用的钱,并没有杜鹃告诉他的那么多。但是,他害怕说“你们正在啃我的肉咽!”这句话,害怕那样一来杜鹃就会生他的气,荷花姑娘也会不高兴。他不满地用两手叉着腰,但毫无办
  
  法。
  
  
  
  日复一日,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叹叹苦经,因此这心病像肉中刺一样越扎越深。这样,他在荷花身上燃烧的欲火,也稍稍冷却了些。
  
  
  
  接着第一个心病而来的另一个烦恼是由于他那个贪嘴好食的婶子。她经常在吃饭时到里院去,而且在那里毫不客气。
  
  
  
  王龙对于荷花从他家里偏偏选这个女人做朋友觉得心里不快。这三彳'
  
  女人在里院里吃得很开心。她们无休止地穷聊,或窃窃私语,或哈哈大笑。荷花喜欢他婶子身上的某种东西,而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便感到痛快。这是王龙所不喜欢的。
  
  
  
  但王龙毫无办法,他温柔地劝说荷花:“荷花姑娘,你是我的一朵花,不要把你的香气糟蹋在那么一个又老又胖的母夜叉身上。我自己的心需要你那甜蜜的香气。她是一个骗人的靠不住的东西,我不喜欢她从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荷花感到纳闷,她噘着嘴,把头偏向一边,生气地答道:“我身旁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任何朋友。我已经在热热闹闹的大家庭里生活惯了,而在你家里,除了恨我的大太太和你那一群像瘟疫一样的孩子,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她对他施展了自己特殊的本领那天晚上,她不肯让他进自己的房门。她抱怨说:“你并不爱我。要是爱我的话,你会希望我痛痛快快地活着。”
  
  
  
  王龙变得谦恭和局促不安,他低声下气地表示歉意说:“我愿你永远称心如意。”
  
  
  
  后来,她算高抬贵手,原谅了他,他也害怕再惹她生气。后来,当王龙来见荷花的时候,如果她正跟他的婶母聊天,喝茶,或是吃点心,她就让他在那里等着,对他不加理会,于是他只好走开。只要那个女人坐在那里,她就不愿意王龙来见她,对此,王龙十分恼火。他那爱的欲火已经有些冷却,尽管他自己还没有觉察到。
  
  
  
  更使王龙生气的是,他婶母来这里吃的那些好东西都是他为荷花买的。她越来越胖,比过去更加油嘴滑舌。但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因为他婶母很精明,对他彬彬有礼,用好听的话恭维他,而且只要他一进门,她就会站起身来。
  
  
  
  因此,他对荷花的爱不再像以前那样倾心和完美:以前,他是一心一意爱她的。这种爱因为生一些小气而受到了伤害,这些小气又因为不得不忍受而变得更加厉害。现在,他已经不能再随便去找阿兰说话,因为他们的生活实际上已分开了。
  
  
  
  像同一条根上萌发出来而又四处蔓延的荆棘,王龙的麻烦越来越多。人们通常会认为,像他父亲这种年纪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是昏昏欲睡的。可是有一天,他在阳光下面打盹时突然醒来,他拄着王龙在他七十大寿时为他买的龙头拐杖,蹒跚着来到了屋门口。一床帘子悬挂着,将堂屋和里院隔开,而里院是荷花散步的地方。老人过去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门,当后院建成之后,他似乎还不知道家里是否又添了人口。王龙从来没有告诉他“我又娶了一个老婆”,老人耳朵太聋,如果告诉他件把新鲜事,而他又毫无思想准备的话,他是听不懂的。
  
  
  
  但是这一天不知什么原因,他看见了这个门口。他走过去,把门帘掀开。正巧,这是王龙和荷花傍晚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刻。
  
  
  
  他们站在水池旁边看鱼,王龙却看着荷花姑娘。当老人看见儿子站在一位身材苗条、涂了胭脂的姑娘旁边时,他用又尖又哑的声音喊道:“家里来了妓女啦!”他不住声地喊着。王龙害怕荷花姑娘生气一一如果有人惹她生气,她会拍着双手高声尖叫便走到老人跟前,将他领到外面的院子里,劝他说:“父亲,安静一些。那不是妓女,而是家里的二太太。”
  
  
  
  但是老人并不就此罢休。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听见王龙的话,他只是一个劲地喊:“家里来了妓女啦!”
  
  
  
  看到王龙朝他走来,他突然说:“我只有一个老婆,我父亲也只有一个老婆,我们是种地的。”过了一会,他又喊了起来:“我看她就是妓女!”
  
  
  
  就这样,老人从老年人那种沉沉昏睡中醒来了,他对荷花姑娘有一种幼稚的憎恨,他会走到她那院子的门口,对着空中突然喊起来:“妓女!”
  
  
  
  或者,他将通向后院的门帘拉向一边,狠狠地朝砖地上吐着唾沫。他还会捡起小石子,甩起软弱无力的胳膊,将石子扔进小水池里,将鱼吓跑。他用像孩子一般的恶作剧来表达他的不满。
  
  
  
  在王龙家里,这也是一件麻烦事。一方面,他羞于指责他的父亲;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荷花生气,因为他发现她动不动就爱耍小脾气。这种希望父亲不要惹荷花生气的焦虑心情对他是一种思想压力,对他的情欲也是一种负担。
  
  
  
  一天,他听见后院子里传出尖锐的喊声,便赶忙跑进去,因为他听出那是荷花的声音。他发现年纪小的那对孪生姐弟拽着他的傻女儿走进了后院。现在,另外四个小孩对住在后院的这个女人时常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两个大一点的男孩既懂事又腼腆,清楚地知道她为什么住在那里,她和父亲的关系又是什么。但除了他俩之间偷偷谈论过这件事外,他们一直没对外人讲过。
  
  
  
  而那两个年纪小的孩子却总爱来这里偷看,发出一声声尖叫,闻闻荷花姑娘抹的香水,或者用手指拈一拈杜鹃从荷花姑娘屋里端出来的吃剩的饭。
  
  
  
  荷花已好多次对王龙抱怨说,她讨厌他的那些孩子,她希望能有办法把他们都锁起来,不再使她心烦。
  
  
  
  但王龙是不愿那么干的。他开玩笑地说:“哦,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喜欢看漂亮的脸蛋儿。”
  
  
  
  他除了阻止他们进她的后院外,别无其他办法。他能看见的时候,他们是不来的,等到他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就偷偷地出出进进。但是,他的傻女儿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倚着前院的后墙坐在太阳地里,笑着,搓着布条。
  
  
  
  这天,两个大儿子进了学堂,两个年纪小的孩子突然想到,他们的傻姐姐也应该见一见后院那位女人。
  
  
  
  因此,他俩拉着她的手,把她搀进后院,走到荷花眼前。荷花姑娘从未见过她,便坐在那里瞧她。当傻大姐看见荷花姑娘身上穿着鲜艳的绸缎衣服,闪着光亮的耳环时,某种奇怪的兴奋触动了她。她伸出手来抓住那鲜艳的衣服,大声笑了起来。
  
  
  
  那纯粹是毫无意义的傻笑,但荷花姑娘却害怕起来,发出了尖叫声。于是王龙跑了进来。她气得发抖,一双小脚蹦来蹦去,同时用手指点画着正在哈哈大笑的傻大姐,大声喊了起来:“如果她再靠近我,我就不在这个家里住下去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家里还有这么一个讨厌的白痴。要是早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来的一一你这群肮脏的孩子尸她把靠她最近的目瞪口呆的小男孩推开,紧紧地攥住那个同胞女孩的手。
  
  
  
  这下可惹怒了王龙,因为他疼爱自己的孩子。他粗暴地说:“听着,我不愿意别人骂我的孩子,任何人都不准骂,甚至连我的傻孩子也不能骂。你也不准骂,你没有为男人生过一个孩子。”他把孩子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说:“出去吧!
  
  
  
  孩子们,再也别来这个女人的后院,她不喜欢你们。如果她不喜欢你们,也就是不喜欢你们的爸爸了。
  
  
  
  “
  
  
  
  然后,他又对他的大女儿十分温柔地说:“你啊,我可怜的孩子,回到你晒太阳的那个地方去吧!”她笑了,他搀着她的手把她领走。
  
  
  
  最使他感到气愤的是,荷花竟敢咒骂他的孩子,而且喊她白痴。他心里为这个女儿感到一阵阵隐痛。因此,有一两天的时间,他不愿意去亲近荷花。他跟孩子们一块玩。他还进了一次城,为他可怜的傻女儿买来了糖果。他用又甜又粘的东西给傻女儿带来欢乐,也减轻自己的痛苦。
  
  
  
  当王龙又去见荷花的时候,双方都没有提他两天没来的事。但是,荷花挖空心思想让他高兴,因为他进屋的时候,他的婶母正在那里喝茶,荷花仿佛表示歉意似的说:“现在,老爷子来见我了,我得听他的吩咐,因为我高兴这样做。”
  
  
  
  她站在那里,直到那个女人走开。
  
  
  
  然后,她走到王龙面前,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到她的脸上,挑逗他。而他呢,尽管还爱她,但不像从前那样欣喜若狂了,他永远不会像从前那样如痴如醉地爱她了。
  
  
  
  夏季结束的一天来到了,早晨的天空像洗过一样,又蓝,又爽朗,宛如无边的海水。一阵清新的秋风从田野吹过,王龙好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走到家门口,眺望自己的土地。他看到水已经退去,在干燥凉爽的风里,他的土地在烈日的照射下闪耀着光芒。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呼唤着一个比爱情更深沉的声音在他心中为土地发出了呼唤。他觉得这声音比他生活中的一切其他声音都响亮。他脱下穿着的长袍,脱去丝绒鞋和白色的长统袜,将裤管挽到膝盖,热切而有力地走了出去,他大声喊道:“锄在哪里?犁在哪里?种麦的种子在哪里?喂,老秦,我的朋友,来呀把人都叫来。我要到地里去。”
  
  
  
  王龙从南方的城市一回来,便去掉了一块心病。由于在南方经历了那一番苦痛,心中也深感安慰。
  
  
  
  而现在,当他看到田野里黑油油的沃土,爱情上的失意也消失了。他感觉到了脚上那湿润的泥土,嗅到了小麦垄沟里散发出的泥土的芳香。他指挥雇工们犁完这里又犁那里,干了整整一天。他第一次赶着牛,在牛背上甩响了皮鞭。
  
  
  
  他看到铁犁钻进泥土里,泥土便翻滚起浪花。
  
  
  
  然后他把老秦叫来,将绳索交给他,而他自己却拿了一把锄,把土块砸成细末。那细末柔软得像绵糖,但由于土层湿润仍然是黑油油的。他这样干活,纯粹是为了其中的乐趣,因为这并不是他非干不可的事。他累了的时候,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觉。
  
  
  
  土壤的养分渗透到他的肌肤里,使他的创伤得到愈合。
  
  
  
  当夜幕降临,太阳像一团火球似的燃烧着落下山的时候,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王龙跨进家门,感到筋骨像散了一般,浑身酸痛,但他心里却乐滋滋的。他拽开通向后院的门帘,荷花穿着丝绸旗袍正在那里散步。她看见他身上沾满了泥土,顿时叫了起来。他走近她时,吓得她直往后退缩。
  
  
  
  而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把她那细嫩的小手抓到自己沾满泥土的手里,大声笑着说:“你瞧瞧,你的老爷简直成了农民了,你现在是农民的太太了。”
  
  
  
  她大声抗议道:“我不是农民的太太。”
  
  
  
  他又大笑起来,但很快离开了她。
  
  
  
  他带着满身的泥土吃了晚饭,甚至上床睡觉时,他也不愿洗洗身子。而当他洗身子的时候,他又大笑起来,因为他现在已不是为哪个女人在洗澡。他笑着,因为他自由了。
  
  
  
  王龙觉得他离开家似乎已经很久,下子有那么一大摊子事情需要他来做。土地呼唤着开犁、播种,因此他天天在田地上劳作。
  
  
  
  一夏天的纵欲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如今太阳又把它涂成了深褐色。因为贪恋情欲,好吃懒做,他手上的老茧都已剥落。
  
  
  
  现在,锄把和犁耙在他手上造成的印记又开始坚硬起来。
  
  
  
  在中午或傍晚回家的时候,他吃着阿兰为他做的饭,觉得又香又甜,那是米饭、白菜、豆腐,还有馒头夹大蒜。
  
  
  
  他走近荷花时,她用手捏住鼻子,冲着臭气叫喊起来。他大笑着,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朝她呼出粗气,而她是非忍受不可的,因为他要吃他所喜欢吃的东西。他既然又精神焕发,摆脱了因纵欲而造成的疲乏,他又可以再去找她,在她那里搞个精疲力竭,然后再去干其他事情。
  
  
  
  现在,这两个女人在这个家庭里各有各的位置:荷花姑娘是他的玩具和快乐,满足了他对漂亮、性欲的要求。
  
  
  
  阿兰则干活,生孩子,养家,伺候他、公爹和孩子。在村里,一旦男人们带着嫉妒的心情提起后院的那个女人,王龙便感到骄傲。人们谈论她就像是在谈论一件珍奇的宝物或者一件毫无用途的贵重的玩物,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能作为那些不再为吃穿发愁,只要愿意便可以花钱享受的那些男人的一种象征和标志。
  
  
  
  村子里,最能炫耀王龙气大财粗的人,要算他的叔叔了。在那些日子里,他叔叔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总想赢得主人的好感。
  
  
  
  他说:“是我家的侄子,养了一个供他寻欢作乐的女人,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连见都没见过。”又说,“我侄子到他太太那里,他太太穿着丝绸旗袍,像大户人家的闺秀;我没见过,是我老婆说的。”他还说,“我侄子,就是我大哥的儿子,要建立一个大家庭,他的儿子们就是富人的儿子,他们再也不必干活了。”
  
  
  
  于是,村上的人越来越对王龙尊敬,他们跟他讲起话来,不再像跟普通人讲话那样,而像是跟大户的人讲话似的。
  
  
  
  他们向他借钱要付利息,遇上闺女出嫁儿子娶媳妇,也要来听取他的指教。如果两人为地界发生纠纷,便请王龙来调解,不论他看法如何,他们都无条件接受。
  
  
  
  过去,王龙为了女人而忙忙碌碌;现在,他对女人已经餍足,又开始为许多其他的事情操心奔波。雨下得正是时候,地里的小麦长势很好。转眼冬天又来了,王龙将粮食挑到集市上去卖,他总是将粮食囤积起来,到价格高的时候才出售。
  
  
  
  这次去市场时,他带上了他的大儿子。
  
  
  
  当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大儿子能够高声朗读字据上的一行行黑-
  
  字,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就能在纸上写字给别人看时,会产生一种自豪感。王龙现在就有这种感觉。他骄傲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当过去曾经嘲笑过他的那个办事员惊讶地发出叫喊时,他也没有笑出声来。
  
  
  
  “这个小伙子的字写得多漂亮啊!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王龙不愿意显出自己有这样的儿子就觉得很了不起的样子。他的儿子念到一半突然尖声叫起来:“这个字应该是水字旁,却写成了木字旁。”王龙的心得意得快要跳出来了。他不得不转向一边,咳嗽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才算控制住了自己。当那群人对他儿子的聪明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时,他也只是大声说道:“那么,把它改过来!我们不能在任何写错了字的字据上签字。”
  
  
  
  他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儿子拿起笔,把错了的地方改正过来。
  
  
  
  完了以后,他儿子在卖粮食的字据和钱的收据上替王龙分别签了名。父子俩便起程回家。王龙在心里暗自思量,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又是他的大儿子,他一定要把儿子的事办好,他得亲自过问儿子的婚事,替儿子找个媳妇。儿子再也不能像他那样到大户人家去乞讨,捡人家不要的残渣剩饭,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拥有自己土地的富翁的儿子了。
  
  
  
  王龙开始亲自为儿子物色起媳妇来了。这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那种普普通通的女子他是不要的。
  
  
  
  一天晚上,他和老秦两人在堂屋里合计春播该买些什么种子,他的手头还有哪些种子时,扯到了这件事。他这样做,并不是希望有人帮他什么忙,因为他明白老秦是一个头脑十分简单的人。但是他知道,老秦就像狗同主人的关系一样对他十分忠诚。
  
  
  
  和这样的人拉拉家常,他心里觉得舒坦。
  
  
  
  当王龙坐在桌前讲话的时候,老秦却谦卑地站着。王龙向他让坐,他也不肯,因为他认为王龙已经富了,在自己面前坐着是理所当然的事。王龙谈着他的儿子和想为儿子物色媳妇的事,老秦聚精会神地听着。王龙把话讲完,老秦叹了口气,犹豫不决地小声说:“如果我那可怜的姑娘在这里的话,你们可以娶她,我一个钱都不要,这也算是我的福分。
  
  
  
  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也许她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
  
  
  
  王龙对他表示感谢,但他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他儿子要找的姑娘,其社会地位自然应当比老秦那种人的女儿高得多。
  
  
  
  老秦虽然是个大好人,但毕竟只是个在别人的土地上干活的普通农民。
  
  
  
  王龙并不暴露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在茶馆里到处打听,留意人们谈到的姑娘或城里那些有女儿要出嫁的有钱人。
  
  
  
  即使对他的婶母,王龙也是守口如瓶,不想把真实想法告诉她。在他从茶馆里搞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的婶母帮了大忙。
  
  
  
  她是适合干那种事情的女人。但是在儿子的事情上,他就不想求婶母那样的人了,他觉得她不可能认识适合他儿子的姑娘。
  
  
  
  冬天,雪花纷飞,寒气逼人。转眼春节又到了。人们吃着,喝着,许多人都来给王龙拜年,这些人不但有从乡下来的,而且有从城里来的。他们恭喜他发财,说:“无论我们怎么恭喜你,都比不上你现在的福气好。家里有儿子,有女人,有钱,有土地。”
  
  
  
  王龙穿一身丝绸的长袍马褂,他的儿子穿着同样的长袍分坐在他的两边。桌子上摆满了点心、瓜子和核桃仁。
  
  
  
  家里的门上到处贴满了恭贺新禧、大富大贵的红纸帖。他知道,他的运气是不错的。
  
  
  
  转眼到了春天,柳树绽出了嫩嫩的绿色,桃树上挂满了粉红色的花朵,可王龙还没有为儿子找到媳妇。
  
  
  
  春天里,天长日暖,处处是李树和樱桃的花香。柳树长出了绿叶,叶片一天天舒展开来。树木一片葱绿,土壤湿漉漉的,蒸腾着氤氲的水汽,孕育着又一个丰收。王龙的大儿子突然间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孩子。但是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爱耍脾气,吃饭时挑精拣肥,对书本也丧失了兴趣。王龙感到害怕,但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便去求医治病。
  
  
  
  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医治这个小伙子的病。王龙跟他讲话时,如果不是哄着他,说:“肉和米饭都不错,吃吧。”
  
  
  
  这小伙子就会变得执拗和闷闷不乐;如果王龙生起气来,他就嚎啕大哭,跑出房间。
  
  
  
  王龙吓坏了,但束手无策,但跑在他儿子的后边,尽可能温和地说:“我是你爹,把你的心事告诉我吧!”
  
  
  
  但年轻人只是一个劲地抽泣,拼命地摇头。
  
  
  
  此外,他还讨厌学校里那位老先生。早晨,他不愿离开被窝去上学。每逢这时,王龙就骂他,甚至打他,于是他才愁眉不展地起床上学。有时,他会一整天在城里的大街上逛来逛去,王龙只能在晚上见到他。这时,那位年纪小的男孩便愤愤地说:“大哥今天没有上学去。”
  
  
  
  王龙便生起气来,冲着他的大儿子叫道:“难道我就让那些银子白白地花掉吗?”
  
  
  
  一气之下,王龙抄起一根竹条,扑到儿子身上,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孩子的母亲阿兰听到声响,便从厨房里冲出来,站到儿子和丈夫之间。尽管王龙转来转去想抽打孩子,竹条还是雨点般地落到了阿兰的身上。
  
  
  
  奇怪的是,偶然训斥他的时候,他会放声大哭,但在棍棒下,他却经得住抽打,不吭一声,脸色苍白,活像一座雕出来的人像。
  
  
  
  王龙日日夜夜苦思冥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天晚上,吃过夜宵之后,他又思量起那桩事来,因为在那天大儿子没上学,又遭到了他的一顿痛打。
  
  
  
  他正在那里想的时候,阿兰进来了。她悄悄地进来,站在王龙的面前。看得出她有话要讲,于是王龙说:“说吧,孩子他妈,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说:“像你这样的打孩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在那些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我见过小少爷们也有这样的事情。
  
  
  
  他们整天闷闷不乐。一旦有这种事发生,大老爷便替他们找几个丫鬟,如果他们自己没有能找到的话。
  
  
  
  这样,病很快就好了。
  
  
  
  “
  
  
  
  “事情不一定是这样,”王龙不以为然地说,“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可不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我不哭哭啼啼,不发脾气,身边也没有丫头。”
  
  
  
  阿兰等他说完,又慢慢地说:“除了年轻的少爷们,我也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你过去是在地里干活的。
  
  
  
  但他现在像一位少爷,在家里游手好闲。“
  
  
  
  王龙沉思了一会,恍然大悟起来,因为他觉得她的话有道理。是的,当他自己是个年轻人时,他没有时间闷闷不乐。
  
  
  
  他黎明时分就必须起床,赶着牛,带上犁和锄下地。收割时,他干活干得腰酸背痛。如果他哭,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哭声。
  
  
  
  他不能像他儿子逃学那样逃跑,如果这样做了,他回来就别想有饭吃。因此,他被迫去干活。这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对自己说:“但是,我儿子可不是这样的。他比我娇贵。他父亲有钱,而我父亲很穷。他不必做事,而我必须下田干活。
  
  
  
  再说,人们总不能让像我儿子这样的读书人去扶犁呀。“
  
  
  
  他又暗暗地得意起来,因为他有这样的儿子。他对阿兰说:“喂,如果他像小少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我不能为他买一个丫头片子。我得给他订婚,得让他早一点结婚。应该这么办。”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进了后院。
  
  
  
  现在,荷花看到王龙在她面前心不在焉地想别的事情,而不再欣赏她的美貌便抱怨起来:“不到一年,你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离开那个茶馆哩!”
  
  
  
  她说话时把脑袋扭过去,用眼角斜着瞥了王龙一眼,这使他笑了起来。王龙抓住她的手,捂到自己脸上,闻到了她手的香味。他回答说:“嗯,一个人不能总想着他已经缝到衣服上的宝石,但是,如果失去了这宝石,他当然经受不住。这些天我想到我的大儿子,想到他已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该娶亲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个合适的,我不愿让他娶个乡村农民的女儿。但是,在城里我没有一个熟人可以对他这么讲,‘这是我儿子,那是你女儿。’我讨厌去找媒婆,万一她和某个人搞鬼名堂,把那人的残废或傻瓜女儿说过来就不好办了。”
  
  
  
  因为王龙的大儿子长得又高又英俊,荷花对他也很有些偏爱。
  
  
  
  王龙说的这番话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在那个大茶馆里,有一个男人经常来看我,他经常提到他的女儿。他说过,他女儿长得像我,年轻,漂亮,但只还是个孩子。他说‘我喜欢你,但心里非常的不安,似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太像她了,这使我心神不安,因为这是不合法的事情’,虽然他更喜欢我,但因为这个原因,他却去找了一个名叫榴花的穿一身红的大姑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王龙问。
  
  
  
  “他是个好人,乐于花钱,说到做到。我们都希望他好,因为他并不小气。如果哪个姑娘碰巧疲倦了,他不像有的人那样大喊大叫,说是上当受骗了。他不是像一个王子,就是像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人那样彬彬有礼地说,‘喏,这是银子。休息一下吧,我的孩子,等爱情之花再度开放。”’荷花姑娘陷入了沉思,直到王龙急促的说话声将她打断。他不喜欢她回忆过去的生活。
  
  
  
  “他有这么多银钱,那么,他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尸她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他是一个粮食商人。我要问问杜鹃姑娘她对有钱的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接着,她拍了拍手,杜鹃便从厨房里跑了进来,她的两颊和鼻子被火烤得红通通的。荷花问她:“有个长得又高大又好看的男人,常来找我,后来又因为觉得我长得像他的小女儿而感到不自在,所以虽然一向更喜欢我却常常去找榴花,他是谁来着?”
  
  
  
  杜鹃立即叫了出来:“啊,那是刘先生,粮食商人。他是个好人, 每次他看见我都往我手里塞银钱。”
  
  
  
  “他的粮行在什么地方?”王龙问道,但显得有点懒洋洋。
  
  
  
  这是女人家说的话,女人的话往往是不足信的。
  
  
  
  “在石桥街。”杜鹃说。
  
  
  
  因为她话没说完,王龙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对,那就是我卖粮食的地方。这真是天赐良缘!这门亲事肯定成。”他第一次来了这么大的劲头,因为他觉得,他儿子和一个买他粮食的人的女儿结亲非常合适。
  
  
  
  每当有事要办时,杜鹃就像耗子闻油一样闻到了其中的钱味。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很快地说道:“我愿意为老爷去办这事。”
  
  
  
  王龙有些怀疑,他看看杜鹃那张诡诈的脸。但荷花却高兴地“对啦,让杜鹃去问问那个姓刘的人。他和她很熟。这事是可以办的,因为杜鹃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如果事情办妥了,她应该得到那份媒人钱。”
  
  
  
  “交给我去办吧!”杜鹃诚心诚意地说。她想着手上那些白花花的银钱,笑了起来。她解下腰上的围裙,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去,肉已经切好,就等下锅了,菜也已洗好了。”
  
  
  
  但王龙还没有充分考虑好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这么快就把它定下来。他大声说:“不,什么事都还没有定下来。这件事我得考虑几天,然后我会把我的主意告诉你们。”
  
  
  
  两个女人都有些心急——杜鹃是因为想要银钱,荷花则觉得这是件新鲜事儿。她需要有件新鲜事儿来高兴高兴。但王龙却走了出去,说道:“不,他是我的儿子,我要等等。”
  
  
  
  他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来反复思量。可是,一天早上,他的大儿子进家来时,因喝了酒,一张脸又红又烫,满口酒气,脚也走不稳。王龙听到有人在院子里跌倒了,便跑出去看看是谁,只见这个小伙子正在又呕又吐,因为他还不习惯喝比他们自己酿造的低度白米酒更烈性的酒。他像一条狗一样躺在那儿,吐了一地。
  
  
  
  王龙吓坏了,他把阿兰叫出来,两人一起把他搀起来,给他洗了洗,把他扶到阿兰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她还没有整理完,他就像死人一样睡了过去,无论他父亲问他什么,他都不能回答。
  
  
  
  后来,王龙走进两个儿子睡觉的房间,小儿子正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用一块方布将书包好准备上学。王龙问他:“昨天晚上你哥哥没有和你在一个床上睡觉么?”小儿子不情愿地回答说:他的眼神里呈现出某种恐惧感。王龙看出了这一点,朝着他大声吼叫起来:“他到哪里去了?”孩子不愿回答,他便抓住他的脖子使劲地摇动,一边喊着:“照实讲来,你这小杂种尸听到这话,孩子害怕了。他先是抽泣,接着大声哭起来,一边说:边哭”哥哥不许我把这事告诉你。如果我把这事讲了出去,他说他就掐死我,用烧热的针刺我。如果我不讲出去,他就给我钱。“
  
  
  
  听到这话,王龙像发了疯一般吼叫起来:“快说,要不,看你们俩谁该死?”
  
  
  
  这孩子看了看四周。心想,如果他不讲出来,父亲会把他掐死的。他绝望地说:“他已经整整三夜没在家了。他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和你叔叔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堂叔一起出去的。”
  
  
  
  王龙的手松开那孩子的脖子,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大踏步来到了他叔叔的房间。他找到了他叔叔的儿子。那孩子喝酒之后,脸色也又红又烫,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只不过脚步稳一点,因为这个小伙子年龄稍大,已习惯了成人的生活方式。王龙朝他喊道:“你把我儿子领到哪里去了?”
  
  
  
  他朝着王龙冷笑着说:“啊,我堂兄的儿子用不着别人领路,他自己能去。”
  
  
  
  王龙把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心想,他会把他叔叔的儿子宰了的。他用可怕的声音吼道:这个年轻人被他的吼声吓坏了,他眼睛向下,绷着脸,不情愿地答道:“他在那个妓女家里,就是现在住在那个大户人家旧宅里的妓女。”
  
  
  
  听到这话,王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许多男人都非常熟悉这个妓女,除了那些穷光蛋和普普通通的男性,没有人会去找她。
  
  
  
  她已失去了青春,钱少她也愿意的。他连饭都没吃一口便出了大门。穿过田野时,他第一次没有去注意他的地里长着什么庄稼,也没有看清庄稼的长势如何,这全是因为他儿子带给他的这些麻烦。
  
  
  
  他走路时,眼睛里啥也没看到,他穿过城墙的大门,来到了过去一直是大户人家的庭院。
  
  
  
  现在,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敞开着,从来没有人将这带铁轴的大门关上过。这些日子里,那些想关大门的人或许要出出进进。他走进大门,院子里和房子里都住满了普普通通的人家,他们租了这里的房子,一家人住一间。这地方很脏,古老的松树已被砍伐殆尽,留下来的也已渐渐枯死,院里的水池中也堆满了垃圾。
  
  
  
  但是,这一切都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站在第一座房子的那个庭院里,喊道:“那个姓杨的坏女人在什么地方?”
  
  
  
  有个女人坐在三条腿的圆凳上纳着鞋底。她抬起头,朝院子里一个开着的边门点了点头,又继续纳她的鞋底,似乎她对男人们问她这样的问题已经习以为常了。
  
  
  
  王龙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焦躁的声音答道:“走开吧!今儿晚上的生意做完啦,我累了一宿,要睡觉了。”
  
  
  
  他再一次敲门,那个声音喊道:“是谁啊!”
  
  
  
  他不愿意回答,仍继续敲门。终于,他听到了寒寒宰宰的响声。
  
  
  
  一个女人开了门。她一点儿也不年轻,满面倦容,嘴唇又厚又有点下翻,前额上留着粗劣的脂粉,口红也没有从嘴上和腮上洗掉。她看着他,不客气地说:“天黑之前,我不接客了。如果你愿意,那就晚上早点儿来吧!
  
  
  
  但现在我必须睡觉了。“
  
  
  
  王龙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看见她就使他恶心,一想到他儿子来过这里,他简直忍受不了。他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来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我是为了儿子的事来的。”
  
  
  
  他突然感到喉咙被哽咽声堵塞了,那是因为心疼儿子。接着,那女人问道:“喂,你儿子怎么了?”
  
  
  
  王龙声音有点发抖地答道:“昨天晚上他来过这里。”
  
  
  
  “昨天晚上好多人的儿子都来过这里,”那女人回答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你儿子。”
  
  
  
  接着,王龙恳求似的对她说:“想想看,记得不记得有一个纤细苗条的青年人,身材较高,但还不到成年。我不能想象他有胆量试一试女人。”
  
  
  
  她似乎想了起来,回答说:“有这么两个青年人,其中一个临走时鼻子翘到了天上,眼睛里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歪戴着帽子。另一个,像你说的那样,大高个子,但是喜欢装出一副成年人的样子。”
  
  
  
  王龙说:“对,对,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广”你儿子怎么啦?“那女人间。
  
  
  
  王龙急切地答道:“这样吧,他再来的话你赶他走。你就说你只要大人——无论谁能说半个‘不’字呢,不用费力气就能挣钱。一点没错,我喜欢大人,小孩子不过瘾。”她说着,对王龙点点头,眼里暗送着秋波。
  
  
  
  她那粗糙的脸皮使王龙感到恶心。他赶紧说:“”那么,就这样吧!“
  
  
  
  他很快地转身朝家里走去。他边走边着那个女人所产生的恶心感吐掉。
  
  
  
  因此,就在那一天,他对杜鹃说:个劲地吐唾沫,想把见“就照你说的办D
  
  巴。去找找那个粮商,把这事安排安排。如果那姑娘合适,亲事又能办成,嫁妆好些即可,不必太多。‘’他吩咐完了杜鹃,便回到了屋里。他坐在熟睡着的儿子身边,沉思起来。他看到,他的儿子躺在那里,显得多么年轻和漂亮!他看见儿子睡梦中那张安详的脸充满着青春的光泽。一想到那个满面倦容的搽了粉的女人,想到她的厚嘴唇,他心里就会因恶心和气愤而难以平静。他坐在那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着。
  
  
  
  他正坐着的时候,阿兰进来了,她站在旁边,看着那孩子。她看见那孩子的皮肤上冒着汗珠,连忙弄来掺了醋的温水,轻轻地将那些汗珠洗去,就像当年在那个大户人家她替那些喝醉了酒的少爷们所做的那样。王龙望着那张娇嫩的、孩子气的脸,看到擦洗都没能把他从酒后的昏睡中弄醒,便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走进了他叔叔的房间。他忘记了他是他父亲的弟弟,只记得他是那个游手好闲、厚颜无耻、把他的儿子带坏了的孩子的父亲。他走进来大声喊道:“我这里藏着一窝忘恩负义的毒蛇,我被这毒蛇咬了!”
  
  
  
  他的叔叔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饭。不到中午他是不起床的,因为他发现家里并没有他必须做的事情。他听了这番话后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后来,王龙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但他叔叔只是笑着说“你能不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吗?你能不让一条公狗接近一迷了路的母狗?”
  
  
  
  当王龙听到这笑声的时候,他记起了这些日子里他为他的叔叔所遭受的一切:他叔叔如何强迫他出卖土地;他们一家三口如何在这里住了下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他婶母如何吃掉杜鹃为荷花买的那些贵重食品;他叔叔的儿子如何带坏了他的儿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现在,滚开吧,你和你全家,从现在起不准吃我一口饭。我宁可将房子烧掉也不给你们住,你们这些游手好闲、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的叔叔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继续吃着碗里的饭。王龙站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见他叔叔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举起胳膊走上前去。这时,他叔叔回过头来,说道:“如果你有胆量,就赶我走吧!”
  
  
  
  当王龙怒气冲冲、结结巴巴地说着的时候,他叔叔解开上衣,让他看了看上衣衬里上的东西。
  
  
  
  王龙直僵僵地站住了。他看见一撮用红的毛做成的假胡子和一块红布条。王龙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东西,火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颤抖着,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些红胡子和红布条是土匪的标记和象征,这些土匪在西北地区活动和抢劫。他们烧了许多房子,抢走了许多女人,把一些无辜的农民用绳子捆绑在他们自己家里的门槛上,第二天有人发现他们时,活着的会疯了一般地又喊又叫,死了的则是遍体鳞伤,活像烧烤过的肉。王龙看着看着,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他转过身去,一句话也没说就溜掉了。走时,他听见他叔叔重新伏在桌上吃饭时发出的吃吃的笑声。
  
  
  
  王龙从未想到,自己竟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他叔叔还像从前一样出出进进,在一小撮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下面,他那张嘴总是龇着牙笑,衣服也像往常一样,邋邋遢遢地披在身上。王龙一看见他,身上便冒冷汗。除了恭维的话,他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害怕他叔叔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确,在这几年生活富足的日子里,特别是在年成不好甚至颗粒无收,许多农民一家老小都挨饿的时候,土匪从来没有到过他的家里,也没有抢过他的庄稼,但是他常常提心吊胆,夜晚还将大门上了锁。在夏天以前,王龙还没有那段风流情事的时候,他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以免让人看出他家中有钱的迹象。他在村民中听到土匪抢劫的故事后回家,
  
  夜里便时睡时醒,时常要听一听外面的声响。
  
  
  
  由于土匪从未抢过他的家,他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有点满不在乎了。他相信老天爷在保佑着他,他命里注定好福气。他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给众神烧几炷香都不干,因为即使不烧香,众神灵对他还不是照样关照。他只想着他的风流情事,想着他的土地。而现在,他突然领悟到他为什么一直太太平平的了,只要他养着他叔叔—一家三口,他还会继续太平下去的。他一想到这些,浑身就冒冷汗,但他不敢跟任何人讲他叔叔的怀里藏了些什么。
  
  
  
  对他叔叔,他再也不提撵他走的事,对婶母他也是光捡好听的话说:“在后院里,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一点银钱,拿去花吧!”
  
  
  
  他叔叔的儿子虽然还是使他十分讨厌,但他仍然说:“把这点银子拿去,年轻人就是应该享乐享乐。”
  
  
  
  但是,对他的亲生儿子,王龙却看得很紧。天黑之后,他就不允许他离开家门。而他儿子的脾气却越来越坏,老是摔这摔那的,有时为了出气,还打小孩子的耳光。就这样,一大堆麻烦事困扰着王龙。
  
  
  
  最初,王龙一想到落到他身上的那些麻烦事便无心干活。他思前想后,心神不定。他想:“我可以将叔叔赶走,然后搬到城里去住。
  
  
  
  为了防备土匪,城墙的大门每天晚上都是上锁的。“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每天还得下地干活,说不定正当他在地里干活、毫无防备的时候,大祸便降临到他的头上?还有,一个人又怎么能够把自己锁在家里,关在城里呢?要是他同他的土地断绝了往来,那他就活不成了。再说,荒年一定还会有,即使住在城里也仍然免不了遭土匪的抢劫。当那个大户人家破落时,不就遭土匪抢了吗?
  
  
  
  他也许可以进城,找到那儿的法院,同法官说:“我叔叔是个红胡子。”
  
  
  
  如果他去告发,谁会相信他呢?谁会相信一个告发他父亲的弟弟的人呢?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叔叔不会受到责罚,而他自己却会因有不孝行为而受到鞭笞。他最终还是因为怕死而没有去,因为他想,要是土匪听说此事,为了报复,他们会把他杀掉的。
  
  
  
  似乎这些还不够似的。杜鹃从粮商那里回来时说,虽说婚约办得很顺利,但刘先生不愿意现在就结婚,只同意先交换一下婚帖,因为那姑娘年龄尚小,才十四岁,他们希望再等三年。王龙想到儿子还得浪荡三年就十分沮丧,因为他十天就有两天要逃学。一天晚上,王龙正吃着饭,突然对阿兰高声说道:“喂!咱们得尽快给另外几个孩子订婚,越快越好。只要他们愿意,就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再这么来三次,我可受不了啦。”
  
  
  
  他一整夜几乎没合眼。第二天早晨,他脱下长袍,踢掉鞋子,扛起锄就下田了。经过前院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傻女儿坐在那里痴笑,她往自己的手指上缠着布条,吸吮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唉,我那个可怜的傻姑娘比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强。”
  
  
  
  他天天到地里去干活,许多天没有间断。
  
  
  
  大地再次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感到心旷神怡。夏天,和煦的风吹拂着他,温柔极了。这时,好像为了驱散他思想上的烦恼,南边天上出现了一块小小的云朵。它挂在天边,又小,又柔和,就像一团雾,不过不像被风吹动的云彩那样移动。它先是静静地停在那里,后来却似扇面一般扩散到空中。
  
  
  
  村里的人们注视着,议论着,恐惧笼罩了他们。他们害怕蝗虫已经从南方飞来,要毁掉他们在田里种植的所有的东西。王龙也站在那里注视着。终于,风把某个东西吹到了他们脚下。一个人急忙弯身将它捡起。那是一只死蝗虫——死的,比起后面活着的云堆来,它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时,王龙忘记了一切使他烦恼的事情,女人、孩子、叔叔都己被他忘得一千二净。他跑到惊慌失措的村人中间,朝他们喊道:“为了我们的土地,我们一定要跟这些从天空中来的敌人干一仗!”
  
  
  
  然而有些人摇了摇头,他们从一开始就感到绝望。他们说:“不行。干什么都没用。老天爷注定我们今年要挨饿。明知最终还得挨饿,何必拼命去跟它斗呢?”
  
  
  
  女人们哭着进城买了香,到小庙的土地神面前烧香求佛,有人去城里的大庙给天神拜佛。这样,地神天神便都求过了。
  
  
  
  然而,蝗虫还是在空中蔓延,并一直扩展到这片土地的上空。
  
  
  
  这时,王龙把自己的雇工叫来。老秦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做好准备,另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青年农民。这些人在一些田里点起火来,他们把许多长得差不多快能收割的好小麦烧掉,还挖了宽宽的壕沟,把井水汲出来放到沟里。他们忙得顾不上睡觉。阿兰和其他女人给男人们把饭送来,男人们就站在地里吃饭,像野兽一样狼吞虎咽地把饭吞了下去,就这样,他们白天黑夜不停地干着。
  
  
  
  接着天空昏暗起来,空中到处都是蝗虫翅膀互相磨擦产生的低沉的嗡嗡声。蝗虫扑向地面,飞过一块地落到了另一块地里,头一块地的庄稼一动未动,后一块地却被蝗虫吃得像冬天的荒野一样。于是有人叹气说:“这真是天意啊!”但王龙非常生气,他一边打,一边用脚踩。他的雇工也用树枝挥打。蝗虫掉进了燃着的火堆。
  
  
  
  它们漂浮在人们挖成的壕沟里的水面上,成千上万的蝗虫死了,但对于那些依然活着的蝗虫来说,这数目算不了什么。
  
  不过,王龙收到了他拼力奋斗的效果:他最好的那块地保住了。当黑压压的一片蝗虫过去,他可以休息的时候,地里仍然还有能够收割的小麦。他的稻秧的苗床也保住了。他感到满意。后来,很多人都把蝗虫烧了吃,但王龙不吃,对他来说,蝗虫是坏东西,因为它们糟蹋了他的土地。但是当阿兰把蝗虫放到油里炸的时候,他却什么话也没说。那些雇工把蝗虫嚼得咯嘣咯嘣响,孩子们也把它们撕裂开来,尝着味道,可是蝗虫的大眼睛使他们害怕。而王龙却一点儿也不肯尝。
  
  
  
  然而,蝗虫帮了他一个忙:在七天时间里,除了自己的田地,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担心和忧虑渐渐都消失了,他平静地对自己说:“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我必须尽力忍受遇到的麻烦。我叔叔比我年纪大,他总要死的。对儿子来说,三年的时间也一定会过去的。我总不见得去寻死吧。”
  
  
  
  他把小麦割了。天下起雨来,他在水淹过的地里插上了稻秧。
  
  
  
  然后夏天又来了。
  
  
  
  王龙对自己说,家里总算平静下来。不料一天中午他刚刚从地里回来,大儿子走到他跟前,对他说:“爹,如果我要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城里的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行了。”
  
  
  
  王龙从灶间的锅里舀了毛巾捂在脸上。他说:“那么,该怎么办呢?”
  
  
  
  盆开水,把一条毛巾浸湿,然后将热儿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要求得学问,我情愿到南方一个城市里去进大学校,在那里,我可以学到一切该学的东西。”
  
  
  
  王龙用毛巾擦着眼睛和耳朵,满脸都是热气。因为在地里干活累得腰酸背痛,便没好气地答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对你说,你不能去。我不能让人家取笑我。
  
  
  
  我说,你不能去,在这个地方你学得已经不算少了。“
  
  
  
  他又把毛巾放到水里浸了浸,然后拧干。
  
  
  
  但是这青年站在那里,心怀敌意地望着他父亲,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王龙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不由得气上心来,于是他向儿子吼道:“你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这青年听到父亲的吼声也火了起来,他大声说:“好吧!我说!我要到南方去!我不愿意呆在这个无聊的家里,像小孩子一样给看着!我也不愿意呆在这个跟村庄差不多的小城里!我要到外边去长长见识,看一看其他地方!”
  
  
  
  王龙看了一眼他的儿子,又看看自己。儿子站在那里,穿一件灰色的长衫,在夏天的酷热里,穿这种长衫又薄又凉爽。儿子的嘴唇上已经露出一层黑乎乎的胡子。他的皮肤光滑而好看,他那垂在长袖子下面的双手柔软、细嫩,像一双女人的手。然后王龙又看看自己。他又粗又壮,浑身沾满了泥土。他只穿了一条蓝布裤子,上身没穿衣服。人们一定会说,他像是他儿子的仆人而
  
  不像是父亲。
  
  
  
  这种想法使他对年轻儿子高大英俊的外貌生出一种轻蔑感,于是他大声喊道:“哼,听着!到外边地里去,往你身上抹一些泥巴,不然人们会错把你当成一个女人。为了你自己吃的米饭,干点活吧!”
  
  
  
  王龙忘了他曾对儿子写的字感到十分得意,也忘了他曾为儿子读书聪明而感到骄傲,眼下,儿子的漂亮长相激怒了他,他走出房间时用光脚板猛跺地板,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年轻的儿子站在那里,充满敌意地望着他,而王龙根本不回头看一眼他在做些什么。
  
  
  
  然而,那天晚上王龙走进后院坐在荷花身边,荷花则躺在床上的褥子上由杜鹃给她打扇时,荷花像在同他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样懒洋洋地问:“你的大儿子想离家出走,是吗?”
  
  
  
  王龙记起了对儿子的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怎么啦,与你有什么关系?到了年龄,我是不会把他留在家里的。”
  
  
  
  荷花急急忙忙地回答:“不,不,是杜鹃说的。”杜鹃急忙接上去说:“这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年轻人,己不再是孩子,不能再游手好闲了。”
  
  
  
  王龙被引转了话题,但他只想到对儿子的气愤,于是说:“不,他不能走。我不能白白地花上那么些钱。”他再也不愿谈起那件事。荷花见他一副气冲冲的样子,便把杜鹃打发走,让王龙独自在那里生闷气。
  
  
  
  此后好多天,谁也没有再说什么,那孩子突然又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不过,他再也不愿上学了。王龙也同意他不上,因为他快十八岁了,而且像他母亲那样长得又高又大。他父亲回家时,他就在自己的屋里读书。王龙很满意,他心里想:“这是他年轻人一时的胡思乱想。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只消三年的时间——也许多花一点钱还用不了三年。过几天,等收割完毕,种好冬小麦,把豆地整好时,我就把这件事安排一下。”
  
  
  
  后来,王龙把儿子的事丢在了脑后,因为除了蝗虫毁掉的那些庄稼之外,地里的收获还相当不错。眼下,他又一次捞到了他已花在荷花身上的那么多的钱。这些银钱对他来说又是很珍贵的了。他常常暗暗惊奇他自己在一个女人身上竟花了那么多银钱。
  
  
  
  她还时常能挑逗起他的兴趣,虽然这种兴趣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他现在已明白,婶母说过的话是对的,荷花的身材小巧玲珑,但年纪大了,也永远不能为他生孩子。尽管如此,能够占有她,他总是很得意。至于她能不能生孩子,他毫不在乎,他有儿有女,养着她快活,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荷花,随着壮年的到来,她比以前更加惹人喜爱。如果过去她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是因为她像鸟一样瘦弱,颧骨太突出,太阳穴下陷。而现在,有杜鹃给她做好饭菜吃,她又只须应付一个男人,生活悠闲,身体渐渐丰满起来,脸形也变得饱满了,额角两边显得又光又滑。她有一双大眼睛,一张小嘴,比从前更像一只肥胖的小猫。她又吃又睡,身体的脂肪越积越多。她再也不像荷花的花蕊,甚至也不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了。她虽然年纪已不小,但看上去并不老,可以说,她是既不年轻,也不太老。
  
  
  
  王龙的生活平静下来,儿子也不再吵闹,照理他可以满意了。
  
  
  
  然而在一天深夜,当他一个人坐着,掰着手指计算他可以卖多少小麦和稻米的时候,阿兰轻轻地来到了屋里。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日渐消瘦,颧骨突出,两眼深陷。如果有谁问她觉得怎样,她只是说:“我身子里像是有火在烧着。”
  
  
  
  三年以来,她的肚子大得一直像怀了孕似的,然而她并没有生育。尽管如此,她每天依然天一亮就起床,照常干活。王龙看她时,就像看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或者像看院子里的一棵树那样。他对她毫不注意,甚至还不如对一头垂下头的牛或不进食的猪那么关心。她只是一个人干活,从来不多说一句话,遇见王龙的婶母便躲着走,也从来没有跟杜鹃说过一句话。她一次也没有进过后院。荷花偶尔离开后院在另一个地方散散步,阿兰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坐着,直到有人说“她已经走啦”才出来。她默默无语,然而她做饭、洗衣,忙个不停。即使在冬天,她也在水池边洗衣服,那时水已上冻,得打开冰才行。但王龙从未想到说:
  
  “喂,为什么不用我的银钱雇一个用人或买一个丫头片子?”
  
  
  
  他也从未想到有这种必要,尽管他雇了人替他在地里干活,帮他喂牛、喂驴和养猪,夏天河水上涨的时候,替他喂养河里的鹅和鸭子。
  
  
  
  今天晚上,当他守着一盏燃着的红蜡烛,孤零零一人坐着的时候,她站到了他面前。她四下看了看,终于说:他看见她那深陷的双颊,又一次觉得她身上没有一点漂亮的地方。他已经有好几年对她没有欲望了。
  
  
  
  她用粗哑的嗓子低声说:“大儿子往后院里走得太勤了。你不在的时候他就去。”
  
  
  
  王龙一下子还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张着嘴侧过身来说:“什么,老婆子?”
  
  
  
  她默默地指了指大儿子的屋子,然后噘起又厚又干的嘴唇朝后院的房子努了努嘴。但是王龙粗鲁地瞪着她,一点儿也不相信。
  
  
  
  “你在做梦吧!”他终于说。
  
  
  
  听到这话她摇了摇头。虽然说话对她来说并非易事,但她还是补充说:“唉,我的老爷,在人们认为你不在家的时候你回来看看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最好把他送走,送到南方去。”她走到床前,拿起他喝的那碗茶,试了试,把凉茶泼在砖地上,又从热茶壶里倒了一大碗茶。像来时一样,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啊!这个女人,她吃醋了,他心里想。当那孩子心满意足地天天在自己屋里读书的时候,他不会为这种事苦恼的。他站起来,哈哈一笑,抛开了那个想法,他对女人的小心眼感到好笑。
  
  
  
  但是那天晚上他走到后院,躺到荷花的身边,在床上翻身的时候,荷花又抱怨,又发脾气,最后把他推开。她说:“天这么热,可你浑身发臭。躺到我身边之前,你得先洗个澡。”
  
  
  
  然后,她坐了起来,心烦地将盖在脸上的头发拢到了脑后。当他想把她搂到怀里时,她耸了耸肩膀。她不愿屈从于他的哄骗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记得,好多夜晚了,她都是这么勉勉强强的。他一直认为,这是她一时的脾气发作,也许还有夏天快结束时使她感到烦闷的炎热在作怪。但是他的耳中响起了阿兰那些刺耳的话,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说:“好吧,你一个人睡吧!要是我介意,就割了我的脖子!”
  
  
  
  他冲出房间,大踏步来到他自己家里的堂屋。他把两把椅子并在一起,便躺了上去。但他无法入睡,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出大门,来到靠着房子墙边的竹林里。在那儿,他感到凉爽的晚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肌肤。这风中已蕴含着即将来到的秋天的凉意。
  
  
  
  后来,他想起来了,荷花一定已经知道他儿子要离家出走的意愿。她怎么知道的?他又想起儿子最近再不说要出去的事了,而且还显得心满意足。凭什么满意了呢?王龙心里狠狠地说:“我一定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他看见黎明从笼罩着他那块土地的薄雾中降临了。
  
  
  
  天亮时分,太阳金色的光轮照耀着田野的边沿。他走回家中,吃完饭又回到地里,监督他的那些雇工。在收获和播种的季节,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在地里走来走去。最后,他用能使家里人人都听到的声音对雇工们大声喊道:“我到城墙附近的那块地里去,回来要晚些。”然后,他便朝城里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一段路,来到那座小庙前。他在路边一个长满杂草的土堆上坐了下来。那是一座早已被人们忘却的古坟。他拔起一棵小草,用手指捻来捻去,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前就是那些小小的神像。
  
  
  
  他不怎么经心地注意到,那些神像正注视着他。过去,他对神灵是何等的惧怕。而现在,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了。他富了,不再需要神了。因此,他几乎没怎么瞧它们。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我是否应该回去呢?”
  
  
  
  他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荷花猛地把他推开的情景。他很生气,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代价。他对自己说:“我知道,在那个茶馆里,她是呆不了多久的。可在我家里,她不愁吃又不愁穿。”
  
  
  
  他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顺着另一条路回了家。他悄悄地走进家门,站在通往后院那道门的帘子旁边。他听见一个男人的低低的声音,那正是他儿子的声音!
  
  
  
  王龙气坏了,他一辈子都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虽然他百事如意,人人都叫他大富翁,但他已失去了乡下人的羞怯感,而且会突然发发小脾气,因为即使在这个小镇上,他也是可以引以自豪的。
  
  
  
  但是这次的脾气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偷走他心爱的女人的男人发作的。王龙一想起那另一个男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就恶心得直想吐。
  
  
  
  他咬着牙走了出去,从竹林里挑了一根又细又弯的竹子。他剥去竹子上的枝杈,留下了竹条上端的小枝,然后再扯掉竹叶,于是,一根虽细但像绳索般坚韧的竹鞭做成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回屋里,突然把帘子掀到一边。他儿子正好在那里,站在院子当中,向下看着坐在水池边上的荷花。荷花穿着一件桃红色的丝绸旗袍,而这件衣服他从未见她在早晨穿过。
  
  
  
  这两个人正在说话。女的开心地笑着,用眼睛向青年递送着秋波。她的头又扭向了一边。两个人都没有发现王龙。他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翕动着,牙齿咯略作响,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竹鞭。他俩仍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要不是杜鹃姑娘出来看到王龙,尖叫起来,他们是不会发现他的。
  
  
  
  王龙蹿过去,扑向他的儿子,抽打着他。虽然儿子长得高大,但因王龙正当壮年,又常在地里干活,因此比儿子更有力量。他一直把儿子打得流出血来。荷花一边喊一边拉他的胳膊,被他一下子摔开。当她叫着再来拉的时候,他连她也打了起来,一直把她打得逃走。他把儿子打得趴在地上,双手捂住打破了的脸颊。
  
  
  
  他停下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他觉得虚弱,像得了一场病似的。他扔掉竹鞭,气喘吁吁地对儿子说:“现在回你自己的屋里去,你要敢出来,我就打死你尸儿子一声不响地爬起来走了。
  
  
  
  王龙坐在刚才荷花坐过的板凳上,双手捧着脑袋,闭着眼睛,喘着粗气。没有人走近他。他独自一人坐着,直到他平静下来,怒火消去。
  
  
  
  然后他吃力地站起来,走进房里。荷花躺在她的床上,正呜呜咽咽地哭。他走到床前,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她躺着,用眼看着他,哭着。她脸上留着一道肿得发紫的伤痕。
  
  
  
  他十分伤心地对她说:“你定要做坏女人,同我的亲生儿子胡来吗?”
  
  
  
  听到他的话,她的哭声更大了。她表示抗议,说:“不,我没有跟他胡来。这青年人是感到孤独才来的。你可以去问杜鹃,他是靠近过我的床边,还是仅仅在你看到的那个院子里!”
  
  
  
  她惊恐而又引人哀怜地看着他。她抓住他的手,放到她脸上的那条伤痕上,泣不成声地说:“你瞧瞧,你对你的荷花到底干了些什么?——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男人。如果他是你的儿子,也仅仅是你的儿子罢了。对于我,他却什么也不是!”
  
  
  
  她抬头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他很难受,因为这个女人比他希冀的还要漂亮,他不情愿爱她时却偏偏还爱着她。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知道了她和儿子之间有什么往来,他是受不了的。他希望从来没有知道过这事。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他会更好受些。他痛苦地呻吟着走了出去。走过他儿子的屋子时,他没有进去,而是在外面喊道:“把你的东西收拾到箱子里,明天就到南方去,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叫你回来时不许回来。”
  
  
  
  他继续往前走。阿兰坐在那儿,正缝补他的衣服。当他经过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要是她听见那鞭打声和叫声的话,她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然后,他又走到外边的地里,见太阳正高高地悬在天空。他觉得很累,像干了整整一天活似的。
  
  
  
  大儿子走了以后,王龙觉得家里去掉了一个不安定的根子。这对他是一种宽慰。他对自己说,那个年轻人走了是一件好事。现在他可以寄希望于其他几个孩子,看看他们是些怎么样的人。但是。
  
  
  
  除了一肚子的烦恼和不管发生什么事必须按季节耕种、收割的土地外,他一点也不知道,大儿子走后他留给其他孩子的是些什么东西。他决定尽快让二儿子离开学校,他要让他去学生意,不能让他像他哥哥那样,等着成熟了的年轻男子的野性把他变成家里的逆种。
  
  
  
  现在二儿子一点不像大儿子,甚至不像是家里的两兄弟。大儿子像他母亲,长得又高,骨架又大,红通通的脸像北方人。二儿子则长得矮小,瘦弱,脸色发黄。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使王龙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有着一双机智、锐利、富于幽默感的眼睛,发作起来,这双眼睛也会放射出凶光。王龙说:“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我要把他从学校叫回来,看看他是否可以开始学做粮食生意。要是有一个儿子呆在我卖粮食的地方,那事情就会方便多了。他可以看秤,挪挪秤砣,给我点好处。”
  
  
  
  因此,有一天他对杜鹃说:“现在去告诉我将来的亲家,我有事要跟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在一起喝杯酒,因为我们要结亲了。”
  
  
  
  杜鹃去了。她回来后说:“他随时愿意和你见面。他说,如果今天中午你能去喝酒,那就太好啦!如果你愿意,他来见你也行。”
  
  
  
  但是,王龙是不希望城里的商人来他家里的。因为他害怕自己得准备这准备那。:于是他便洗了洗,穿上他的丝绸长衫,穿过田野往城里走去。他按照杜鹃说的,先走到大桥街,在一家标着刘氏字样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倒不是王龙本人识字,他只是猜想,桥右边的第二个大门是刘家。但是他又问了一个过路人,确认了门上那个标记就是“刘”宇。王龙的面前是一个全部用木头做成的庄严的大门,他用手掌拍了拍门。
  
  
  
  门立刻开了,一个女仆站在那里。她一边问他的姓名,一边用围裙擦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手。当他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把他领到有人居住的第一个院落,带他走进一间屋里,请他坐下。她又瞅了他一眼,知道他就是这家小姐未来的公爹。然后,她便出去叫她的主人。
  
  
  
  王龙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起身摸了摸门帘的布料,看了看八仙桌的木料,他很高兴。这些东西说明这户人家生活优裕,但又不是豪富之家。他不想要一个来自富家的儿媳妇,免得她桀骜不驯,又只想吃好的穿好的,让儿子的心与父母疏远。接着,王龙又坐了下来等待着。
  
  
  
  外边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王龙站起身,两人躬身施礼,彼此又偷偷地看了看对方。他俩对对方都很满意,都很尊重对方的身份——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富足的男人。然后他们坐下,饮着女仆为他们斟的热酒,慢慢地攀谈起来——谈庄稼的收成、谈粮食的价格,还谈到要是今年收成好的话稻米的价格将会是多少。最后王龙说:“我来是有件具体的事儿同你商量,如果不合你心愿,咱们可以谈别的。不过你的粮行要是需要一个帮手的话,我的二儿子可以来。他是个聪明孩子。但要是你不需要的话,那我们就谈别的事。”这时粮商很幽默地说道:“我需要这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只要他能写
  
  会算就行。”
  
  
  
  王龙得意地答道:“我的儿子都能写会算。字写错了,哪个儿子都能认出来,不管这个字的偏旁是水字还是木字。”
  
  
  
  “那好极了,”刘说,“他什么时候愿意来就什么时候让他来吧。
  
  
  
  起初他的工钱只是白吃饭,这要一直等到他会做生意。一年后,如果他干得好,每月底就可以得到一块现洋。三年后,也就是学徒期满之后,他每月可得到三块现洋。如果他干这行能力很强,就可以得到提拔。除了工钱,他还可以从买主或卖主那里收点钱,只要他能弄到手,我不会说什么。因为我们两家结了亲,我就不要什么合同钱了。“
  
  
  
  王龙高兴极了,他站起身,笑着说:“现在我们是朋友啦,你有没有儿子和我的二女儿相配广听了这话,商人的脸上立刻堆满了微笑(因为他长得很胖,吃得又好),他说:”我有个二小子十岁了,还没有定亲。姑娘多大了?“
  
  
  
  王龙也笑了起来,答道:“她再过一个生日就十岁了,长得像朵漂亮的小花。”
  
  
  
  于是两人都哈哈大笑。然后商人说:“是不是该用两条红绳子把我们拴起来?”
  
  
  
  这时王龙不再说什么了,因为这不是一件面对面就能深入谈下去的事情。然而,在他鞠完躬高高兴兴地离开之后,他却对自己说:“这事有可能办成功。”他到家的时候,望了一眼他的二女儿。她长得很漂亮,他老婆又给她缠了小脚,因此她走起路来就迈着优雅的碎步。
  
  
  
  但王龙仔细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脸上有泪痕。她脸色苍白,就她的年龄来说显得过于严肃。他抓住她的小手把她拉过来,说“嗯,你怎么哭了?”
  
  
  
  这时她低下头,玩着外衣上的一个扣子,羞怯着低声说:“我娘给我用布裹脚,一天比一天裹得紧,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没听见你哭过呀。”他迷惑不解地说。
  
  
  
  “是的,娘说我不能大声哭,因为你心肠好,容不得别人难过,要是被你听到了,你会让娘随我去。那样我的丈夫就不会喜欢我,甚至像你不喜欢我娘那样。”
  
  
  
  她说这些话简直像一个孩子在背故事,王龙听了,心口上像被划了一刀。阿兰已经告诉这孩子他不爱阿兰,而她是这孩子的母亲。他故作平静地说:“好啦,今天我给你物色到一个漂亮的丈夫。我们看看杜鹃能不能安排一下。”
  
  
  
  这时,女孩子微笑着低下头,突然间像个少女而不像孩子了。
  
  
  
  当天晚上,王龙到后院的时候,对杜鹃说:“你去看看这件事能不能办成。”
  
  
  
  那天夜里他在荷花身边睡得很不踏实。他醒过来,想起了这辈子的生活,想起了阿兰怎样成为他所认识的第一个女人,她怎样成为他忠实的仆人。他想起了女孩子说的话。他感到悲伤,因为尽管阿兰愚笨,但她却看透了他的心。
  
  
  
  此后不久,他把二儿子送到城里,签好了二女儿的婚约,谈定了二女儿结婚时的衣服和首饰等嫁妆。等一切安排停当,他心里想:“好啦,孩子们的事都安排好了。只有可怜的小傻子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坐在太阳底下耍弄着布片傻笑。至于最小的儿子,我得把他留在家里务农。他不能再去上学,有两个孩子读书已经够个是农民。他不再为孩子们的事操心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心里不由地想起了给他生育儿女的阿兰。
  
  
  
  自从他娶了阿兰,王龙这些年来头一回开始想起她来了。即使在阿兰刚娶到家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他已经娶了她,他忙,没有空暇时间去想。现在呢?孩子们都已安排好,冬天已经来临,地里的活完了,他和荷花的关系也正常起来。自从上次把她打了之后,她对他已百依百顺。他现在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到了阿兰。
  
  
  
  他望着她,这一次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为她长得难看、瘦骨嶙峋、皮肤又黄又干。他望着她是因为一种奇特的内疚感。
  
  
  
  他看见她越来越消瘦,面色憔悴,皮肤蜡黄。她曾经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因为在地里干活,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现在,大概除了收获季节之外,她已多年不下地了。他不愿意她再下地,惟恐人们会问:“你这么富了,老婆还下地干活吗?”
  
  
  
  然而,他没有想一想,为什么她终于愿意留在家里,为什么她手脚越来越慢。现在他回想着她的情况,记起了每当她从床上爬起来或弯腰往灶里添柴的时候,常常会听到她的呻吟声。只有在他问“嗳,怎么回事?”时,她才突然停止。现在,望着她和身上出现的奇怪的浮肿,他心里充满了内疚,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如果我因为爱小老婆而没有爱过她,那不是我的过错。因为男人都是不爱大老婆的。”他还如此安慰自己,“我没有打过她,她要银钱时,我就给她。”
  
  
  
  然而,他仍然忘不掉孩子说过的话,这使他深感不安,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为他自己心里在斗争时,总觉得他对阿兰来说是个很好的丈夫。他比大部分做丈夫的男人都好。
  
  
  
  由于无法摆脱他对她的这种负疚感,因此每当阿兰给他端饭或在屋子四周走动的时候,他总是望着她。一天,他们吃完饭,她正弯腰打扫砖铺的地板时,他看见她的脸因为身体里的某种痛苦而变得煞白。她张着嘴,吃力地喘着粗气。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弯着腰,似乎还想扫地似的。他疾言厉色地问:“怎么回事?”
  
  
  
  但她把脸转开,恭顺地答道:“只不过是身子里的老毛病。”
  
  
  
  然后他两眼盯着她。他对小女儿说:“你拿笤帚扫扫地,你娘病了。”接着又用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和善态度对阿兰说:“进屋到床上去躺躺吧。我叫女儿给你拿点开水,别起来了。”
  
  
  
  她没有说话,慢慢地照他说的做了。她走进自己的屋里,他听得见她沉重的脚步在屋里移动着。她终于躺了下来,开始微弱地呻吟。他坐着听她呻吟,但到后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他站起来,到城里去打听哪里有医生诊所。
  
  
  
  他二儿子现在工作的那家粮行里的一个伙计给他介绍了一家诊所。他去时,医生正在闲坐着喝茶;他是个老头儿,垂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一副像猫头鹰眼睛那么大的金丝边眼镜架在鼻子上。他身上穿了一件很长的灰布长衫,长长的袖子遮没了双手。当王龙将妻子的症状告诉他时,他的嘴噘了起来。他打开身边桌子的抽屉,拿出一包用黑布包着的东西,说:“我现在就去。”
  
  
  
  他们来到阿兰床边的时候,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的上唇和前额沁出了像露水一样的汗珠。老医生看到这情况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只像猴爪似的又干又黄的手,按着她的手腕诊脉。他按了好长一会儿后,又严肃地摇了摇头,说:“她的脾肿大,肝脏也有病。子宫里有人头那么大的硬块。肠胃功能紊乱。心脏跳得很慢。她肚子里肯定有虫子。”
  
  
  
  听到这话,王龙自己的心差点儿停止跳动。他精神紧张,焦急地喊道:“给她开付药吃吃吧。‘’他说话的时候,阿兰睁开眼睛看看他俩,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由于疼痛,她仍然昏睡不醒。
  
  
  
  老医生说:“这是个难症。如果你不要求包医包好,我只收十块银钱。我给你一剂药,这药是用草药、虎心和一条飞龙的牙齿做的。让她煎了喝下去。但是,如果你要我完全治好她,那就要五百块银钱。”
  
  
  
  阿兰一听到“五百块银钱”这话,立刻从昏睡中醒来。她虚弱地“不,我的命不值那么多钱。那能买好大一块地啊尸王龙听到她这么说时,心里又泛起旧有的内疚感,他激昂地”不,我不能让家里死人!我可以付那么多的银钱尸老医生听王龙说“我可以付那么多银钱”时,他的眼睛里射出了贪婪的光。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说话不算数,这个女人死了的话,他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于是他有些后悔地说:“不,看了她眼白的颜色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如果要我保证完全治好她,我得要五千块银钱。”
  
  
  
  王龙默默地看了看医生,他明白了。除非他把地卖掉,他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银钱。但他知道,即使他把地卖掉也无济于事。医生的话等于说,“这女人要死了”。
  
  
  
  于是,他同医生走了出去,他付了医生十块银钱的药钱。医生走了以后,王龙便走进昏暗的厨房。阿兰大半辈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但是现在她不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会看到她。他把脸转向被烟熏得乌黑的墙壁,呜呜地哭了起来。
  
  
  
  但是,阿兰的生命还不至于这么快结束。因为她还没有过完她的中年,生命不会轻易地从她身上消失。她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整个漫长的冬天她都这样躺着。这使王龙和孩子们第一次认识到她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的重要。她曾经使他们所有的人感到舒适,而他们对此却毫无感觉。
  
  
  
  现在,好像谁都不知道怎样把柴草点燃,怎样让柴草在灶里燃烧。谁都不知道怎样在锅里翻鱼而不把鱼弄碎,或为何鱼的一面已经烧煳了,而另一面却纹丝未烧。谁都不知道炒什么菜用什么油。
  
  
  
  残渣剩饭撒在了方桌底下也无人打扫,王龙实在忍受不了那臭味时,才从院子里唤来一条狗把渣滓舔光,或是把小女儿叫来,让她把那些脏东西铲走,倒掉。
  
  
  
  最小的儿子跟他年迈的爷爷一起,尽量做他母亲干的那些活,但老人已像孩子一样,帮不了多少忙了。王龙无法使老人理解,阿兰为什么不再给他泡茶端水,伺候他的起居。他喊阿兰,阿兰居然不来,他便发起脾气来。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将茶碗摔到地上。后来,王龙把他扶到阿兰的房间里,他看见阿兰躺在床上。他用他那双昏暗的半闭的眼睛看着阿兰,呜呜地抽泣起来,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家里出事了。
  
  
  
  只有可怜的小傻子无忧无虑,只知道傻笑,一边笑一边玩她的布头。然而总得有人想着她,晚上把她带进屋睡觉,喂她吃饭,白天让她坐在太阳底下,下雨时把她带进来。必须有人记住这一切。但是,连王龙本人有时也会忘记。有一次,他们把她丢在外边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浑身战栗着,拼命哭泣。王龙非常生气,他责骂他的儿子和女儿,骂他们忘了这个可怜的傻子,而她是他们的同胞姊妹。不过他也知道,他们还只是些试着干母亲那些工作的孩子,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很好。那以后,他便从早到晚亲自照顾这个可怜的傻子。遇到雨天、下雪天或刮大风的日子,他便把她抱进屋里,让她坐在灶膛里出来的、
  
  温暖的炉灰中间取暖。
  
  
  
  在整个冬天的几个月里,阿兰奄奄一息地躺着,王龙也不再关心他田里的事情。他将冬天的农事和雇工的管理都托付给老秦,而老秦则忠心耿耿地干着。一早一晚,老秦来到阿兰住的房间的门口,每天两次用哮喘似的声音问候阿兰。到后来,王龙再也不能忍受了,因为每天早晚,老秦只是说:“今天,她用碗喝了点菜汤”,或者“她只喝了点大米稀饭”。
  
  
  
  终于,他吩咐老秦不必再探问,只要把农活干好就行了。
  
  
  
  整个冬天,王龙常常坐在阿兰的床边。要是阿兰冷了,他就点起一盆木炭火,放在她的床边,让她取暖。而每次阿兰都有气无力地说:“这太浪费了。”
  
  
  
  终于有一天,她又说这话的时候,他感到无法忍受,便说:“不要这么说了!只要能把你的病治好,我宁愿把我的地全部她听了这话后微微笑了,痛苦地小声说:”不——我不让——不让你卖地。因为不论怎样——我活不长一就要死的。但是那地——我死后——还会在的。“
  
  
  
  但他不愿意谈到她的死,她说到死的时候,他便站起身来走出定会死的,也明白他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有一天,他便到城里的一家棺材店去了。他将放在那里待售的棺材逐个看了一遍,挑了一口用又重又硬的木头做的好棺材。这时,陪他挑棺材的铺子老板精明地对他说:“如果你买两口,价格可以便宜三分之一。为什么不为自己买一口,事先就知道自己的寿材已经备好了呢?”
  
  
  
  “不,我的儿子会替我操办的,”王龙回答说。然后他想到了他父亲。他还没有给老人准备棺材。他的心动了。于是他说:“不过,还有我的老父亲!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的,他的腿脚不灵了,耳朵很聋,眼也半瞎不明。所以我就买两口吧。”
  
  
  
  那人答应在两口棺材上再涂一层好的黑漆,然后送到王龙家里。王龙把他做的事告诉了阿兰。她非常高兴,因为他已经给她买了棺材,为她的死做好了准备。
  
  
  
  每天他都在她身边坐好长时间。他们说话不多,因为她太弱了。再说,他们之间本来就很少说话。当他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时,她常常忘了她在什么地方,有时竞咕咕哝哝说些她童年的事儿。王龙第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思。虽然她只是通过下面这些简短的话语表达出来:“我只能把肉送到门口一一我很清楚,我长得难看,不能在大老爷面前露脸。”她还说,“不要打我—一我再也不吃盘子里的东西了……”而且她又一遍一遍地说,“爹啊——娘啊——爹啊——娘啊。”还说,“我知道我长得丑,不会有人喜欢的……”
  
  
  
  当她这样说时,王龙就觉得忍受不住。他拿起她的手,抚慰着她,她那只手又大又硬,僵硬得好像已经死了。他感到惊奇不解和伤心的还是他自己,因为她说的全是真话。当他握住她的手,真心希望她能感到他的温情时,他感到惭愧,因为他自己感觉不到任何温情,感觉不到像荷花那样噘噘嘴就能使他的心融化的那种温情。
  
  
  
  当他攥着这只僵硬的毫无血色的手时,他一点也不喜欢它。而因为他对这只手的反感,他的同情心也减弱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对她更加心疼。他给她买特殊的食物,还给她买来白鱼和嫩菜心做成香汤。而且,他现在已不能从荷花身上得到乐趣了,因为当他接近荷花,想摆脱因目睹阿兰长时期的痛苦挣扎而产生的绝望心情时,他也不能够把阿兰忘掉。即使他把荷花搂在怀里,但很快又会把她松开,因为他又想起阿兰。
  
  
  
  有时候阿兰清醒过来,也明白她周围发生的事情。有一次,她竟然要把杜鹃找来,这使王龙大为惊讶。
  
  
  
  当他把杜鹃叫来时,阿兰颤巍巍地用胳膊支撑起她的身子,十分清楚地说:“哼,你可在大老爷的家里呆过,人们觉得你长得漂亮。可是我已经做了一个男人的妻子,我给他生了儿子——而你依然还是个丫头。”
  
  
  
  杜鹃非常生气,想回嘴顶撞,却被王龙制止了。他把杜鹃带出屋子,对她说:“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她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当他返回屋里时,阿兰仍然把头支在她的胳膊上,她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不论杜鹃还是少奶奶,都不能到我屋里来,也不能动我的东西。要是她们来屋里动我的东西,我变成鬼也不让她们安生。”说到这儿,她的头跌落到枕头上,又一次陷入间歇
  
  性的昏睡之中。
  
  
  
  但是新年前有一天,就像蜡烛在行将熄灭以前会突然亮一下似的,她竟然一下子好了起来。她神志变得十分清醒,在床上坐起来,自己编了一下发髻,然后嚷着要喝茶,当王龙进来的时候,她说:“很快就要过年了,糕饼和肉还没有准备好。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不要那个丫头下我的厨房。把给大儿子定了亲的那个姑娘接过来吧,我还没有见过她呢,如果她来了,我王龙对她能有气力说话感到高兴,尽管他对今年过节的事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他吩咐杜鹃去求求粮商刘先生,因为这事太令人伤心了。不久,当刘先生听说阿兰不会活过这个冬天的时候,也愿意把事办了。毕竟姑娘已经十六岁——比有些出嫁的姑娘还要大些呢。
  
  
  
  因为阿兰的缘故,没有大摆筵席。姑娘是乘着花轿悄悄地来的。她的母亲和一个老妈子陪着她。把女儿交给阿兰之后,她母亲就回去了,只是留老妈子下来伺候姑娘。
  
  
  
  现在,孩子们腾出了原来住的房间,给了刚过门的儿媳妇。一切都安排得妥实稳当。王龙没有和这姑娘说话,因为这是不合适的。但是姑娘向他鞠躬行礼时,他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对她非常满意,因为她知道她该做的事情,而且在家里走动时十分文静,总是低垂着眼睛。此外,她还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面容姣好但又不是太漂亮,以至于娇气十足。她事事小心谨慎,行动毫无差错。她到阿兰屋里去照顾她,这使王龙在痛苦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因为现在阿兰的床边有一个女人了。阿兰自己也非常满意。
  
  
  
  阿兰高兴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于是,当王龙清晨进来问她夜里感觉如何时,她对他说:“我死以前,还有件事要做。”
  
  
  
  听到这话,他生气地说:“你不能老说死,要使我高兴啊!”
  
  
  
  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在笑容还没有从她眼睛里消失时,她回答道:“我肯定要死了,我自己感觉得出来。可是我要等大儿子回来和这个姑娘成了亲才死。这个姑娘是我的儿媳妇了。她把我照顾得很周到,端热水的脸盆她端得那么稳,我浑身疼得冒汗,她知道什么时候替我洗脸。我要让我的儿子回来。因为我肯定要死了。我要让他和这个姑娘成亲,这样我死了也安心,因为知道你就会有孙子——而老人也会有一个重孙子了。”
  
  
  
  她从来没有说这么多的话,即使在没病的时候,她也不说这么多的话;而且她说得非常有力,好几个月来她从未如此有力地说过什么。王龙对她声音里的力量感到高兴。她在期望这一切时显得那么精神焕发。虽然王龙为了给大儿子举行盛大的婚礼需要很多的时间,但他不想使阿兰失望,因此他亲切地对她说:“好吧,我们就这么办。我今天就派人去南方找儿子,把他带回家里来成亲。但你一定得答应我的,要集中力量使你身体好起来,因为这家里没有你简直像个狗窝。”
  
  
  
  他这样说使她十分高兴。她确实感到高兴,尽管她再没有说话,只是躺下去闭上眼睛,微微地笑了笑。
  
  
  
  于是王龙找了个人,对他说:“跟小少爷讲,他母亲病重了。她若是看不到他回来成亲,她的灵魂就永远不能得到安息。如果他还看得起我,看得起他母亲,看得起这个家,他一定要立刻回来。三天以后,我就要备筵请客,他就要结婚了。”
  
  
  
  王龙说到办到。他叮嘱杜鹃准备上好的宴席,并让城里饭馆的厨子来帮她忙。他把银钱放到她手里,说:“要办得和大户人家在这种时候办的一样。多花些银钱也行。‘’然后他便到村子里去请客人,男的,女的,凡是他认识的都请。
  
  
  
  他又到城里请了他在茶馆和粮市上认识的每一个人。然后,他对他的叔叔说道:“我儿子结婚,你爱请谁就请谁吧!你的朋友,你儿子的朋友。”
  
  
  
  他说这话,因为他一直记得他叔叔是什么人。王龙对他叔叔毕恭毕敬,把他当尊贵的客人看待。从知道他叔叔的身份那一刻起,他便一直是这样的。
  
  
  
  结婚前一天的晚上,他的儿子回到了家里。他大步跨进了房间。这个年轻人在家时惹的麻烦,王龙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已经两年多没见儿子了。现在他回来了,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又高又结实的男子汉,魁伟的身材,高颧骨,红脸膛,一头短发闪着油光。他穿着一件人们在南方铺子里常能见到的那种紫红色的绸子长衫,长衫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马褂。王龙看着他的儿子,心里充满了骄傲。眼下,除了这个英俊的儿子,他把什么都忘了。他把儿子带到了他母亲的床边。
  
  
  
  年轻人坐到她母亲的床边,看到他母亲那种样子,眼里噙满了热泪,但他尽量说些高兴的话,比如,“你看上去比他们所说的要好得多,你还会活好多年的。”但阿兰却简单地说:“我要看你成了亲,然后就会死的。”
  
  
  
  现在,那个要结亲的姑娘当然不能让这个年轻人看见,所以荷花便把她带到后院,为她做结婚的准备。荷花、杜鹃和王龙的婶子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于是,这三个女人便带着这个姑娘,在姑娘成亲的那天早上,她们替她把身子洗干净,用一块新的白布裹了脚,外面又穿了一双崭新的袜子。荷花先往姑娘身上擦了些她自己的香气扑鼻的杏仁油,然后,她们给她抹了香粉和胭脂。此后又替她穿上她从家里带来的嫁衣,紧贴着她那温馨的少女皮肤的是白色的绣花绸衣,外面是一件精致的羊毛衫,最外一层才是那件大红的绸缎嫁衣。然后,她们在她的前额上搽了石灰粉,用一根打结的线巧妙地替她把眉毛上方的汗毛拔去。她们把
  
  她的前额梳理得又高又宽又亮。然后又给她搽了香粉和胭脂,用眉笔在她的眉毛上画了两道细眉。她们给她戴了—一顶凤冠,披了头红,给她的小脚穿上绣花的鞋子。她们还在她的指尖上涂了颜色,在她的手心里搽了香水。就这样,她们给她做好了结婚的一切准备。姑娘默默地听任她们摆弄,但显得有点不愿意,也有点害羞。对于一个将要成亲的姑娘来说,她是应该有这样的表示。
  
  
  
  这时,王龙,他的叔叔和父亲以及来宾们都在堂屋里等着。年轻的姑娘由她带来的老妈子和王龙的婶子扶着走了进来。她进门时低着头,显得非常谦恭和端庄。她走路的样子像是很不情愿嫁人,非得有人搀住才行。这说明她极端稳重,因此王龙感到很高兴。
  
  
  
  他心里暗暗思忖,她确实是一个非常合乎体统的年轻姑娘。
  
  
  
  然后是王龙的大儿子进来。他还是像先前一样,穿着红袍黑马褂。他头发又滑又亮,脸也刚刚修过。他身后是他的两个兄弟。王龙看到他那些排列成行的儿子,心里得意得要命,因为这些儿子将会延续不断地为他传宗接代。老人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声对他的呼叫,这时也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呵呵地笑出声来,用他那低弱的老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成亲了!成亲就是说又会有孩子,那就是孙子啊!”
  
  
  
  他笑得开心极了,以至所有的客人看到他那高兴劲儿也都笑了起来。王龙心里想,要是阿兰能从床上起来该多好,那样这天可就成了大喜的日子。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王龙都悄悄而又敏锐地注意儿子是不是看那个姑娘。他发现儿子确实在偷偷地用眼角斜着瞟她,而且他的样子也显得很满意,于是王龙自豪地对自己说:“哈,我替他挑了个他喜欢的人儿。”然后新郎和新娘双双向老人和王龙鞠躬行礼,接着他们又去阿兰躺着的房间。阿兰费了很大的劲穿上了她那件好看的黑上衣,他们进来时,她坐了起来。她的脸上显出两圈红晕,王龙把这错当成是健康的征兆,于是他自豪地说:“她的病就要好了尸当两个年轻人走上前去给阿兰行礼时,阿兰用手拍了拍床沿,”坐在这儿,在这儿喝合欢酒,吃合欢饭。我一定要看着你们把这些事做了。这可以当做你们的合欢床,因为不久我就会死去,并且被抬走。“
  
  
  
  在这个时候她说这种话,因此谁也没有接她的话茬,但两个新人默默地并肩坐了下来。王龙的婶子走了进来,她身体臃肿,但在这种场合则表现得非常庄重。她手里端着两杯热酒。两位新人分别喝了一些,然后将两个杯子里的酒搀和起来再喝。这标志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了。接着他们吃饭,然后又把饭搀和起来再吃,这也是他们生命结合在一起的标志。这样他们就算成了亲。然后,他们向阿兰和王龙鞠躬行礼,接着又走出去一起向客人们鞠躬。
  
  
  
  接下来宴席开始。屋里院里摆满了桌子,到处充溢着酒菜的香味和人们的笑声。远远近近的来客很多,有许多人王龙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因为他有钱,遐迩闻名,遇上这种事,他家里的酒菜是无论如何不应错过的。为准备宴席。,杜鹃从城里请来了厨师。因为许多精细的佳肴在农民家的厨房里是做不出来的,因此厨师来的时候,就带了几大篮已经做好的下酒菜,只需再热一下就行。他们挥动着油腻的围裙,大显神通,跑进跑出,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大吃大喝,开怀痛饮。他们全都高兴极了。
  
  
  
  阿兰要求打开所有的门,拉开门帘,好使她听到人们的喧闹和笑声,闻到饭菜的香味。王龙不时进来看看她,她则一遍又一遍地对王龙说:“人人都有酒吗?席上的八宝饭热吗?他们在里面放的糖够不够——是不是放了八种果子?”
  
  
  
  他告诉她,一切都是按她的心愿办的,她于是感到十分满意,躺在床上静静听着。
  
  
  
  喜宴终于结束。客人们都已离去,夜晚来临了。家里静了下来,喜庆的欢闹停止了。阿兰精疲力竭,她感到困乏头晕。她把刚成亲的两个新人叫到身边,说道:“现在我满意了。儿啊,你要照顾你爹和你爷爷。媳妇啊,你要照顾你丈夫,照顾你的公爹和爷爷。你们还要照顾好可怜的傻子。
  
  
  
  至于别人,你们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情。“
  
  
  
  她这话的意思是指荷花,她从来没有同荷花说过话。然后,她好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尽管他们还希望听她讲下去。过了一会,她又一次强打着精神说起话来,但是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不知道他们就在眼前,实际上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把头转来转去,紧闭着眼睛说:“哼,如果说我丑,我还生了儿子。虽然我从前不过是个丫头,但我家里有儿子。”然后她又突然说,“那个人怎么能像我这样,给他做饭并伺候他呢?漂亮不会给男人生养出儿子。”
  
  
  
  她完全忘记了他们就在眼前,躺在那里自言自语。王龙暗示他们离开。然后,他坐到她的身边。她时睡时醒,王龙注视着她。伯很心痛,因为她躺在那里,已经奄奄一息,她发紫的嘴唇向后缩拢,露出了牙齿,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当他看她的时候,她也睁开了眼睛,仿佛他们之间蒙上了一层奇怪的迷雾。她使劲看着他,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仿佛不知道他是谁似的。突然,她的头从她枕着的那只圆形枕头上抛落到一旁,浑身震颤着,然后咽了气。
  
  
  
  阿兰躺在床上,王龙似乎不忍心再去接近她。他把他婶子叫来,在葬礼前给阿兰净身。阿兰净身之后,他还不愿进屋,便叫他婶子、大儿子和儿媳妇将尸体从床上移到他买好的那口大棺材里。为了摆脱痛苦,他自己也忙碌起来,他进城请了人来按风俗将棺材封好,还请来风水先生,让他挑个黄道吉日举行葬礼。风水先生选了个好日子,那是三个月以后的一天。这是风水先生能够找到的第一个吉日。王龙给这人付了钱,然后就到城里的小庙里去了。在和那寺庙的主人讨价还价之后,他为阿兰的棺材租赁了一席之地,棺材可以在那里放置三个月,一直等到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棺材放在家里,王龙看着是不忍心的。
  
  
  
  王龙按对一个死者应该做的一切尽心地操办丧事,他和孩子们为阿兰戴孝,身上一律穿着表示哀悼的白色的服装:他们的鞋子是用白色的粗麻布做的,扎腿的带子也是用白布做成,甚至家中女人的头发上也扎着白色的布条。
  
  
  
  丧事办完之后,王龙再也不忍在阿兰病死的房间里睡觉了。他将东西收拾好,搬到了后院荷花住的房间里。他对大儿子说:“你和你媳妇搬到你母亲住过的房间去吧!她在那里怀胎,在那里生了你,你也在那里生你的儿子吧。”
  
  
  
  两个新人满意地搬了进去。
  
  
  
  仿佛死神既已来到这个家便不肯轻易离去似的,那位老人——王龙的父亲从他看见阿兰的那具僵尸放进棺材起,便一直有些精神错乱。一天晚上,老人躺到床上去睡觉,第二天早上王龙的二女儿起来给爷爷送茶时,发现他仰着脖子躺在那儿,稀疏的胡子直直地向上翘着,已经死了。
  
  
  
  见到这一情景,她哭喊着跑向他的父亲。王龙走进来,发现老人果真死了。他那直挺挺的小身躯显得干燥、冰冷和瘦削,就一棵古松。他已死了好几个小时了,很可能一躺到床上就咽气了。王龙亲自给老人洗净身子,然后轻轻地把他放进给他准备着的那口棺材里,他把棺材盖盖好,然后说:“我们要在同一天埋葬家里的两个死者。我想在高地上挑一个地方,把他们两个都埋在那里。我死了之后,也要埋在那里。”
  
  
  
  他照他所说的做了。他将老人的棺材封好后,将它平放在堂屋里的两条凳子上。棺材要一直放到风水先生选定的那个吉日。在王龙看来,老人死了以后待在家里,心里也会踏实,而他则可以在棺材边守着父亲。王龙对父亲是很孝顺的,但对他的死并不伤心,因为他父亲年事已高,而且多年来早已半死不活了。
  
  
  
  风水先生挑选的黄道吉日,正是在这一年的阳春三月。王龙从道教寺院里请来了道士,道士们穿着黄袍,长发在脑盖上挽了结;他还从佛教寺院里叫来了和尚,和尚们穿着灰色的长袍,剃了光头,光头上有九个圣点。这些和尚道士为这两个死者彻夜敲鼓念经。他们一旦停下来,王龙便往他们手里塞银钱,他们喘口气又念起来,直至天亮。
  
  
  
  他在小山上一棵枣树下的庄稼地里挑了——块好地方做墓地。
  
  
  
  老秦找来人把墓打好,然后又在墓地四周建了土墙。墙里面有足够的空地可以容纳王龙、他的儿子和儿媳们,以及他的孙子辈的一代。尽管这是块高地,适合种小麦,但王龙毫不吝惜,因为这么一来表明,他的一家牢牢地在这块地方扎了根。不论是生是死,他们都歇息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
  
  
  
  和尚道士念完经的第二天便是出殡的日子。王龙穿了一身麻布做的白色孝服,他叔叔,侄子,儿子,儿媳以及女儿也全都穿着像他一样的孝服。他从城里叫来了轿子,因为他若步行到下葬的地方是不合适的,会被人看作是穷人或普通的人。于是他第一次坐到了人们的肩上。他的轿子跟在阿兰的棺材后面,在他父亲棺材后面的是他叔叔的轿子。阿兰生前,荷花从未在她面前露过面,现在阿兰死了,她也乘了一顶小轿。这样,她或许可能在众人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她对丈夫的头一个太太十分尊重的印象。王龙还给他婶子和他婶子的儿子雇了轿子。他甚至给他的傻子姑娘也做了孝服,租了轿子,尽管她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在应该
  
  哭的时候不哭,相反却尖声大笑。
  
  
  
  他们一路上大声哭着来到墓地,雇工们和老秦走在他们后边,全都穿着白色的孝鞋。当王龙站在两座墓旁的时候,阿兰的棺
  
  材也从小庙运到了墓地,但它被搁在一边,得等老人的棺材先下葬。王龙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悲伤变成了严肃和冷漠。他不能像
  
  别人那样哭出声来。他眼里没有眼泪,在他看来,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除了他已经做的,再没有任何事情可做。
  
  
  
  但是墓被填上、土被弄平之后,他默默地把脸转了过去。他打发走轿夫,一个人步行回家。在他沉重的心中,一个奇怪然而十分清晰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并使他感到痛苦:那天阿兰在池塘边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他要是没有拿走她身边的那两颗珍珠就好了。荷花若是再将这两颗珍珠挂在耳垂上,他是不忍心看了。
  
  
  
  他这样悲哀地想着,独自一人往家里走去。他对自己说:“那边,在我那块地里,埋掉了我好端端的前半生。我的半个身子似乎已埋在了那里,如今,我家里的日子要变样了。”“忽然间,他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后,他像个孩子那样用手背擦干了眼泪。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王龙因为忙着操办家里的婚事和丧事,几乎没有想过庄稼的收成会怎样。但是有一天,老秦过来对他说:“现在喜事和丧事都过去了,我得跟你说说地里的事。”
  
  
  
  “那么,说吧尸王龙答道,”这些天来,忙着办理丧事,我几乎忘了我还有土地。“
  
  
  
  王龙说这话的时候,秦一声不吭地等他说完,然后轻声地说:“但求上天保佑吧。今年看来好像要发从未有过的大水。虽然还没到夏天,可水已经在涨了。这时候涨这样的大水太早了一点。”
  
  
  
  王龙断然地说:。
  
  
  
  “我还没有从天上老头儿那儿得到过什么好处,烧香也好,不烧香也好,它总是做缺德的事。咱们还是去看看地吧!”说着他站了起来。
  
  
  
  老秦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论时令怎么坏,他从不敢像王龙那样埋怨苍天。他只是说“老天注定要这样”,然后一声不吭地承受洪水和灾难。但王龙不是这样。他去到地里,到了这块又去那块,他看到的情况和秦说的完全一样。沿护城河和其他水沟的土地,是王龙从黄家大老爷手中买下来的,现在都灌满了水。水是从河底冒起来的。这块土地上原本长势很好的小麦如今出现了病态,叶子开始发黄。
  
  
  
  护城河变成了湖泊,水沟成了河流。水势很急,泛着浪花,打着旋涡。即使傻子也看得出来,等到夏雨一来,这年非发大水不可。大人小孩将要再次挨饿。王龙在他的地里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老秦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他们在一起估量着哪些地可以种稻子,哪些地在插秧前就会被大水淹没。看看这些水已经涨得齐岸的水沟,王龙咒骂道:“天上那个老头儿多么幸灾乐祸!它往下看着人们淹死饿死,这个该死的家伙就高兴了。”
  
  
  
  他说这话时非常生气,声音又大,老秦害怕地战抖着说:“就算这样,它比我们任何人可都有力量啊。快别这么说了,东家。”
  
  
  
  但现在王龙富了,他不在乎,他喜欢怎样发火就怎样发火。想着水就要淹了他的土地和长得好好的庄稼,他一边往家走一边
  
  咒骂。
  
  
  
  随后一切都像王龙说的那样发生了。北边的大河冲破了堤岸,最远处的堤岸首先遭到破坏。人们看到发生的这一切,立即都行动起来。他们四处奔波,为修复堤岸筹集资金。每个人都慷慨解囊,因为防止河水泛滥符合大家的利益。人们把募捐到的钱都交托给刚上任的县官。这个县官原先很穷,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是由于他父亲的斡旋才弄到这个官职的。他父亲为了替他谋得这个官衔,花掉了所有的积蓄,并且借了债,为的是全家人能在这里发财。当河水再次冲破堤岸的时候,人们嚎叫着拥入这位县官的家门。县官因为没能实践修复堤岸的诺言,便躲了起来。他们家把钱都花用完了,包括人们募捐到的那三千块大
  
  洋。老百姓冲进他家,喊叫着,要求用他的生命赔偿他的行动的过失。当他看到自己会被人打死时,便跑了出来,跳河自尽了。这样,人们的怒气才算平息了下来。
  
  
  
  但是,钱没有了。于是河水冲破了另一座堤岸,接着,又是另外一座。一直冲得那地方的人谁也不知道原来的河堤在什么地方。河水暴涨,它像大海一样翻滚着,淹没了周围的良田,小麦和稻秧都已沉入水底。
  
  
  
  一座座村庄变成了孤岛。人们眼睁睁看着洪水高涨。洪水涨到离家门口两英尺远的时候,人们把桌子和床绑在一起,然后把门板放在上面当筏子。他们尽量将衣服和被褥、女人和孩子们放在这些筏子上。大水涨进了这些土坯房子,土墙泡软了,房子就塌了下来。土房子变成了泥水,好像它们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接着,地上的洪水又好像引来了天上的雨水,雨一天接一天地下起来。
  
  
  
  王龙坐在家门口,望着远处的洪水;因为他的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上,洪水离他家还很远。但他看着洪水淹没了他的田地。他望着,担心洪水会冲垮那两座新墓。但是没有,那些泛着泥浆的洪水只是贪婪地舐着新坟罢了。
  
  
  
  那一年颗粒无收,到处都有人死亡、挨饿。人们因为又遇上了荒年而愤恨抱怨。有些人去了南方,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加入了乡下四处蜂起的盗伙。这些人甚至打算围攻城镇,镇上的人只得关闭城墙上所有的大门,只留下一个叫“西水门”的小门
  
  供人出入。
  
  
  
  那个小门有当兵的把守,夜间同样要上锁。有些人逃荒去了南方,在那儿打工或乞讨,就像王龙和他的父亲、妻子、孩子当年做过的那样。也有一些像老秦那样年老体弱,胆小怕事,且又无儿无女的人留了下来。他们吃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找到的野草和树叶,但还是有好多人死在地上或水里。
  
  
  
  这时王龙已看出,这块土地上要出现他从未见过的灾荒了,因为眼下已到了种冬小麦的时候,水却依然不退,这就意味着第二年也不会有什么收成。因此,他把家里照管得很好,对于钱和粮的使用也非常仔细。他时常和杜鹃顶嘴,因为长久以来,她总是要天天进城去买肉,现在他心里暗暗高兴,因为遭水淹,洪水阻断了进城的路,荷花自然再也不能进城逛市场了。不得到他的同意,船只也不准放行。老秦听王龙的话,不愿听杜鹃的,因为她的嘴巴太厉害。
  
  
  
  冬天来了,王龙下令,不经他的同意,家里什么东西也不准买不准卖。他精打细算。每天,他把一天所需要的粮食称给儿媳妇。
  
  
  
  雇工们所需要的东西,他都让老秦去掌管。然而,当冬天来临,水面结冰的时候,他对养着那些无事可干的雇工心痛万分,于是他让那些雇工们到南方去乞讨或打短工,等来年春天再回来。但是王龙偷偷地给荷花送糖、送油,因为她过不惯这种艰苦的日子。在新年里,他们全家甚至也只吃了从湖里捕到的一条鱼,宰了一头自己养的猪。
  
  
  
  王龙并不像他所装出来的那么窘迫。他家里还有一些银子藏在儿子和儿媳妇睡觉的那间房子的墙缝里,但小两口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有些银子和金子埋到了靠近他那块庄稼地的湖底里,还有的埋到竹林里去了。他还有些去年收下但还没有卖掉的粮食。总之,他家里丝毫不会有挨饿的危险。
  
  
  
  然而,他的周围都是挨饿的人群。他还记得那一次他经过大户人家的门口时那些挨饿的人哭喊的情景。他知道有不少的人恨他,因为他家中仍然有吃的东西。因此他总是闩着大门,不让他不认识的人进来。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要不是有他叔叔在,在这盗贼蜂起、无法无天的时代,即使关门也无济于事。他知道,要不是凭借他叔叔的力量,他家里的粮食、钱财和女人都会遭到抢劫和掠夺。因此,王龙对他的叔叔、婶子以及他们的儿子彬彬有礼,把他们当做家里的座上客,喝茶先给他们端,吃饭时则让他们先伸筷。
  
  
  
  王龙惧怕他们,这一点王龙叔叔一家看得十分清楚。他们越来越自觉高人一等,要这要那,抱怨吃不好喝不好。特别是他婶母,总是牢骚满腹,她留恋过去在后院吃过的那些佳肴。她对她的丈夫诉苦,他们一家三人则对王龙抱怨。
  
  
  
  王龙看到,他叔叔年纪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懒,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要是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恐怕不会有这么多怨天尤人的事。
  
  
  
  但是那个青年,他叔叔的儿子,还有他的老婆却在当中挑唆。一天,王龙正站在大门口,便听到那两个正怂恿那老头子:
  
  “喂,他有钱有粮食,咱们向他要些银子吧尸那个女的说,”我们现在应该是最有威望的时候了。他很清楚,你要不是他的叔叔,
  
  要不是他父亲的兄弟,他就会被抢,被绑架,他的家庭就会一贫如洗。要知道,你是‘红胡子’中的老二啊。“
  
  
  
  王龙站在那里,偷偷地听着,肺都气炸了。但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心里盘算着对付这一家三口的办法。但是,他想不出任何法子来。因此,第二天他叔叔对他说:“喂,我的好侄子,给我些银钱吧,我要买烟袋和烟丝。你婶子穿得破破烂烂,也要添置一件新上衣。”他从腰包里掏出五块大洋给了这老人,什么话也没说,但牙齿却咬得格格作响。对于王龙来说,即使在过去银钱极其短缺的情况下,他在支付时也没有像这一次那么勉强。
  
  
  
  没过两天,他叔叔又来找他要钱了。王龙终于忍不住叫了起“嘿,你想让我们都饿死吗?”
  
  
  
  他叔叔大笑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有人在替你挡风遮雨呢。你没看见有人比你还穷,却在烧塌了的房梁上上吊自尽了吗?”
  
  
  
  王龙听到这话,气得浑身直冒冷汗。他又一声不吭地掏出了银钱。就这样,尽管家里断了肉,他叔叔一家三口却必须有肉吃。王龙本人几乎戒了烟,他叔叔的烟斗里却总是青烟袅袅。
  
  
  
  王龙的大儿子沉湎于新婚的欢乐之中,对于眼前发生的事置若罔闻。他所嫉恨的是他那堂叔对他媳妇投来的贪婪的目光,现在他们俩已不再是朋友而变成了仇敌。王龙的大儿子几乎不让他媳妇离开房间,要出去得等到他那堂叔父子在傍晚走出家门以后,而白天必须待在屋里。当他看出那一家三口对父亲为所欲为的时候,他生起气来,因为他是火暴子性子。他说:“喂,如果你对那三只老虎比对待你自己的儿子、儿媳——也就是你孙子的妈妈还要好,便成了怪事。那我们最好还是到别处去建我们的家庭。”
  
  
  
  王龙直截了当地讲出了他对谁都没有讲过的话:“我恨透了这三个人。有办法的话我恨不得把他们除掉。但是你叔爷爷是一群盗匪的头目。如果我们养他,满足他,我们就平安无事。你们任何人都不能对他们有气愤的表示。”
  
  
  
  听到这话,大儿子的眼睛快要瞪出来了。他思索了一会以后,火气更大了。他说:。“这么办好吗?晚上咱们全部把他们推到水里去。老秦推那个女人,她又胖又软又不中用。你推那个堂叔,这小子总是瞅我媳妇,我恨透了他。你推那个土匪头子。”
  
  
  
  王龙是不敢杀人的,虽然他气得宁肯宰掉他叔叔也不愿宰掉他那条牛,但是若当真要干却又不敢动手。他说:“不行。即使我能把他推到水里,也不能那么干。如果让别的盗匪听说了,我们怎么办?他活着,我们安全。他死了,我们就要和其他人一样,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遭到伤害。”
  
  
  
  两人都不做声了,各人都绞尽脑汁想着办法。年轻人想通了,父亲是对的,死太便宜了他们。必须想另外的办法。王龙终于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有什么办法将他们稳在这里,不伤害别人,不要这要那,那该多好!可是没有这样的魔法啊]
  
  ”
  
  
  
  这时,年轻人猛击了一下手掌,叫道:“有啦!你已经告诉了我办法,咱给他们买鸦片吸,越多越好。
  
  
  
  叫他们像富人一样吸个够。我表面上要和堂叔和好。我要把他引诱到城里的茶馆里,那里可以吸鸦片。我们也要给我叔爷爷和叔奶奶买鸦片吸。“
  
  
  
  但王龙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着,他有点犹豫。
  
  
  
  “那要花好多钱广他慢腾腾地说,”鸦片和玉石一样值钱哩。“
  
  
  
  “但是,我们就这么让他们坐吃山空?再说,除了他们的蛮横,我还得忍受那小子对我媳妇的贪欲,这些代价要比玉石的花费更大。”大儿子争辩说。
  
  
  
  王龙没有马上表示同意。事情没那么容易,那要花费好长一袋子银钱。
  
  
  
  要是一切都平平安安的,就很难说下面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也许什么都会像往常一样,直到洪水开始消退。
  
  
  
  事情是这样的。王龙叔叔的儿子老是盯着王龙的第二个女儿。
  
  
  
  二女儿长得楚楚动人,看上去像王龙做学徒工的二儿子,只是更加小巧,身材更加轻盈。但她没有她兄弟那样的黄皮肤,她的皮肤洁白、细腻,像盛开的杏仁花。她有小小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还裹了小脚。
  
  
  
  一天晚上,当她从厨房走出来,独自穿过庭院的时候,她的堂叔把她拦住了。他狠劲把她搂住,用手去摸她的胸部,她惊叫着挣扎出来。王龙从屋里跑出来,照准那男的头便打。那男的像一条偷吃了肉的狗,就是不肯把肉扔掉。王龙不得不把他女儿拽开。接着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只是闹着玩的。一个人能跟他的侄女胡来吗?”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发出贪婪的凶光。王龙嘴里咕噜着将女儿拉走,把她送到她自己的房间里。
  
  
  
  当天晚上,王龙便把这事跟儿子讲了。年轻人显得很严肃,说:“我们必须把这妮子送到城里的亲家去,即使刘先生说年景不好,不能结婚,我们也要把她送过去。家里有这么一条色狼,等她失去贞洁就不好办了。”
  
  
  
  王龙照着去做,第二天他便进城来到了那位商人的家里。
  
  
  
  “我女儿十三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可以成亲了。”
  
  
  
  刘先生吞吞吐吐地说:“今年赚钱不多,还不能成立一个新家。”
  
  
  
  王龙羞愧地说:“家里我叔叔有个儿子,他是一条色狼。”他没有再讲下去,只是说:“我不想再照看这妮子了。她妈死了,她又长得漂亮。我们家庭很大,杂七杂八的人很。多,我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她终归要成为你家的人,你同意的话,就让他们成亲吧!”
  
  
  
  那商人是个宽厚善良的人,于是他回答道:“好吧,如果这样,那就让妮子过来吧。我会告诉孩子他妈。妮子过来之后,就和她婆婆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问题。等来年秋收之后,就让他们成亲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王龙十分满意。他离开了刘家。
  
  
  
  在他回城门的路上(老秦正撑着船在城门口等他),他路过一家卖烟草和鸦片的店铺。他走进去,为自己买了一点烟丝,晚
  
  上好抽水烟袋。店铺的伙计称烟丝的时候,他含含糊糊地问道:“你们有鸦片的话,怎么卖?”
  
  
  
  那伙计说:“在柜台上卖鸦片是犯法的,我们不卖。如果你真的要买,手里有银子,在后面的房子里可以给你称。一盎司一块大洋。”
  
  
  
  王龙对他要做的事不敢往下想。他只是很快地说“我要买三盎司。”
  
  
  
  送走了二女儿,王龙去掉了一块心病。一天,他对他的叔叔说:“因为你是我父亲的兄弟,我给你买了些好烟丝。”
  
  
  
  他打开盛着鸦片的小罐,那东西挺粘,闻起来甜丝丝的。王龙的叔叔把那罐子拿过去闻了闻,然后咯咯大笑起来,他高兴地说:“好,这玩意我已经吸过一些,但过去不经常吸。这玩意太贵,但我很喜欢。”
  
  
  
  王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答道:“这一点是过去为我父亲买的。他年纪大了,夜里不能入睡。今天我发现他一直未用过,我就想,‘我父亲的兄弟还在,为什么他不能享用一下呢?’拿去吧,高兴时或是身上发痛时可以抽一些。”
  
  
  
  王龙的叔叔贪婪地把鸦片接了过去,那东西闻上去甜滋滋的,而且是一种只有富人才能享用的玩意儿。他拿走鸦片后,买了一杆烟枪,便整天躺在床上抽起鸦片来。王龙让人买来一些烟斗,四处放着,装做自己也吸鸦片的样子。但他只是把烟斗拿到房间里,并不抽。他借口那东西太贵,不让家里的两个儿子还有杜鹃去动那些鸦片,一边却怂恿他叔叔、他婶母,还有他叔叔的儿子抽鸦片。前院后院一时充溢着甜丝丝的烟味。对于银钱,王龙一点儿也不吝惜。
  
  
  
  因为银钱给他带来了安定。
  
  
  
  冬天终于慢慢地过去,水也开始退了,于是王龙得以到他的田里去走走。有一天大儿子正好跟着他,得意地对他说:爹,家里又要添一张嘴了,你要有孙子了。“
  
  
  
  听了这话,王龙转过身笑了,他搓着两只手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又笑了一阵,然后他找到老秦,让他到城里去买些鱼肉和好吃的东西。他让人把这些东西送进去给他的儿媳妇,捎话说:“吃吧,吃了好让我孙子的身体强壮些。”
  
  
  
  整个春天,王龙都想着他要有一个孙子的事,这对他是一种安慰。当他干其他活儿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小孙子,当他遇到麻烦时,他又会想起他。孙子是他心头的安慰。
  
  
  
  随着春天转入夏天,逃避水灾的人们又都回来了。一个个,一群群,在严冬里精疲力竭,但对于能够回来感到非常高兴,虽然他们原来有房子的地方,除了被水淹过的地上残留的黄泥浆外一无所有。但房子可以用这种黄泥浆重新建造,还可以买来席子铺房顶。许多人来向王龙借钱。他看到人们那么急需用钱,便以很高的利息借钱给他们。他总是说,有土地便有一种安全感。人们用借的钱在洪水过后变得十分肥沃的土地上播种。当他们需要耕牛、种子和犁而借不到更多的钱时,有些人便把自己的一部分土地卖掉,这样可有钱耕种剩下的土地。王龙从他们手里买了许多土地,他们的卖价很低,因为他们急需要钱用。
  
  
  
  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卖地。他们没钱买种子、耕牛和犁时,他们便卖掉自己的女儿。有些人到王龙这里来,希望他能买他们的女儿,因为人们都说他有钱有势,心肠也好。
  
  
  
  王龙想到家里快生孩子了,而且别的儿子结婚后还会再生孩子,所以他就买了五个丫头。有两个女孩十二岁左右,没缠脚,身体很壮。另外两个年轻点的要干所有的杂务,伺候他们全家,还有一个要伺候荷花。杜鹃年纪已经大了,二女儿又走了,没有入干家务。
  
  
  
  王龙是在一天里买下这五个丫头的,因为他已经相当富了,他完全能够立即办好他决定要办的事情。
  
  
  
  过了许久,有一天,一个人领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想卖给王龙。最初,王龙说不想买,因那姑娘身材娇小,身体又弱。而荷花却看中了这个姑娘,她不高兴地说:“我想要这一个,她长得这么漂亮。那一个长得粗手大脚,身上又有股膻气,我不喜欢。”
  
  
  
  王龙打量了一下那女孩,看到那女孩有一双显露出惊恐的美丽的眼睛和一副瘦得可怜的身躯,于是,他一方面是为了迁就荷花,另一方面也想看看姑娘能否养得胖起来,就说:“好吧,如果你喜欢,那就留下吧!”
  
  
  
  因此,他花了二十块大洋把那女孩买了下来。她住在后院,睡在荷花的床前。
  
  
  
  在王龙看来,现在家里可以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了。水退了,夏天来了,又到了该种田的时候。于是王龙便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察看着每一块土地。他和老秦讨论每一块地的土质,商量根据土质怎样变换所种的庄稼。不论到哪里,他都把三儿子带上,因为三儿子在他之后要继续他在田地上的事业,带着他可以让他多长点见识。
  
  
  
  但是王龙对于这孩子怎么在听别人说话,甚至究竟是不是在听根本不加注意。实际上,这孩子老是低着头走路,并带着一脸不高兴的神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王龙只知道他默默地跟在身后,却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一切安排好之后,王龙满意地往家里走去,心里想:“我不年轻了,我不需要亲手操作了。我地里有人,还有儿子,家里也很安宁。”
  
  
  
  然而他回到家里时,家里却并不安宁。虽然他给儿子娶了媳妇,买了好几个丫头伺候大家,虽然他给叔叔和婶子买了足够的
  
  鸦片让他们整天享受,可是家里还是不得安宁。原因还是他的大儿子和他叔叔的儿子。
  
  
  
  看来,王龙的大儿子对他的堂叔依然耿耿于怀,总是怀疑他堂叔怀有不良的企图。小的时候,他便亲眼看到他堂叔的种种恶劣行为。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只要他的堂叔不去茶馆,王龙的大儿子是不愿离开家一人去茶馆的,而且只有看到他堂叔走了之后,他才离开。他怀疑这个恶人对那些丫头们企图不良,甚至对后院的荷花也心术不正,尽管这种怀疑并没有什么根据。因为荷花一天天发胖,一天天变老,除了饭菜和美酒外,她什么都不在意了。若是哪一个男人走近她,她甚至已经懒得瞧他一眼。对于王龙因年事渐高而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也感到高兴。
  
  
  
  当王龙和他最小的儿子从地里回到家中时,他的大儿子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堂叔那个家伙,他粗野无礼,吊儿郎当地东晃西荡,敞着怀,眼睛老盯着家里的丫头。”他没有敢再说他想说的,“他甚至敢于到后院打你自己女人的主意。”因为他还记得,自己也曾对他父亲的这个女人产生过欲望。现在,看到她又老又胖的模样,他不相信他曾经干过那样的事情。他深深地感到羞愧。他也不想让父亲回忆起这件事,所以他只是提到丫头。
  
  
  
  王龙从地里回来时显得兴致勃勃,因为洪水已经从地里退了,空气干燥温暖,还因为他的三儿子一直跟着他。眼下家里产生的新纠纷使他十分生气,他回答说:“你总是想着这件事。太愚蠢了。你对你老婆越来越溺爱了,这不成体统。人生在世,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只想着父母为他娶的老婆。一个人对他的老婆过于溺爱,太不像话,老婆毕竟不是妓女。”
  
  
  
  年轻人对他父亲的责难十分生气。他最怕有人说他不明事理,就像他是个普通的、毫无知识的人似的。他很快地回嘴说:
  
  “这不是为了我老婆,是因为在我父亲的家里,这种事情不成体统。”
  
  
  
  王龙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生着气,仔细地想着,然后说:“难道我家里男女之间的麻烦永远没个完吗?我就要老了。我的血不那么热了,而且不再有什么欲望。我想过得安静一些。难道我得永远忍受儿子们的欲望和嫉妒吗?”他沉默了一会又喊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办?”
  
  
  
  年轻人忍着性子等他父亲发完脾气,他有话要说。当王龙喊着“你要我怎么办”的时候,他明白说话的时机到了。年轻人从容不迫地答道:“我希望我们能离开这个家到城里去住。我们继续像农民一样住在乡下是不合适的。我们可以离开,把叔祖父、叔祖母和堂叔留在这里,我们可以住在城里面。”
  
  
  
  听了儿子这番话,王龙苦笑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年轻人的主意,好像它根本不值得考虑。
  
  
  
  “这是我的家,”他说,一边在桌旁坐下,从桌上拉过他的烟袋,“你可以住也可以不住,随你的便。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地。要不是有地,我们也会像别人那样饿死,你也不会像识字先生那样穿着好衣服走来走去。正是这些好地才使你比一个农夫的孩子强些!”
  
  
  
  王龙站起身来,在堂屋里咚咚地走来走去。他动作粗野,还在地上唾了一口唾沫,举止俨然像一个农夫。王龙虽然一方面对儿子的漂亮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又对他的漂亮十分蔑视。尽管他这样想,他还是暗暗地为儿子感到骄傲。因为,凡是见到过他这儿子的人,谁都不会料想到,他是属于将要同土地脱离的一代人。
  
  
  
  但他的儿子并不肯罢休,他跟在父亲的后面说:“城里有黄家大院的老房子。虽然前院住满了普通的人,可是后院却锁着没有人住。我们可以把它租下来,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你和小弟弟住进来,还可以经常到地里去,而我就不会让堂叔这条狗气我了。”他劝说着父亲,眼里充满了泪花,即使泪水淌到腮上也不去擦掉。他又说:“我想做一个好儿子,不赌博,不抽鸦片,对你给我娶的媳妇也满意,我很少向你提什么要求。”是否仅仅是眼泪使王龙受了触动,王龙不清楚,但是当儿子说到黄家大院时,;王龙确实对儿子的话动了心。
  
  
  
  王龙从来没有忘记,他曾经弯着身子走进那家大院,曾经羞愧地站在住在那里的人面前,甚至连看门的人他也害怕。这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耻辱。他活到现在一直觉得在人们眼里,他比住在城里的人要低下一些,对此他愤愤不平。因此,当他儿子说“我们可以住进那家大院”时,那情景就立刻跳进他的脑海,好像他真的看见那院子就在眼前,“我可以坐在老太太坐过的那个位子上,在那个地方,他们曾让我像奴隶一样站着。现在我可以坐在那里,我也可以把别人叫到我的面前。”他想着这种情景,心里暗暗地说:“如果我想做的话就可以做到。”
  
  
  
  他琢磨着这个想法,默默地坐着,并不回答儿子。他往他的烟袋里装上烟叶,点着,抽着烟,心想如果他愿意,他能够做些什么。
  
  
  
  所以,倒不是因为他儿子或是他叔叔的儿子在使他设想是否可以住进黄家大院,而是那地方对他来说永远是大户人家的象征。
  
  
  
  因此,虽然他最初没有表示说他愿意去,或是说此一去会使家庭发生重大的变化,但打那以后,他比任何时候更讨厌他叔叔的儿子的懒惰。他密切地注视着这个人,而这个人总是在到处浪荡,他的确用眼盯着那些丫头。王龙说道:“我不能和这条贪婪的狗一起住在家里。”
  
  
  
  他看了下他的叔叔。由于吸鸦片,他叔叔已越来越瘦,皮肤越来越黄。他的腰弯了,人显得苍老,咳嗽时还吐血。他看了下婶子,她也已变得像一棵黄芽菜。她对那杆鸦片烟枪爱不释手,十分满意。他们不再找王龙的麻烦,鸦片已经完成了王龙原先的计划。
  
  
  
  剩下的还是他叔叔的儿子。这个人依然光棍一条,像野兽那么贪婪。鸦片并没有像征服他的父母那样将他征服,使他彻底摆脱他的色情梦。王龙不想让他在这个家里结婚,怕他传宗接代,因为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就够王龙一家对付的了。因为既没有必要又没有人催他,他一点活也不干,但他夜间却常常外出活动。现在,他外出活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因为人们都回到地里干活,村上镇上也都恢复了秩序。盗匪也撤到东北方向的深山里去了。这个人没有跟盗匪一块走,情愿叫王龙养着他。这样,他便成了这个家庭中的肉中刺。他悠悠荡荡,整天闲聊,发懒,打哈欠。他甚至在中午也半裸着身子。
  
  
  
  因此,有一天王龙到城里去看他在粮行的二儿子时,对他说:“啊,二小子,你哥哥想让我们搬到城里来。如果能租到一部分黄家的房子,我们就搬到那个大院里,你说这事怎么样?”
  
  
  
  二儿子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跟店里的其他伙计一样,变得圆滑而干练。他身材仍然不够高大,皮肤黄黄的,但眼睛锐利有神。他圆滑地答道:“这可是件绝好的事情。这对我也合适,因为我可以在那里结婚,让我妻子也住在那里。我们大家都可以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对于二儿子的婚事,王龙什么都还没有准备过,因为这孩子是个冷静的青年,身上还看不出任何青春冲动的迹象,再说王龙又有许多其他的麻烦事。王龙知道自己没有像他应该做的那样来操心二儿子的婚事,所以他带有些歉意地说:“我早就自己盘算着该给你成家了,可是因为这事那事的,我一直没有工夫,再说上次闹灾荒也不便安排宴席……不过现在人们又可以摆宴席了,这事一定要办的。”
  
  
  
  他心里暗暗地想着从哪里可以找个姑娘。二儿子说道:“咳,这么说我要成家了。这是正事。该结婚的时候,结婚比把银钱花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强得多。一个男人就应该有儿子。可是别给我找一个城里人家的闺女,就像我哥哥那样,因为这种女的老是会说她在娘家怎么怎么样,老是让我花钱,而这会使我生气的。”
  
  
  
  王龙听到这番话大为惊讶,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大儿媳妇曾这样说话。他只是看到她的行为非常得体,相貌端端正正。但是在他看来,二儿子的话讲得在理。儿子很精明,知道省钱,对此他很高兴。这个儿子他确实了解得很少,因为和他大儿子强壮的体魄相比,他长得很瘦弱,除了他爱哭的性格外,不管是小孩子的时候,还是现在长大成人,几乎无人去注意他。因此,他到粮行之后,王龙便渐渐把他淡忘了。不过若有人间王龙有几个儿子时,他会回答,“哦,我有三个儿子!”
  
  
  
  现在王龙看着这个青年,他的二小子。他看见他光滑的头发抹了油显得平平整整;他看见他那件小号的灰绸子长衫干干净净;他还看见他的利索的动作,眼睛坚定而深邃,于是他惊异地想道:“这也是我的儿子尸然而他却高声说:”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这时年轻人好像已经把事情盘算好了似的,从容而坚定地答道:“我要从农村找一个姑娘,找一个有土地的好人家的姑娘,一个没有穷亲戚的姑娘。她能有许多东西做陪嫁。她看上去不用十分漂亮,当然也不能难看,但一定要做饭做得好。这样即使厨房里有用人,她也可以管住她们。如果她要买米,米要够分量,但也不能多出一把米。如果她要买布,布要剪得正好,做衣服剩下的布不能超过巴掌那么大。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姑娘。”
  
  
  
  王龙听到这话后更是感到惊讶。对这个年轻人他可真是不了解!这种秉性与他年轻时大不一样,与他大儿子也截然不同。然而,他佩服这个年轻人的远见,于是他笑哈哈地说:“好啊,我会给你找个这样的姑娘!老秦会到各个村里去找的。”
  
  
  
  他走开了,仍然呵呵地笑着。他穿过大街,走到黄家大院。他在蹲在门口的石狮子中间犹豫了一下。然后,由于没人拦他,他便走了进去。前院还像他来找那个妓女时的样子,那时他怕那个妓女将他的儿子勾引坏了。树上挂着洗晒的衣服,女人们随地坐着,一边聊天,一边用长针纳着鞋底。孩子们光着屁股在院子的土堆上爬来滚去。整个院子充满了平民百姓的气氛。这些人在大户家的人走了以后,拥进了这个大户人家的院子。他看了看那妓女住过的那间房子,房门半掩着,已经换了主人。王龙为此感到高兴,便继续往前走。
  
  
  
  从前,大户人家在的时候,王龙和这些平民百姓一样,对大户人家丈恨又怕。但现在他有了土地,有了安全地藏着的银钱,他瞧不起这些到处挤在一起的人了。他心里想,这些人太脏了。他在这些人中间穿过的时候,把鼻子皱起来,屏住了呼吸,怕闻到周围的臭气。他瞧不起他们,讨厌他们,仿佛他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大户人家的主人。
  
  
  
  他穿过几层院子往里走,他并不是决定要干什么事,而是完全出于好奇心。在一个锁着的大门旁边,他发现一个半睡着的老妪。
  
  
  
  他看出这就是从前那个看门人的麻脸老婆。这使他大吃一惊,他记得她曾经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现在竟面容憔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她嘴里的牙齿七歪八倒,满是黄斑。看着她这副模样,他刹那间觉得,从他年轻时抱着第一个儿子上这儿来到现在,那些多事的岁月过去得多么快啊!王龙有生来第一次感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
  
  
  
  他用相当悲伤的口气对那个老婆子说“醒醒,开开门让我进去。”
  
  
  
  那老婆子开始眨巴眼睛,舐着她干裂的嘴唇,说:“除非你打算把整个后院都租下来,要不我不开门。”
  
  
  
  王龙突然说道:“那好,如果这地方合我的意,我就租下来。”
  
  
  
  但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他跟着她走进去,而那里的路他记得清清楚楚。先是幽静的院子。那边是他放过篮子的小屋,这边是大红漆柱子撑着的长走廊。他跟着她走进那间大厅,他的思想立刻就回到了从前的岁月,他想起他曾经站在那里等着娶这家的一个丫头。他看见了那个雕工精美的大椅子,老太太曾经坐在上面,瘦小的身体裹着绸缎衣服。
  
  
  
  由于某种奇怪念头的驱使,他走上前去,坐在了老太太曾经坐过的地方。从这个高高的椅子上,他俯视着老婆子的面孔;而她则默默地等着,看着他准备做些什么。这时,他多少天来一直渴望而不甚理解的某种满足充溢在他的心头,他用手拍拍桌子,突然说“我准备要这所房子”给二小子找到定亲的姑娘以后我就来,在事情办成之前,我最好留在老秦住的地方。“
  
  
  
  于是,二儿子不再继续催促了。
  
  
  
  后来,除了王龙、小儿子和傻女儿之外,住在家里的还有王龙的叔叔、婶子、堂弟和那些雇工们。他叔叔一家搬进了后院荷花曾经住过的房子,把那儿的房子当成了自己的。对此,王龙一点儿也不感到心疼。他心里很明白,他叔叔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这老东西一死,王龙的义务便尽完了。要是他的堂弟不听话,王龙就把他赶出家门,到时候别人也不会说王龙的坏话。老秦和那些雇工搬到了前院去住。王龙和他的小儿子、傻女儿住在堂屋里,他雇了一个身体健壮的女人来伺候他们。
  
  
  
  王龙睡觉休息,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家里已平安无事,他也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家里没有人打搅他,他三儿子寡言少语,不给他招惹任何麻烦。王龙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小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不爱讲话的孩子。
  
  
  
  但是,王龙终于打起精神,叫老秦去给他二儿子找一个姑娘。
  
  
  
  老秦现在已经又老又弱,就像一根干草,但他仍然有着老狗那样的忠诚。王龙不再让他拿锄锄地或跟在牛屁股后面耕地了。然而,他还有用,因为他能监督别人干活,在称粮食的时候,他也能站在旁边过称。他听到王龙叫他办那件事时,他便洗了洗,穿上了他最好的那件蓝布大衫。他走了几个村子,看了好多姑娘,最后他回来说:“要是我还年轻,我真愿意挑一个这样的媳妇给我自己,而不给你儿子,三个村庄以外的那个村里有个闺女——是个又好又结实又细心的姑娘,唯一不太理想的地方是她老爱笑。她爹很愿意让他闺女跟你家成亲。他家里有地,嫁妆很多。可是我说要等你拿个主意后才能给他个准信儿。”
  
  
  
  王龙觉得这门亲事相当不错。他急于把这件事办完,所以就答应了。当婚帖送来时,他画了押。他卸下了一副重担,说:“现在只剩下三儿子了,我就要办完所有孩子的婚事。我很高兴不久就不用再操心了。”
  
  
  
  这事定了下来,并选好了成亲的日子。于是他便又在太阳底下休息睡觉,就像他父亲以前所做的那样。
  
  
  
  王龙想,老秦年龄越来越大,体力越来越弱,而他自己由于饱食终日和年龄的原因,也越来越萎靡不振,总是昏昏欲睡,他的小儿子年龄又太轻,挑不起任何重担,因此,最好能将离家远的一些土地租给村子里其他人去种。于是王龙这样做了。附近村子里的许多人也都来租王龙的土地,变成了他的佃户。他们之间订立了租地条件:收成的一半归王龙,因为他是土地的主人;另
  
  一半归佃户,因为他们付出了劳动。另外,还有双方必须遵循的其他条件:王龙要提供肥料、豆饼和芝麻经过榨油之后剩下的油渣;佃户们要储存一些农作物供王龙一家享用。
  
  
  
  因为家里的农活不再像过去那样靠王龙一人去安排,他便时常进城住在他让家人为他准备好的那个院子里。天亮之后,他便穿过城门,回到他自己的土地上来。他闻到田野的芳香,,一看到自己的土地,便感到心旷神怡。
  
  
  
  接着,好像众神突然开恩,准备让他安度晚年似的,他叔叔的儿子,由于家里除了一个雇工的老婆再无其他女人而感到心神不安。他听说北方发生了战争,便对王龙说:“听说北边在打仗,我要去当兵打仗,干点事,长长见识。你给我些银钱,我好添置些衣服和被褥,还要买一只外国的电筒挂在肩上!”
  
  
  
  王龙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他却把欢喜巧妙地藏在心底,说:“可你是我叔叔的独生儿子,你下面没有接续他这股香火的人了。如果你要去打仗,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王龙的堂弟哈哈大笑起来,说:“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不会呆在生命有危险的地方。要是开起火来,我就溜走,一直等到仗打完。我只是图个新鲜,想出去逛逛,看看其他地方,不然我老了就办不到了。”
  
  
  
  王龙痛痛快快地把银钱给他,这一次,他痛快地把银钱直接塞进他堂弟的手心里。他心里琢磨:“如果他喜欢打仗,我家里就不会再有这个尽惹麻烦的孽障了。这个国家总是会有地方在打仗的。”接着,他又想到,“如果我的好运气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被打死。因为打仗的时候常常有些人要死的。”
  
  
  
  这时他非常高兴,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她婶子听说儿子要走,哭了起来,他便安慰了她一番。他又给了她一些鸦片,为她把烟枪点上,对她说:“他在军队里肯定能当上大官,他会给我们全家都带来荣耀的。”
  
  
  
  家里终于安宁了,除了那两个昏昏欲睡的老东西,就是他自己。在城里的家中,王龙的小孙子快要出生了。
  
  
  
  因为小孙子出生的时刻一天天逼近,王龙在城里的家中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常常在院子里逛来逛去,默默地想着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着某种神奇感:从前黄家大户住的院子,现在却让他、他的妻子、儿子和儿媳妇们住了。而且他的儿子就要添一个属于第三代的孩子了。
  
  
  
  他心里充满着喜悦。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他买不起的贵重东西。他给家里买来了成匹的绸缎,因为那些雕花椅子和那些用南方黑木做的雕花桌子罩着粗布套子看着实在刺眼。他还为那些丫头们买来了成匹的深蓝色棉布,这样她们就不必再穿那些破破烂烂的外套了。他儿子在城里结交的那些朋友来到这个大院,见到了这一切,为此他很有点得意。
  
  
  
  王龙从前吃白面烙饼卷大葱就非常满意,但现在却一心想吃美味佳肴。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且也不再动手干活。他对饭菜越来越讲究,他品尝冬笋、虾仁、南方的鱼、北方海里的蛤蜊和鸽子蛋等等,这些都是富人用来增加食欲的食品。他的儿子和
  
  荷花自然也一起吃。杜鹃看到买来的这些佳肴,笑着说:“真和从前我在这个大院住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我老了,皮肉干瘪了,年纪大的老爷也不喜欢我了。”
  
  
  
  她说着,偷偷地看了王龙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王龙装作没有听见她那调情的挑逗话,但是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她把他比做“老爷”了。
  
  
  
  他就这样养尊处优地过着日子,家里人起床时他就起床,家里入睡觉时他便睡觉,他在等候他的孙子的降生。一天早晨,他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他走进大儿子的院子,大儿子迎上来,对他说:“已经到时候了,可是杜鹃说还要拖好长时间,因为我女人的骨盆狭小,生起来很难。”
  
  
  
  于是王龙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下来听那喊叫的声音。多年来,他第一次害怕起来,他想求神明来保护。他起身到卖香烛的铺子里买了香烛,然后来到城里的小庙。镶着金边的神龛里蹲着一尊菩萨。他请来一个懒洋洋的和尚,给了钱,请和尚将香烛插在菩萨面前,说道:“我,一个男人来烧香,是违反天意的。可是我的第一个孙子就要出生了。孩子他妈已经受着苦痛,她是城里人,身子骨小。我那老伴已经去世了,家里没有女人能来给你烧香。”
  
  
  
  他瞧着那和尚将香烛插在菩萨面前香炉的死灰里。然而,他突然惊恐地想到:“如果生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那可怎么办?”“神灵啊,如果生个孙子,我要为你买件新的红色的长袍;若是生孙女,我就什么都不给。”
  
  
  
  他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事前他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件事——可能不是孙子而是孙女。他又去买了一些香烛。那时虽然天气很热,尘土飞扬,但他还是去了乡间的小庙。庙里,有两尊神正坐在那儿,守护着田野和土地,他把香烛插上点着,然后说:“我们都伺候你,我爹,我自己,还有我儿子。现在我儿子要有孩子了。如果生的不是男孩,我就再也不供奉你们两位了。”
  
  
  
  他做完他能做的一切,疲倦万分地回到家里。他在桌边坐下,很想让一个丫头给他端茶,让另一个丫头给他端热水洗脸。他拍拍手,但一个人也没来。人们跑来跑去,而他疲乏地坐在那里,满脸灰尘,没有一个人看他。他也不敢叫住一个人问一下究竟生了个什么样的孩子,甚至不敢问一声是否真的生了孩子。他就那样坐着,满身尘土,疲惫不堪,没有一个人跟他讲话。
  
  
  
  然后,终于在天快要黑的时候,荷花迈着她的小脚来了,因为她身子太重,杜鹃正扶着她。她格格笑着,大声说:“好啊,你儿子屋里生了个儿子,母亲和孩子都平安无事。我已经看过孩子了,长得可好了。”
  
  
  
  于是王龙也哈哈地笑了。他站起身,拍打着双手,笑呵呵地说:“我一直坐在这里,就像在等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对什么都放心不下。”
  
  
  
  荷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以后,他又坐下来开始沉思默想,他想至U
  
  :“阿兰生我第一个儿子的时候,我并没有这么害怕。”他静静地坐着,沉思着,想起了那天的情况。他想起了她怎样一个人去到黑暗的小屋。她怎样一个人给他生了儿子和女儿。她悄悄地就把他们生了下来。然后她又跟他一块下地,一块干活。然而现在家里这个——他的儿媳妇,却疼得像孩子一样哭叫,而且还有丫头们跑前跑后,丈夫在门口守着。
  
  
  
  于是他像想起了一个遥远的梦一样,又想起了阿兰怎样在干活休息的时候给孩子喂奶,她的奶汁如何丰富,怎样从她的奶头上溢出来,滴落到泥土里。这一切如今看来都似乎太遥远了,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时,他的儿子走了进来,面带笑容。洋洋得意地大声说道:“爹,生了个男孩。现在我们得给他找个奶妈。我不想让我媳妇带孩子,这会毁了她的容貌,弄弱她的身子。城里没有一个有身份的女人是自己带孩子的。”
  
  
  
  王龙说不上他为什么突然觉得伤心起来,他说:“好吧,如果她不能奶自己的孩子——一定得找个奶妈的话,那就找吧!”
  
  
  
  孩子满月时,王龙的儿子——婴儿的父亲,办了一次表示庆贺的酒席。他请了不少城里的客人,从岳父岳母到城里的要人几乎都请到了。他还准备了许多红鸡蛋,送给每一个客人。整个家里充满了喜庆欢乐的气氛。
  
  
  
  宴席散了之后,王龙的儿子来到王龙面前,对他说:“现在这个家已经有三代人。我们应该像大户人家那样有自己的家谱。我们应该把家谱供在那儿,碰到什么节日就可以叩头膜拜。如今,我们已经是一个大家族了。”
  
  
  
  这话使王龙感到高兴,于是他下令整理家谱。按照他的吩咐,家谱在大厅里供奉起来,家谱上有王龙的祖父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家谱上一些空的地方,是等王龙和他儿子死时,再补上他们的名字。王龙的儿子买来一只香炉,也供在家谱前面。
  
  
  
  这一切做完之后,王龙突然记起他答应给菩萨买红长袍的事,于是他又到庙里捐了一笔钱。
  
  
  
  但是,好像神不愿一味给予恩赐,在恩赐的同时也要给人们带来某种痛苦似的。在王龙从庙里回家的路上,一个人从正在收割的地里跑来,告诉他老秦突然倒在地上,快要不行了,问王龙能否在他死前去看看他。王龙听完雇工气喘吁吁的叙述,愤怒地喊了出来:“我想,一定是庙里的那两尊该死的菩萨产生了嫉妒,因为我给城里庙中的,那个菩萨买了红长袍。我想,它们也许不明白,它们只是有权看管土地,而没有本事让女人生男孩子。”
  
  
  
  午饭已经做好,等着王龙去吃,但王龙连筷子也不愿动一动。
  
  
  
  荷花大声喊着,叫他等傍晚太阳下山了再去,但他不肯再等,而是立刻就去了。荷花见他没有听她的话,便让一个丫头拿着把油纸伞去追他。但王龙走得太快,肥胖的丫头很难将伞撑到他的头上。
  
  
  
  王龙很快来到了秦躺着的房间,他高声问道:“这是怎么搞的?”
  
  
  
  屋里挤满了雇工,他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他一定要亲自去打场……,,(‘我们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年纪不要干了……”“有一个新雇来的长工……”“那长工拿连枷不得法,老秦一定要教他……”“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那活太重了……”
  
  
  
  这时王龙用可怕的声音喊道:“把新雇的长工给我找来尸他们把那个人推到他面前。那个人哆哆嗦嗦地站着,两个裸露的膝盖不住地碰撞——这是个高大粗壮的乡村孩子,牙齿露在下嘴唇的外面,眼睛圆而迟钝,就像牛眼一样。但王龙对他毫不同情,他使劲地打那孩子的耳光;然后又从丫头手里拿过雨伞,敲打那孩子的脑袋。没有人敢去拉他,因为他已经上了年纪,怒气冲心就不好办了。那个孩子恭顺地站在那里,咬着牙,忍着痛小声哭泣。
  
  
  
  这时,老秦从躺着的床上发出了呻吟声,王龙扔掉雨伞,说:“他快死了,而我却在打一个笨蛋!”
  
  
  
  他在老秦的身旁坐下来,拉过老秦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只手轻得就像一片干树叶似的,简直无法使人相信是那么干燥,那么轻,同时还发着热的手里面还有血液在流动。老秦那原来就日渐苍白枯黄的脸如今显得灰暗,皮下还出现了一些出血斑。他的半睁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东西,呼吸艰难。王龙俯下身,在老秦的耳边高声说:“我在这里。我要为你买一口和我爹的差不了多少的棺材。”
  
  
  
  可是老秦的耳朵里满是淤血,即使听到他的话也不会有任何表示了,他只能躺在那里,费劲地喘着气。他就这样死了。
  
  
  
  老秦死了以后,王龙趴在他的身上失声大哭。自己父亲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哭过。他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殡时他请了和尚,自己穿了孝服走在灵柩后面。他甚至还让大儿子腿上扎了孝带,就像死了——个亲戚似的。然而他的大儿子抱怨说:“他只不过是一个高等仆人。对一个仆人这样做是不合适的。”
  
  
  
  王龙强迫他戴了三天孝。按照王龙自己的想法,他要把老秦埋在墓墙里边,也就是埋葬着他父亲和阿兰的地方。但他的那些儿子不同意这样做,他们抱怨说:“难道让俺娘和俺爷爷跟一个仆人葬在一起?难道我们死了之后,也要跟他葬在一起?”于是王龙便把老秦埋在了坟墙入口的附近。他希望家里平和,不愿和儿子们争吵。他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宽慰,说道:。;“这样做是合适的。因为他一直是我忠实的监护人。,使我免遭邪气的侵害。”他吩咐他的儿子们,在他死了以后,要把他埋在离老秦最近的地方。
  
  
  
  王龙已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到地里去了。因为老秦已经去世,他一个人去会感到很伤心。再说他对地里的活已感到厌倦。当他一个人走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时,浑身的骨头都会感到酸痛。因此,他把能租的土地全部租了出去。人人都想租他的土地,都知道那是些好地。但是王龙从来没有谈到过想卖一寸土地的想法。他只愿按双方同意的条件一年一期地出租。这样,他会感到那些土地永远是他的,永远在他的手里。
  
  
  
  他让一个雇工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乡下的房子里,以照顾那两个鸦片鬼。他看到他最小的儿子眼里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说:“你可以和我一块进城,我还得带上我的傻女儿,她可以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老秦死了之后,你在这里太寂寞了。他们对傻姑娘会如何,我也放心不下。她挨打受饿,无人会通风报信。老秦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教你干农活了。”
  
  
  
  因此,王龙把他的小儿子和傻女儿全部带到了城里。这以后,他很少再回到乡下的家中去居住。
  
  
  
  
  
  在王龙看来,他现在的状况称得上十全十美了。他可以坐在椅子里和傻女儿一起晒太阳;他可以抽他的水烟袋,无忧无虑,心平气静。土地有人种,钱有人往他手里交,他不必再操心了。
  
  
  
  如果不是因为大儿子,生活是满可以这样称心如意的。但是,他大儿子是一个对现实状况永远不会满足的人,他总是那样贪心不足。一天,他又来到他父亲面前说:“我们这个家里需用的东西很多,我们千万不能认为,我们把这些后院都租下来就是一个大户人家了。弟弟的婚事六个月内就要办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椅子让客人们来坐,我们家里碗不够用,桌子不够用,啥都不够用。更不光彩的是要客人们走那些大门。从大门出出进进的那些普通的人老是高声喧哗,身上还散发着臭气。
  
  
  
  我弟弟要结婚,他要有孩子,我也要有孩子,我们需要那些院子。“
  
  
  
  王龙看着他儿子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那里,他闭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几乎像喊一般地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王龙的大儿子虽然看出父亲对他很不耐烦,但仍然固执地用比刚才还高的嗓门说:“我说,我们应该把那些前院全租下来,像我们有这么多钱这么多好地的家庭,应该应有尽有。”
  
  
  
  王龙吸着烟,喃喃地说:“可是,地是我的,你从来没有在地里干过什么活。
  
  
  
  “听着,爹,”年轻人听到王龙的话哭了起来。“是你想把我培养成识字的人的。当我要做一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的儿子时,
  
  你瞧不起我。”年轻人猛地转过身去,就像他要冲着院子里的那棵苍松,拼个脑浆四溅。
  
  
  
  看见这种情景,王龙有点害怕了,他怕年轻人火冒三丈,伤害了自己,于是他喊道:“你愿干啥就干啥吧!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我惹麻烦。”
  
  
  
  听见这话,儿子转怒为喜,立即就走开了。他怕父亲变卦,便尽快从苏州买来了雕花的桌椅,还买来红色的丝绸门帘,悬挂在门上。他买来大大小小的花瓶,还买了画轴挂在墙上。他还弄来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按照他在南方见过的式样,在院子里造了假山。
  
  
  
  就这样,他忙忙碌碌了许多日子。
  
  
  
  在他每天出出进进的时候,他不得不多次穿过前面的院子。他从那些平民们中间走过时,就皱起了鼻子。他讨厌那些人。因此,居住在那里的人在他走过去之后,都望着他发笑。他们说:“他已经忘掉了他父亲农田里大粪臭了。”
  
  
  
  然而,在他走过时,没有人敢讲这话,因为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即是重新考虑租税的时候,那次,住在黄家大院里的平民们发现,他们居住的房子和院子的租金都提高了,那是因为有人出高价,他们若是不愿意出就得搬走。后来他们打听到,这是王龙的大儿子干的。他聪明,寡言少语,但他写信给住在外地的黄老爷的儿子。黄老爷的儿子什么都不管,只希望他的那些老房子能收到多多的租金。
  
  
  
  后来,那些住在黄家大院里的平民不得不搬走。他们搬家时都抱怨和咒骂着为所欲为的富人。他们把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当装在箱中带走。离开时刻,他们怒气满胸、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总有一天还要回来的。
  
  
  
  但是,这一切王龙都没有听见,因为他住在后院,很少出来。他年纪大了,只是吃饭睡觉,消磨时光,把一切事都托给儿子去办。儿子请来了木匠、泥瓦匠,修缮房屋和院子之间相通的月牙门。这些建筑被那些生活方式粗野的平民搞坏了。他建了水池,投放了金鱼,竣工之后,他又根据他的审美观在水池里栽了荷花和百合花,还有印度红竹,以及他在南方见到的一切东西。他老婆出来看他搞的那些东西,于是他们夫妻俩走过每一个庭院,每一间房子。她数落这里缺了什么,那里缺了什么,他恭恭敬敬地听着,答应要照着去办。
  
  
  
  在城里,街上的人们都听说了王龙的大儿子做的那些事,还谈到大院内发生的一切,说又有一个大富户进了大院。那些从前说“种地的王家”,现在开始说“王大人”或者“王财主”了。
  
  
  
  钱就像流水一样从王龙的指缝里流走了,他却几乎没有觉察到。而他的大儿子总是这样对王龙说:“我要一百块大洋”;或者说,“有一个旧了的大门,只需一点银钱就能修得和新的一样”;或者又说,“有个地方需要放张长条桌”。
  
  
  
  就这样,王龙将银钱一点一点地给了他,这些银钱都是每次收获之后,或是他急需的时候从佃户那里弄来的。要不是有天早上太阳刚爬上东墙时他的二儿子来院子里找他,他不会知道,他到底付出了多少银钱。他二儿子对他说:“爹爹,你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钱就没个底吗?难道我们要住在一座宫殿里吗?要是将这些钱按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借出去,会赚回好多钱的。这些水池和这些不结果光开花的树有什么用途?还有那些光开花的百合花?”
  
  
  
  王龙看出,兄弟俩会为这些事情争吵起来。为了不造成乱子,王龙赶紧说:“这都是为了你的婚事。”
  
  
  
  接着,年轻人似笑非笑地说:“要花费比花在新娘身上的钱多十倍的钱来举办婚事,真是怪事。这是我们的遗产,你百年之后我们几兄弟要平分的,而现在大哥只是为了摆阔气就这样白白地花掉了。”
  
  
  
  王龙是了解他二儿子的拗劲的。他知道,话头一开始,二儿子会一直和他辩下去,于是他急忙说:“好啦——好啦J
  
  我再也不给钱了。我要跟你大哥谈谈,让他手头把得紧点。好了,不说了,你的话是对的。”
  
  
  
  年轻人掏出一张条子,上面写着他大哥的逐项开支。王龙看了一下那张长长的账单,很快地说:“我还没吃饭呢。我这么大年纪,早上不吃饭,浑身无力。找个时间我再看吧!”他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就这样把二儿子打发走了。
  
  
  
  当天晚上,他便对大儿子说:“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吧?这已经不错了,归根结蒂,我们是庄户人家。”
  
  
  
  但是,年轻人扬扬得意地回答道:“我们不是庄户人家了。城里的人开始叫我们‘王家大户’。我们的生活应该和那个名字相符,即使弟弟看不到这层意思,两眼仅仅盯在银钱上,我和我老婆可不能轻易地毁了那个名声。”
  
  
  
  王龙一点儿也不知道人们在这样称呼他这一家人。因为他年纪越来越大,很少到茶馆里去,也没有到过粮行,因为有二儿子在那里为他做生意。但是,他对这种说法还是暗暗地感到高兴。他说:“可是,大户人家也是来自乡下,他们的根也是在土地上。”
  
  
  
  但年轻人机灵地回答说:“是的。但他们不住在乡下。他们要繁衍子孙,开花结果。”
  
  
  
  王龙不喜欢他儿子如此随便和急促地回答他的问题。他说:“我要说的就这些。银子已经花得不少了。大树要开花结果根必须扎在土壤里。”
  
  
  
  夜晚降临了,他希望儿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他希望年轻人赶快走开,使他在黄昏里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是,有他儿子在,他就不会有安宁。他的大儿子如今愿意听他父亲的话,因为住在这些房子里和院子里,他很满足,至少是暂时如此。再说,他也已经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而他又开始讲起来:“好吧,就算够了。但是还有一件事。”
  
  
  
  王龙将烟袋摔在地上,叫了起来:“我就永远不得安宁吗?”
  
  
  
  年轻人执拗地继续说:“这不是为我,或者为我的儿子。这是为我的最小的弟弟,你的亲生儿子。他不能长大了目不识丁,他应该学点什么。”
  
  
  
  听到这话,王龙睁大了眼睛。。这确实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他早就计划好了他小儿子的前程。他说道:“家里再不需要读书
  
  的人了。两个就够了。我死了,他得照料地里的事情。”
  
  
  
  “这不错,但恰恰因为这事,他夜里直哭,他的脸色才那么苍白,身材才那么瘦小。”
  
  
  
  王龙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他的小儿子这辈子想干什么,因为他已经决定他要有个儿子留下来照管土地。大儿子的一席话使他十分震惊,他沉默了。他从地上慢慢地捡起烟袋,想着他的三儿子。
  
  
  
  这个儿子不像他的两个哥哥,倒是有些像他母亲那样不爱讲话,所以谁也没有多去想他的事情。
  
  
  
  “你听到过他说这些话了吗?”王龙不怎么相信地问他的大儿子。
  
  
  
  “爹爹,你去问问他自己吧!”年轻人答道。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照管土地啊!”主龙像是争辩似的突然说,声音很高。
  
  
  
  “爹爹,那为什么?”年轻人激昂地说,“你这样的人,儿子不应该像农奴一样。那不合适。人们会说你这人心眼太窄;人们会说,有的人自己生活得像王子,可让他的儿子去种地。”
  
  
  
  年轻人说话很机灵,他知道,父亲最怕人家说他什么。因此他继续说:“我们可以请个教书先生来教他,也可以送他到南方的学校里去上学。有我在家里帮你的忙,二弟去做好他的生意,让三弟爱怎么就怎么吧!”
  
  
  
  王龙最后说:“把他叫到我这里来!”
  
  
  
  不一会,三儿子走来站在他父亲的面前。王龙望着他。他是一个细高个青年,长相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只有他的严肃和沉默与母亲相同。但他长得比母亲漂亮,而且除了二女儿之外,他比其他的孩子也都漂亮,而二女儿已经出嫁,再不算王家的人了。不过,他长着又浓又黑的眉毛,这对于他苍白的脸来说显得有些太重太黑。当他生气时(他很容易生气),他的两道黑眉挤在一起,在脸上合成一条又粗又黑的直线。
  
  
  
  王龙看着他的儿子,说道“你大哥说你想读书。”
  
  
  
  孩子微微动了动嘴唇,说“是。”
  
  
  
  王龙磕掉烟袋里的烟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装上烟叶。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愿务农了。我有好几个儿子,可没有想照管我的土地!”
  
  
  
  他说这话时非常痛苦,但那孩子却一声不吭。他直直地站在那里,身上仍然穿着夏季的白色长衫。终于,王龙对他的沉默动了气,冲着他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你真的不愿干地里的事情?”
  
  
  
  那孩子又一次用一个字答道:王龙望着他,心里终于想到,像他这样大的年纪,这些孩子他真是管教不了。他们对他实在是麻烦和负担,他不知道对这些儿子该怎么办才好。由于觉得这些孩子待他不好,所以他又一次喊道:“你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给我出去!”
  
  
  
  于是那孩子马上就走了。王龙一个人孤独地坐着。他心里想,两个女儿比儿子们要听话。他那个可怜的傻瓜姑娘,除了吃和玩那点儿布头,其他什么都不要;另一个姑娘也已结婚并离开了家。夜幕落下来遮住了院子,把他独个儿笼在阴影里。
  
  
  
  但是,正像他常做的那样,一旦怒气消去,他就会让儿子们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做。他把大儿子叫来,说:“如果老三想念书,你就给他找个先生吧,既然他愿意,就依了他算了。只是别再让我为这事操心就行了。”
  
  
  
  他又把二儿子叫来说:“既然没有一个儿子来经管土地,那么收租子的事情,每次收下的粮食卖成钱的事情,就都得由你来管了。你能称会算,可以替我管各种事情。”
  
  
  
  二儿子十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所有的钱至少要经过他的手。
  
  
  
  他将知道收入共有多少,如果家里花过了头,他就可以告诉他父亲。
  
  
  
  王龙觉得这个二儿子比别的儿子都怪,因为甚至到了他成亲的日子,他还对买酒买肉花的钱非常仔细。他将宴席分档,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城里的朋友,因为这些人知道盘子里食品的价钱;而对必须请来的乡下人,他把宴席摆到院子里,只给他们一些次等的酒菜。因为他们每天粗茶淡饭,稍微好一点,他们就很满足了。
  
  
  
  他注意收进来的银钱和礼物,而对丫头和仆人,他尽可能地少给他们钱。当他把区区两块银钱放到杜鹃手里时,她大为生气,用故意让许多人听见的大嗓门说:“一个真正的大户人家可不是这样抠门的!人们看得出,这户人家并不是这些院子的真正主人。”
  
  
  
  大儿子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丢脸。他害怕杜鹃那张嘴,便偷偷地又给了她一些银钱,并且对他的弟弟很有些不满。这样,甚至在喜日的当天,当客人们围桌而坐的时候,当新娘的花轿抬进院子的时候,这弟兄俩之间就出现了矛盾。
  
  
  
  大哥只请了他的不多的几个朋友来赴宴,因为他对弟弟挑了一个乡下姑娘感到惭愧。他轻蔑地站在一边,说道:“我弟弟挑了一个瓦罐,他本来满可以凭着我父亲的地位挑一个金杯。”
  
  
  
  当两个新人来他面前鞠躬行礼时,他只僵硬地弯了下身子。他的妻子端庄而骄傲,也只是稍微躬躬身子,因为这样不至于有失她的身份。
  
  
  
  现在,所有住在这些院子里的人,除了那个小孙子以外,似乎没有一个觉得平静和舒适。王龙住在荷花院子隔壁的房间里,即使是半夜里他也常常在雕花大床的暗影中醒来,希望自己回到黑暗简陋的小土屋里。在那里,他可以把凉茶泼到地上而不致损伤贵重的东西,而且他一抬脚就可以走到地里。
  
  
  
  至于王龙的儿子们,他们一刻也没有安宁。大儿子惟恐花钱太少,在人们眼里不够体面,还怕乡下人出进大门时,碰上城里人,使他丢脸;二儿子担心花钱太多;三儿子则奋力追赶,弥补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所失去的岁月。
  
  
  
  但有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跑来跑去,对他的生活十分满足,这就是大儿子的儿子。除了这个深宅大院,这小家伙从来没有想到过其他地方。对他来说,这个家不大不小,正好是他的天地。这里有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爷爷,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为他服务。
  
  
  
  而王龙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他总是看不够他,总是对着他笑,小家伙倒在地上,王龙便把他抱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的做法,他高兴地拿了一条腰带,围在孩子的腰上,他跟着孩子跑,孩子便不会摔倒。祖孙俩从这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孙子指着水池中的游鱼,戳戳这里,戳戳那里,还乱摘花朵。王龙啥东西都由着他去触摸。,只有这样,他才感到欣慰。
  
  
  
  不仅是小孙子,大儿媳妇也很实在,她怀孕生孩子、再怀孕再生孩子,十分准时。每生一个孩子都找一个奶妈。就这样,王龙看见院子里的孩子逐年增加,奶妈也越来越多。因此,有人对他说“大儿子的院里又要多一张嘴”时,他只是大笑着说:“不怕,我们有好地,有足够的粮食。”
  
  
  
  他的二儿媳也如期生了孩子,他感到非常高兴。她生了个女孩,这好像是出于对嫂子的尊重,显得合适而得体。在五年的时间里,王龙有了四个孙子和三个孙女,院子里充满了他们的笑声和哭声。
  
  
  
  如果不是特别年轻或是特别年迈,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五年里,王龙的叔叔去世了。对他叔叔,王龙除了负责他和他年迈的老婆的吃穿和供给他们足够的鸦片外,差不多已经把他忘了。
  
  
  
  那是在第五个年头的冬天,天气非常寒冷,是一个三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在王龙的记忆中,护城河第一次结了冰,人们可以在冰上来回行走。东北风夹着飞雪呼呼地刮着。家里没什么寒衣,没有羊皮或毛皮大衣可以披在身上御寒。在这个大家庭的每间
  
  房子里,都生起了木炭火炉。但是,天气仍然很冷,人们能看到从嘴里呼出的热气。
  
  
  
  王龙的叔叔和婶子因为吸鸦片而皮包骨头。他俩整天躺在床上,像两根干柴棒,浑身发凉。王龙听说,他叔叔无法再在床上坐起,因为他身子一动,便要咯血。他看到,这老头再没有多久好活。
  
  
  
  王龙买了两口木质可以说好但还不是特别好的棺材,他让人将棺材抬到他叔叔的房间里,他想,那老头看见棺材也许会舒舒服服地死去,因为他知道有地方放他的遗骨了。他叔叔的声音发着抖,对他说:“你就是我的儿子,比我那流浪在外的亲生儿子要强多了。”
  
  
  
  那老女人的身子骨仍然比那老头结实得多,她说道:“如果我死后儿子才回家来,答应我替他找个好姑娘,他或许能替我们养几个孙子。”王龙答应了下来。
  
  
  
  王龙不知道他的叔叔什么时候死去的。一天晚上,女用人进屋送汤时,发现他躺在床上不再动弹。王龙葬他叔叔那一天,天气很冷,大风卷着成团的雪花。他把棺材安放在王家坟地中他父亲的墓旁边,位置稍低,但高于王龙未来的坟墓。
  
  
  
  王龙使全家人为他叔叔披麻带孝,而且穿了整整一年的孝服。
  
  
  
  这倒并不是因为有人真正悼念这个只给他们增添麻烦的老人的过去,而是因为亲人死了之后,这样的大家族应该这样办理。
  
  
  
  接着王龙将他婶子搬进城里,使她生活不至太孤独。王龙在远处一个院子的尽头,专门给了她一间房子,吩咐杜鹃派一个丫头照料她。这位老女人非常满意地躺在床上抽她的鸦片,天天昏睡不起。为了使她放心,她的棺材就放在她身边看得见的地方。
  
  
  
  王龙想到,他曾怕过这个女人——这个高大肥胖、又懒又爱吵闹的乡下女人——自己也觉得有些惊奇。她现在躺在那里,又干又黄,干瘪得就像黄家破落后的那个老妪一样。
  
  
  
  王龙一辈子不断听说这里或那里发生了战争,但除了年轻时逃荒到南方城市那次,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战争。除了那次,战争
  
  也从未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发生过,虽然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常常听人们说,“今年西边发生了战争”,或者“东边打仗了”,或者“东北方打起来了”。
  
  
  
  对他来说,战争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人们只知道有战争发生。他还不时听人们说:“我们要去打仗。”人们说这话的时候,一般都饿得要死,他们宁愿当兵也不愿当乞丐。有时候,一些不安于呆在家里的人也说这种话,就像他叔叔的儿子那样。不过战争总显得那么遥远,总像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然而,恰似凉风骤然从天而降,战争突然逼近了。
  
  
  
  王龙最早是从他二儿子那里听说的。一天,他二儿子从粮行回家吃午饭,对父亲说:“粮价突然上涨,因为现在南边发生了战争,而且战火一天天靠近。我们一定要把粮食储存到最后。随着军队的靠近,粮价会越涨越高。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卖到上好的价钱。”
  
  
  
  王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这话。他说:“啊,这可是件怪事。我倒很高兴看看战争到底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生来就听说有战争,可从没见过它。”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度非常害怕战争,因为那时,他可能被迫抓去当壮丁。但是现在他太老了,没有什么用了。再说他已经富了,富人是用不着怕这些事的。所以此后他并不太注意这些事。
  
  
  
  有被这点儿大惊小怪的传闻所动摇,他对二儿子说:“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处置粮食吧!粮食在你手里。”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着,兴致好时,便同小孙子玩玩;他像以前一样地睡觉、吃饭、抽烟,有时他还去看看那坐在远处墙角的可怜的傻子。
  
  
  
  接着,初夏一天,一大队人马像一群蝗虫似的从西北方向席卷而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的早晨,王龙的小孙子和一个
  
  男仆人站在门口闲望,看到有几队穿着灰衣服的男人,便跑回家到他爷爷跟前,嚷嚷道:“爷爷,去看出了什么事啦!”
  
  
  
  王龙为了使他高兴,便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他看见了那些人——满街满城都是。他觉得仿佛空气和阳光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因为这一大批穿着灰色制服的人正踏着沉重的步伐从城里走过。
  
  
  
  他仔细地看看他们,发现每人身上都有一种武器和一把大刀,每个人的面孔都显得野蛮、凶狠而粗暴,尽管有些人差不多还只是些年轻的孩子。王龙看见这些人的面孔,赶紧把孩子拉到他身边,小声说:“咱们进去把门闩上。这些人不是好人,别看了,我的宝贝。”
  
  
  
  但是,突然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其中他喊道:“嗨,那是我老爹的侄子!”
  
  
  
  王龙听见这喊声抬头看了看,他看见了他叔叔的儿子。他穿得和别人一样,一身灰服上沾满了尘土,但他的脸比任何人都显得凶残。他哈哈地大声笑笑,冲着他的同伙们喊道:“弟兄们,我们可以停在这里!这是一家有钱人,是我的亲戚。”
  
  
  
  王龙在惊慌中还没来得及动弹,这群人就从他的身边拥进了大门。他被夹在这些人中间,毫无办法。他们像邪恶而肮脏的洪水冲进他的院子,拥塞到每一个角落和缝隙中。他们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把手伸进池塘捧水喝。他们把刀子扔到光亮的桌子上。他们随地吐痰,互相吆喝。
  
  
  
  这时,王龙对发生的事情一筹莫展,便带了孩子跑到后边去找他的大儿子。他走进大儿子的院子,大儿子正在那里读书。他看见父亲进来便站起身来。当他听到王龙小声告诉他的话以后,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看见他的堂叔,真不知道是骂他一顿还是以礼相待。他看了看,痛苦地对身后的父亲说:“人人都有一把军刀。”
  
  
  
  于是他变得小心起来,他说:“啊,堂叔,欢迎你回到自己家里尸他的堂叔咧着大嘴笑了。说:”我带来了一些客人。“
  
  
  
  “既然他们是你的客人,就应该欢迎,”王龙的大儿子说,“我们给他们准备饭去,让他们吃了饭再准备上路。”
  
  
  
  但他的堂叔仍然咧着嘴笑着说:“准备饭吧!但以后不用着忙。因为我们要在这里休息几天,说不定要住一个月或一两年呢。我们要驻扎在这个城里,等打起仗来才走。”
  
  
  
  王龙和他儿子听到这话的时候,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异和恐惧,但他俩不得不强作笑脸,因为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有军刀在闪光。于是他们也尽可能地笑着,说道:“我们真是幸运……我们真是幸运……”
  
  
  
  大儿子装作他必须去准备一些东西的样子拉了拉父亲的手,两人匆匆地走进后院,把门闩上。父子两人惊惧地望着,谁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时二儿子跑回家来使劲敲门。当他们开门让他进来时,他慌忙中跌倒在门洞里,喊道:“家家户户都有兵——甚至穷人家里也有——我跑回来是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反抗,因为今天我店里有个伙计,我跟他很熟——他天天跟我一起站柜台——他听说之后赶忙回到家里一看,甚至在他老婆生病躺着的屋里也有兵住着。他埋怨了一番——他们就在他身上扎了一刀,好像他是脂油做的似的——就像脂油那么光滑——一下子就扎透了——刀子穿过他的身子,从另一面扎了出来。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我们只能祈求战争不久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他们父子三人恐惧地互相对视着,心里想着家里的女人和那些野蛮贪婪的士兵。大儿子想到他那仪态万方的妻子,他说:“我们一定要让女的一起住在最后边的院子里,白天黑夜都看护她们。我们一定要把大门闩好,后面的‘太平门’要随时备用。”
  
  
  
  于是他们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安排到荷花、杜鹃以及她的仆人们住的后院。他们挤在一块儿生活感到很不舒适。大儿子和王龙日夜看守着院子的大门,二儿子能来的时候也来,他们不分昼夜地仔细地看护着。
  
  但是有一个人,这就是王龙的堂弟,谁也没法子把他拒之于门外,因为他是家里的亲戚。他常常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他的明晃晃的军刀,随便走来走去。大儿子四处跟着他,满脸苦恼,但什么都不敢说,因为他拿着那把寒光四射的军刀。他堂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从头到脚打量每一个女人。
  
  
  
  他看见了王龙的大儿媳妇,粗野地大声笑着说:“喂,大侄子,你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一个城里女人,她的脚小得像荷花苞子。”对着王龙的二儿媳妇,他说:“这是乡下产的胖红萝卜——一块红通通的肥肉!”
  
  
  
  他这样说,是因为这个女人又胖,身子骨又粗,满面红光,但并非难看。每当他瞧大儿媳妇的时候,大儿媳妇便有意躲开,用衣袖遮住脸;而二儿媳妇则大笑着,开着玩笑,有点粗鲁。她冒冒失失地答道:“是啊,有些男人喜欢吃辣萝卜,有的男人却喜欢啃肥肉。”
  
  
  
  王龙的堂弟立刻答道:“对,我就喜欢啃肥肉!”他像是要抓她的手。
  
  
  
  王龙的大儿子看到男女之间的挑逗,感到又羞又怒,男女之间本来是连话都不该说的。他用眼看了下他的老婆,当着老婆的面,他为堂叔感到丢脸,也为他的弟媳感到丢脸,因为他的老婆出身比她更高贵。他堂叔看出他在老婆面前胆小怕事,便充满恶意地说:“我宁愿天天吃肥肉,也不愿吃一片又冷又无味的鱼干!像旁边的那一位。”
  
  
  
  听到这话,王龙的大儿媳气愤地站了起来,一个人进了里屋。
  
  
  
  于是他的堂弟粗鲁地笑了。他对正抽着水烟袋的杜鹃说:“城里的女人太讲究了,是吧,老妇人。”他瞪着眼看着荷花,说道:“喂,老妇人,如果我还不知我的堂兄变富了的话,只需看一看你就是了。你全身堆满了肥肉。你吃得多么好,多么富足啊,富人家的太太才像你这个样子。”
  
  
  
  荷花十分高兴,因为他管她叫老妇人,这是只有大户人家的女人才被这样称呼的。她的粗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甚至把烟锅里的余灰吹了出来。她将烟袋递给一个丫头重新装满烟锅,转过身来对杜鹃说:“这个粗野的人还真会开玩笑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挑逗地瞟了那个堂弟一眼,现在她胖脸膛上的那双眼睛,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大,也不再是杏仁样了。因而,她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羞答答的。看见她送过来的眼神,他大声“照样是条老母狗!”说完,他又高声地笑了起来。
  
  
  
  王龙的大儿子一直愤怒地、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看过这一切之后,王龙领他去见他的母亲。她躺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她儿子几乎叫不醒她。但他砰砰地在床头的地上戳他的枪托,终于吵得她醒来。她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死盯着他看。他不耐烦地说:。
  
  
  
  “嘿——你儿子来啦!可你还在睡觉!”
  
  
  
  她从床上坐起身子,久久地望着他。然后,她惊异地说:“我的儿子——这正是我的儿子……”她久久地望着儿子。终于,她似乎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她把鸦片枪递给他,就像献给了儿子一件最好的礼物。她对伺候她的丫头说:“让他抽些烟吧!”
  
  
  
  他回头瞪了她一眼,说:“不,我不抽那玩意儿!”
  
  
  
  王龙站在床边,他突然害怕起来。怕他的堂弟会把怒火朝他发泄,怕他说:“你对我母亲都干了些什么,她怎么会这样瘦弱,面色蜡黄,骨瘦如柴?”
  
  
  
  因此,他急切地说:“尽管她一天的鸦片钱花不了多少,我们还是希望她少抽一点。但是她偏要抽那么多,在她这样的年纪,我们可不敢惹她生气。”
  
  
  
  他一边说一边叹气,偷偷地看着他叔叔的儿子。但这人什么都不说,他只是看着他母亲变得怎样了。当她又倒身睡去的时候,他把他的枪当做手杖橐橐地走了出去。
  
  
  
  在外边院子里那群懒懒散散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比这位堂亲更使王龙和他的一家感到害怕。那些丘八攀折花木,用大皮靴跺坏椅子;他们毁坏漂亮的金鱼池塘,使里面的鱼死去,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上。
  
  
  
  但是这位堂亲随意地跑进跑出,而且眼睛老盯着女人。王龙和他们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因为不敢睡觉而弄得精疲力竭。杜鹃看到了这一切。她说:“现在只有一件事能做。他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必须给他个丫头让他享乐,不然他就会找他不该找的女
  
  人。”
  
  
  
  王龙连忙采纳了她的意见。因为他觉得家中如此动乱不安,这样的日子实在难以忍受下去,因此他说:“这是个好主意。”
  
  
  
  他吩咐杜鹃去问他的堂弟喜欢哪个丫头,因为堂弟已把所有的丫头都看过了。
  
  
  
  杜鹃去了。回来说:“他说,他想要睡在夫人床边的那个脸色白白的丫头。”
  
  
  
  那丫头叫梨花,是王龙在灾荒年时买来的。那时她身材矮小,饿得半死,使人可怜。因为她身材瘦弱,人们才宠爱她,让她做杜鹃的帮手,只给荷花干点零碎活,如点烟倒茶等等。正因为这样,王龙的堂弟才看见过她。
  
  
  
  梨花听说之后,在她给荷花斟茶的时候便失声哭了出来。因为杜鹃在后院他们坐的地方已将事情和盘托出。梨花的茶壶掉在砖地下,摔成了碎片,茶都溅了出来。但这丫头并没有意识到她做错了事。她只是一下子跪倒在荷花面前,在砖地上叩起响头来,痛苦地说:“夫人,好夫人,我不去——不要让我去——我害怕他——”
  
  
  
  荷花对她很不满意,生气地说:“他只是个光棍汉,光棍汉和有女人的男人都一样,这有什么难处?”她转过身对杜鹃说,“把这丫头给他送去。”
  
  
  
  这小姑娘凄惨地两手合在一起,就像要哭死和吓死一样。细小的脸,哭着,恳求着。
  
  
  
  王龙的儿子们不敢在父亲的小老婆面前表示反对的意见。他们不敢,他们的媳妇们也就不敢。王龙的小儿子也不敢。他站着,瞪着眼看着荷花,他的拳头紧攥着放在胸膛前,两条眉毛紧锁着,又黑又浓。孩子们和那些丫头,也只是看着,却一声不吭。只有那小姑娘可怕、惊恐的哭声。
  
  
  
  为此,王龙被搅得心烦意乱。他疑惑地看着那个小姑娘,却不敢惹荷花生气,但是他们仍受了触动,因为他的心肠始终是软的。
  
  
  
  那小姑娘看出了他脸上的表情,跑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腿,头抵住他的双脚,呜呜地哭起来。他低下头看她,看到那两个肩膀是那么瘦小,抽动得那么剧烈。他脑子里浮现出他堂弟那五大三粗、充满野性的躯体,心里产生了一种难言的苦衷。他声音温和地对杜鹃“逼迫这样一个小姑娘是罪过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十分柔和,但荷花却尖厉地叫起来。
  
  
  
  “叫她干啥她就应该干啥。叫我说为这么点小事哭哭啼啼太不值得。女人早早晚晚要走这条道的。”
  
  
  
  王龙的心是宽容的,他对荷花说:“咱们先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再买个丫头或别的什么。让我想想怎么办。”
  
  
  
  荷花早就想要一只外国造的钟表和一只宝石戒指,听到这话突然不做声了。王龙对杜鹃说:“去告诉我堂弟,他要的那个姑娘得了恶性的不治之症。如果他还要她,那也好,她一定会去的。如果他和我们一样感到害怕,那就告诉他,我们还有身体健壮的丫头。”
  
  
  
  他把眼睛往站在周围的丫头们身上扫了一遍。她们转过脸去,吃吃地笑着,装出害臊的样子。只有一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丫头没有这样,她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多岁了,她红着脸笑着说:“嗯,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听过不少了。如果他要我,我愿意试试,他长得并不像有些人那样难看。”
  
  
  
  王龙宽慰地答道:“好,那就去吧尸杜鹃接着说:”跟我来吧!“她们便走了出去。
  
  
  
  那小丫头还紧紧地抱住王龙的脚不放,只是停止了哭泣,趴在那里静听发生的事情。荷花还在生她的气,她站起身,没说一句话便进到她的房间里去了。王龙轻轻地把那丫头扶起来。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脸色苍白。他看见,她有一张红润的鸭蛋形脸,特别娇嫩白净,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小嘴。他温柔地说:“孩子,——两天内不要伺候你的女主人了,等她气消了再回来。
  
  
  
  那个男人再来的话,你就藏起来,免得他再打你的主意。“
  
  
  
  那位堂亲在家里住了一个半月,他高兴时便和那个丫头住在一起。他使她怀了孕,而她也在院子里大言不惭地谈论这些事情。
  
  
  
  接着,突然有了战斗的命令,那群人像风卷落叶似的走了。留下来的只有他们造成的脏乱和破坏。
  
  
  
  那位堂亲把他的军刀插在腰间,肩上背着枪站在他们面前,嘲弄地说:“好啦,即使我回不来了,我也留下了后代,给我娘留下了孙子。在一个地方停留一两个月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留下儿子的。这也是当兵生活的一种好处——他的种子在他走后生长起来,而别人一定要对它加以照顾。”
  
  
  
  说完,他冲着他们笑笑,便跟别人一起上路了。军队开拔以后,王龙和他的两个大儿子这一次取得了完全致的意见,他们决定铲除掉军队住过的一切痕迹。他们又找来了木匠、泥瓦匠。‘男用人打扫庭院,木匠灵巧地修复毁坏了的雕刻和桌子。水池子里的污泥清除之后,换上了干净的清水。大儿子又买来了金鱼。他再次栽种了花草树木,剪掉树上的断枝。只一年的工夫,这个地方又变得焕然一新,花草茸茸。每个儿子搬进了各自的院子,整个王家又一次显得秩序井然。
  
  
  
  王龙吩咐那个和他堂弟怀了孕的丫头去侍候他的婶子,要她把他婶子伺候到死,虽然她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死之后,王龙也要为她装棺入殓。王龙高兴的是这个丫头生了个女孩,因为如果生的是男孩,她就会觉得了不起,并且要求在家里得到一定的地位。但是既然这个孩子是女的,这就只不过是丫头生个丫头,地位不会比先前重要多少。
  
  
  
  然而,王龙对她和其他人都同等看待。他对她说,老太婆死后,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占用老太婆的房间,还可以睡那张床。这一房一床对有六十间房子的大户人家来说算不了什么。王龙给了这丫头一点银钱,这女人非常满意。但是她也有件不高兴的事。当王龙给她钱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王龙。
  
  
  
  “东家,这钱给我留着做嫁妆吧,把我嫁给一个农民或一个好心的穷人,这会成为你的恩德的。跟一个男人住过之后,我觉得很难再一个人孤单单地睡在床上。”王龙应诺了。‘他应诺的时候,心里泛起了一种想法。他现在答应把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穷人,而他自己也曾经是一个穷人,为了他的女人曾来过眼前的这些院子。虽然他下半辈子没怎么想过阿兰,但现在却想起她来,他感到悲伤,感到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的沉痛,他现在离她多么远啊。他沉重地说:“那个老烟鬼死了之后,我一定给你找个男的。不会太久了。”
  
  
  
  王龙说到做到。一天早上,那个丫头跑来对他说:“东家,现在你要做你答应过的事了。因为老太婆一清早死了,她不会再醒过来了。我已经把她放进了她的棺材。”
  
  
  
  王龙思索着在他的土地上他知道的那些人。他记起了那个曾经使老秦死去的高大愚蠢的孩子,牙齿露在下嘴唇外面的那个。他想:“他并不是有意要那样做的。他跟别人一样好,而且又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一个人。”
  
  
  
  于是他派人把那个孩子找了来。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但他仍然很笨,他的牙齿还和从前一样。王龙很高兴地坐在大厅里的雕花椅子上。他把两个人叫到他面前。为了充分体验那一奇妙时刻的况味,他慢慢地说道:“小伙子,这是一个女人。如果你愿意要她,她就是你的了。除了我叔叔的儿子以外,没有任何人碰过她的身子。”
  
  
  
  那人十分感激地要了她,因为她是个身材高大,脾性很好的姑娘,而且他也穷得只能娶这样的女人。
  
  
  
  然后,王龙离开了那把巨大的雕花椅子。他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已很圆满。他这一辈子已经做了他曾经想做的一切,而且比他一向梦想的更多。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只是觉得,现在他可以得到平静了,可以在太阳底下睡觉了。他已接近六十五岁,而且孙子们像翠竹一般长在他的周围。他的大儿子有三个儿子,最大的一个差不多有十岁了。他的二儿子也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的三儿子也很快会在哪一天结婚的。三儿子结婚之后,他生活中就再没有挂心的事了,他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生活一点也不平静。那些大兵来的时候就像一窝野蜂,开拔之后,就像蜂一样到处留下了毒刺。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原本互敬互让,可是当她们搬到一个大院住的时候,却像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互相敌对起来。事情是由上百次的口角引起的。她们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狗嘶猫咬般地打闹。做母亲的跑过去护着自己的孩子,猛掴别人家孩子的耳光,因为吵起架来自己的孩子总是正确的。因此,这两个女人从此成了冤家。
  
  
  
  那天王龙的堂弟曾当面评论和嘲笑过王龙那两个从农村和从城里来的媳妇,这事虽然已经过去,她们却都没有忘记。大儿媳妇从二儿媳妇面前走过时总是傲慢地仰着头。一天,她又经过弟媳面前时,大声地对丈夫说:“家里养着一个又粗野又缺乏教养的女人实在难以忍受。那个男人把她叫做红通通的肥肉,而她却对着那个男的笑。”
  
  
  
  二儿媳妇没有等到她把话说完便大声顶了回去:“我嫂子是有了嫉妒心吧!那男的说她是一片冻鱼呢] ”
  
  
  
  于是,这两个冤家便怒目相视,怀恨在心。然而,大儿媳因为觉得自己正确,总是用无言的蔑视应战,故意对二媳妇的存在视而不见。但她的孩子们一旦要离开自己的院子时,她便喊叫起来:“不要去接近那些缺乏教养的孩子!”“
  
  
  
  她是冲着她的弟媳妇这样喊的,她弟媳妇这时就站在隔壁院子里看得见的地方。于是二媳妇自然也对着自己的孩子喊了起来:
  
  “不要跟毒蛇一块玩,他们会把你们咬伤的!”
  
  
  
  这两个女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更糟的是,弟兄两个之间也不大对劲。老大总是害怕,由于自己的出身,在城市里长大、门第也比他高的老婆会瞧不起他;而老二担心大哥总想大手大脚花钱,在分家之前便把那笔遗产花个精光。此外,大儿子感到惭愧的是,老二对父亲的银钱知道底细,也知道花掉了多少,因为钱是他经手的。虽然王龙接收并分配所有的地租,但只有老二知道收了多少钱,而他这个当大哥的却一无所知,他还必须像小孩子那样,向他父亲要这要那。因此,当这两个儿媳妇吵起架来,她们的仇恨立刻传染到男人身上,两个院子里便充满了火药味。王龙痛心地呻吟着,因为他的家庭里又失去了平静。
  
  
  
  自从那天王龙没有让他叔叔的儿子把那个丫头从荷花手里弄走后,王龙和荷花之间便产生了别人看不出来的裂痕。从那时起,那个女孩子便和荷花产生了隔阂,尽管她还是默默地、顺从地伺候着荷花,天天在荷花的身边,替荷花点烟,取这取那。夜里荷花不能入睡时,她便替她按摩腿和身子。即使这样,荷花仍不满意。
  
  
  
  她对那女孩产生了一种嫉妒心。王龙来时,她便把那女孩打发走,然后骂王龙用眼死盯那女孩。而王龙却一直把那女孩当做一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孩子,他对她就像对自己可怜的傻女儿那样关心。除外,毫无别的意思。但是,当荷花骂他鬼迷心窍似的看那女孩时,他才发现那女孩果然非常漂亮,她白嫩得真像一朵梨花。他望着她,最近十多年来在他枯老的身躯中缓慢地流动着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起来。
  
  
  
  因此,他一面笑着对荷花说:“怎么——我一年见不了你三次,你还认为我是个色鬼吗?”一面又斜着眼看那女孩子,心里躁动不安。
  
  
  
  荷花除了她曾经熟习的有关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外,一无所知。她知道,当男、人们老了的时候,还会再一次萌发春情。因此,她对那女孩非常恼火,扬言要把她卖到大茶馆里去。但荷花心里对梨花善于服侍人又很喜欢,因为杜鹃已越来越老,而她却非常伶俐。
  
  
  
  她听从荷花的使唤,甚至在她的女主人自己还不知道需要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因此,荷花不愿跟她分手,而她却希望离开荷花。在这种不平常的冲突中,荷花由于心境不佳,肝火越来越大。别人难以和她相处。王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到她的院子里去,因为她的脾气太坏,他忍受不了。他对自己说,再等待一下吧,那种状况也许会过去的。而这时候,他却想起了那个漂亮的、脸色白白的姑娘。王龙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产生了那种念头。
  
  
  
  那时,仿佛王龙家里那些无事生非的女人们的麻烦还没有受够似的,他最小的儿子又插了进来。他原是个非常沉静的孩子,一直忙于读书,因此没有人对他多加注意,只知道他是个苍白的、又瘦又高的孩子,经常在胳膊下面夹一些书本,他那年迈的老师像一条狗一样跟在他后面。
  
  
  
  那些兵在的时候,这孩子曾生活在他们中间。他听他们谈论打仗、抢劫和战斗。他听得着了迷,一句话都不讲。那以后,他向他的老师要了一些小说——讲古代战争故事的《三国演义》和讲造反故事的《水浒传》。他的脑袋里充满了梦幻。
  
  
  
  所以这时他走到他父亲的跟前说:“我知道我想干什么了。我要当兵,我要去参加战争。”
  
  
  
  王龙听到这话时,感到非常沮丧,他认为这是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坏的事情。他大声地叫道:“这是发什么疯啊?难道我的儿子们永远不会让我安宁?”他和孩子争论起来。当他看到这孩子的黑眉毛拧成一条线时,便尽量表现出温和而慈爱的样子。他说:“孩子,自古以来人们就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是我的小儿子,是我最好最小的儿子,要是你在战争中东奔西走、到处流浪,我夜里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但是,这孩子决心已定。他看看他的父亲,垂下他浓黑的眉毛,只是说:“我一定要去。”
  
  
  
  然后,王龙带有哄骗似的说:“你可以到你喜欢的任何学校去读书,我可以送你到南方的大学堂里,甚至到外地的学校里学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要你打消当兵的念头。像我这样一个人,有钱有地,却让儿子去当兵,这实在是一种耻辱。”见那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他又劝说道,“告诉你老爹爹,你为什么要去当兵?”
  
  
  
  那孩子的眼睛在睫毛下闪闪发光,他突然说:“就要发生一场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战争了—一场从未有过的革命和战争,我们的国家要自由了!”
  
  
  
  就要发生王龙听了这番话惊愕万分,他对他三儿子的话感到惊愕,这还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他不解地说,“我们的国家已经自由了——所有我们的好地都是自由的。我愿意租给谁就租给谁。
  
  
  
  它给我带来银钱和上好的粮食。你吃的和穿的都靠这土地。我不知道你还要什么更多的自由。“
  
  
  
  但那孩子只是痛苦地喃喃说道:“你不明白——你太老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王龙望着他的儿子,心里感到纳闷。他看到这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暗自思忖起来。
  
  
  
  “我给了这孩子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一切。
  
  
  
  我甚至同意他不在地里务农,以至在我之后,没有一个儿子来照管土地。我让他上学读书,虽然家里已经有两个上过学的,用不着再让他上学。“他沉思着,仍然望着他那儿子,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
  
  
  
  他又仔细地看着他的儿子,他已经像大人一样高了,然而却因贪长而显得瘦削。虽然王龙在这个孩子身上看不到任何青春萌动的迹象,但他还是有点怀疑,于是他低声咕哝道:“嗯,也许他还有另外一种需要!”于是他慢慢地大声说,“噢,孩子,我们很快就要给你成亲了。”
  
  
  
  那孩子从他浓重的眉毛下面,向他父亲投出了怨恨的一瞥。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那我真的要跑了。对我来说,女人可不是什么事都能解决的,只有我哥哥才那样!”
  
  
  
  王龙立刻明白自己错了,因此他赶紧解释说:“不——不——我们不是要给你娶亲——不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一个
  
  丫头……”
  
  
  
  但那孩子两手抱在胸前,带着骄傲和庄严的神色答道:“我不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我有我的理想。我要的是荣誉,而女人到处都有!”他似乎汜起了他忘记的事情,突然失去了庄严的神情,两手垂下来,用平常的声音说,“再说,没有比我们的那些丫头更难看的了。如果我喜欢的话——但我不喜欢——是的,除了在后院里做侍女的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女孩,这些院子里没有一个美人。”
  
  
  
  王龙知道,他说的是梨花姑娘。一种奇怪的嫉妒感吞噬着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衰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大腹便,便,满头白发,而儿子却那样苗条、年轻。在这种时刻,这两个人似乎不是父亲和儿子,而只是一个年迈而另一个年轻的两个男人。王龙生气地说:“不准动那些丫头们——我家里不准有小少爷的坏作风。我们是诚实健康的庄稼人,是品行清白端正的人。我们家里不准发生这种事。”
  
  
  
  那孩子睁大了眼睛,皱起浓黑的眉毛,耸了耸肩膀,对他父亲说:“是你先说出口的!”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王龙一个人坐在他屋里的桌子旁边,觉得疲倦而孤独,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我在家里到处都得不到安宁。”
  
  
  
  惹他生气的事实在太多。虽然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这件事最使他生气。他的儿子已经看上了那个脸色白净的姑娘,并且产生了好感。
  
  
  
  王龙对小儿子谈到梨花姑娘的那些话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
  
  
  
  梨花姑娘出出进进的时候,王龙不断地拿眼瞅她。不知不觉的,她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但是,关于这件事,他对谁都没有说。
  
  
  
  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空气凝重、温热,充溢着芳馨。王龙独个儿坐在院子里一株鲜花盛开的肉桂树下乘凉。桂花散发着浓郁扑鼻的香气。他坐在那里,浑身的血液像年轻人的一样奔涌起来。一天来,他一直有着这种感觉,他曾经想要走到他的土地上去,感觉一下他脚下那松软的土壤,他还想脱掉鞋和袜子,光着脚在地里走。
  
  
  
  要不他真会到地里去的,但是,他怕别人看到他;在城门里面,他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他是一个地主,一个有钱的人。因此,他在院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和荷花住的院子已完全隔离开来。荷花坐在树阴底下吸她的水烟袋,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心神不定。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那时,王龙一个人走来走去,他无心去见那两个争吵不休的儿媳妇,甚至不想去见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子。
  
  
  
  这一天显得又长又寂寞。他浑身的血液像沸腾了似的在皮肤下面流动着。他怎么也忘不掉他那小儿子,他站在那里看上去身材高大,胸部挺直,两条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他对自己说:“我想,他们都成了大人——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姑娘还不到十八岁。”
  
  
  
  他想到,过不了几年,他就要七十岁了。他对身上那股躁动不安的热血感到羞愧。他想:“把那姑娘许给儿子或许是件好事。”他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他每次自言自语的时候,那件事就像在他身上的痛处戳了一刀。他不得不戳这一刀,他也不得不忍受那疼痛。
  
  
  
  因此,这一天对他来说是那么漫长,那么寂寞难忍。
  
  
  
  夜晚降临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整个家里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的人。夜晚的空气又闷又潮,弥漫着桂花的馨香。
  
  
  
  当他在黑暗里坐在树下的时候,有人从大门口经过。他坐得离门口很近,那棵桂树也在门口处,他很快地看了一眼,那是梨花姑娘。
  
  
  
  “梨花!”他叫了一声,声音很低。
  
  
  
  她猛地停住脚步,低着头听着。
  
  
  
  接着,他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一样。
  
  
  
  “你过来!”
  
  
  
  听到这话,她胆怯地进了大门,站在了他的面前。在黑暗里,他几乎看不见她站在那里,但他感觉到了,于是他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小小的上衣,困难地说:“孩子!——”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话头。他暗暗想,自己是一个老头了,自己的孙子孙女都和这女孩子差不多大了,那将是不光彩的事情,他只是用手摆弄着她小小的上衣。
  
  
  
  她等着他说下去,她感到了他身体中的血气。像一朵花从花梗上垂下一样,她一下子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脚。他慢慢地说:“孩子——我老啦——年纪很大了——”
  
  
  
  在黑暗里,她说话的声音像是桂花树的呼吸声。她说道:“我喜欢老人——我喜欢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那么善良他弯身靠近了她一点,温柔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嫁一个高高大大、腰板笔挺的青年一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姑娘。“他心里想说的是”像我儿子“,但是他不能够大声说出来,因为如果那样,姑娘就真的会产生那个念头,而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是,她说::青年人心肠不好——他们太残忍。“
  
  
  
  他听着她那孩子气的颤抖的声音,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孩怜爱的情感。他用双手把她轻轻地扶了起来,领她进了自己的
  
  院子。
  
  
  
  事情过后,晚年时的情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使王龙感到惊奇。
  
  
  
  因为他对梨花姑娘的爱,并不像从前对待他认识的其他女人那样直接扑在她的身上。
  
  
  
  他没有扑上去,而是轻轻地把梨花搂住。她那年轻的身躯贴在他臃肿粗糙的肉体上,使他感到满足。白天,只要看上她一眼,他便感到满意。夜晚,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衣角,她的身体安静地轻轻地靠着他。
  
  
  
  梨花是一个情欲未谙的姑娘,她依偎着他,像女儿依偎着父亲。在王龙看来,梨花既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王龙干的这件事并没有很快地透露出去,因为他一点儿也没有走漏风声,他是一家之主,为什么要走漏这样的消息呢?
  
  
  
  但是眼尖的杜鹃首先有了察觉。她看见梨花早上从王龙的院子里溜了出来,她拦住了那姑娘,哈哈笑着,老鹰一般的眼睛闪着“喂!”她说,“老爷子的毛病又犯啦?”王龙在屋里听见杜鹃说话的声音,很快地束紧长袍,走了出来。他又是害臊又是自豪地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她最好去找一个年轻小伙子,可她看中了我这老头。”
  
  
  
  “最好去跟你的姨太太讲一声!”杜鹃说,眼睛里闪着凶光。
  
  
  
  “我自己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王龙慢慢地回答道,“我也不想在我的院子里增加其他女人了。可事情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接着,杜鹃说:“那好吧,这事必须告诉姨太太。”王龙最害怕荷花生气,因此央求地对杜鹃说:“如果你一定要告诉她,那就随你的便吧。如果你能使她不冲着我发火,我就给你一些银钱。”
  
  
  
  杜鹃仍然哈哈笑着,笑得脑袋直晃动,但她允诺了。王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停了一会,杜鹃回来跟他说:“喂,这事讲过了。姨太太非常生气,但在我提醒她你早就答应为她买她想要的外国闹钟的事儿后,她的气才消了。她要玉石手镯,要一对,一只手上戴一只。她想起别的东西还会向你要。她还要一个丫头代替梨花,不准梨花靠近她。你也不准很快去见荷花,因为她看见你就恶心。”
  
  
  
  王龙急切地一一答应了。他说:“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什么东西我都不心疼。”
  
  
  
  他也很高兴,在荷花的那些要求得到满足并不再生他的气之前,他不必很快去见荷花了。
  
  
  
  剩下的就是他的三个儿子。在他们面前,王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他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说:“难道我不是我家里的主人吗?难道我不能娶我自己用银钱买的丫头?”
  
  
  
  但是,他既感到羞愧,也有点儿自豪,就像一个人在别人眼里是祖父辈了,但自己仍觉得人老心不老。他等着儿子们来到他的院子他们是分头来的。二儿子先到。来到之后,他便谈起了土地,谈到了收成,谈到了夏天的旱灾,这场旱灾使今年的收成减少了二成。实际上,这些日子王龙根本不考虑阴雨干旱,因为即使今年歉收,还有去年存下的银钱。他仗着家里存满了银钱,粮行里也欠了他的账,他还有钱放高利贷,他二儿子会替他收的,因此,他不再关心他那片土地上空的天气了。
  
  
  
  但他二儿子还是照样地谈着。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地瞧着屋子的周围。王龙心里明白,他是在寻找那位丫头,看他听到的是否是真情。于是,他干脆把梨花从藏着的卧室里叫了出来,他喊道:“孩子,给我端茶来,给我儿子泡茶
  
  ”
  
  
  
  她走了出来,她那细嫩白皙的脸蛋儿像鲜樱桃那么好看。她低着头,两只小脚轻轻地挪动着。王龙的二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是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他听说过的事情。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谈到了土地的情况,或是哪一个雇工在年终要辞退啦,或者有的雇工光抽大烟,根本不去收割地里的庄稼啦等等。王龙问二儿子有关孙子们的情况,二儿子答道,孙子们得了百日咳,但不是大毛病,因为天已经转暖了。
  
  
  
  就这样,父子俩一问一答,喝着茶。二儿子在房间里看了个一清二白,然后转身走了。王龙对老二也放了心。
  
  
  
  就在同一天,刚刚过了中午,大儿子来了。他身材高大,风流潇洒,由于老练成熟而自视清高。王龙最怕他那种高傲劲儿。
  
  他开始时并没有把梨花叫出来,他只是等待着,抽着他的烟袋。而大儿子却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十分得体地询问王龙的健康状况和生活状况。王龙迅速而稳重地回答说,他身体很好。当他用眼睛看他的儿子时,一切恐惧感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清了他的大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身材虽魁伟,但害怕从城里娶的老婆,惭愧自己的出身不像她的那么高贵。王龙自己以前都未察觉到的像大地一般的粗犷性格,正在他身上增长壮大。
  
  
  
  就像从前一样,他根本没把大儿子放在眼里,也没把他那漂亮的面容放在眼里,于是他突然很随便地喊道:“喂,孩子,再替我的另一个儿子泡茶!”
  
  
  
  梨花这一次出来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她那椭圆形的脸蛋像梨花一样雪白。她进来的时候,眼睛下垂着,动作呆板,她干完了让她干的事情之后,又很快走了出去。
  
  
  
  梨花倒茶的时候,父子俩坐着一声不吭,梨花走了之后,两人才端起茶碗。当王龙直瞪瞪地瞧着他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艳羡的眼神,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暗暗羡慕时才有的眼神。
  
  
  
  接着,他们将茶一饮而尽,大儿子才用一种浑厚、刺耳的声音说:“我不相信这事是真的。”
  
  
  
  “为什么不相信呢?”王龙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
  
  
  
  儿子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回答说:“你有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一个男人要一个老婆是不够的。有一天——”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流露出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做了使他不称心的事而产生的嫉妒神情。王龙看到这种神情,心里暗暗发笑。
  
  
  
  他清楚地知道大儿子沉湎声色这一特点。他那位漂亮的城里老婆,不可能永远拴住他的心,总有一天,野性会重新在他身上发作的。
  
  
  
  王龙的大儿子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掉了,脑海里萦绕着一种崭新的念头。王龙坐着,抽着他那杆烟袋。他很为自己骄傲,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他还能那样的随心所欲。
  
  
  
  小儿子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也是一个人来的。王龙坐在客厅里,桌子上点燃了几支红蜡烛,他坐在那里抽烟。梨花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她的两手交叉着放在两腿之间,不时地看看王龙,目光像孩子那样充满深情,但毫无挑逗之情。他看着她,很为自己干过的事感到得意。
  
  
  
  突然,他的小儿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从黑洞洞的院子里蹦出来的一样,谁都没有看见他进来。他用一种奇特的低首屈背的姿势站在那里,而他本人一点也没有察觉。王龙在刹那间突然想起,他有一次曾见过村里有人从深山里抓了一头小虎回来。那虎被捆绑着,弓着腰,就像要猛扑过来,它的眼里还闪着凶光。现在,他儿子的眼里也闪着凶光,他的眼光盯在他父亲的脸上。他那又黑又浓的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紧拧着。他就那样站着,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要去当兵——我要去当兵——”
  
  
  
  他没有看那丫头,只是看着他的父亲。王龙一点儿也不怕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可现在他突然害怕起小儿子来。小儿子降生之后,他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
  
  
  
  王龙咕咕哝哝地想开口说话,但他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之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日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他儿子——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去——我要去——”
  
  
  
  他突然转过身去,看了那丫头一眼。她发着抖,也看了看他。接着她用两只手捧住脸以便不再看他。而年轻人转过头去也不再看她,一步踏出门外,走了。王龙朝门外空旷的暗处望去,那是一片漆黑的夏天的夜晚。儿子走了,留下的是一片宁静。
  
  
  
  最后,他转向那丫头,开始谦卑而温柔地说话,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伤感,所有的自豪感都荡然无存了:“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的心肝,我很清楚自己已太老了,实在太老了。”
  
  
  
  那丫头将两手从脸上放下来,哭了,她哭得比从前任何时候他听到的她的哭声都更揪人心肺:“青年人太残忍了——我最喜欢老年人!”
  
  
  
  第二天早上,王龙的小儿子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王龙对梨花的情欲,就像秋冬之交出现的那种温热的天气。短暂的热度冷却之后,情欲也消失了。他还喜欢她,但激情已经不复存在。
  
  
  
  他身上的欲火熄灭之后,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突然变得冷漠起来,而且有点老态龙钟了。然而,他还是喜欢她,只要她还在他的院子里,并且忠心耿耿地以超出她的年龄的忍耐性来侍奉他,他心里便感到莫大的安慰。他总是从心底里疼爱着她,渐渐地,这种疼爱变成了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疼爱。
  
  
  
  为了王龙,她甚至对王龙的傻女儿也十分疼爱,这对他又是一种安慰。因此他有一天把埋在心底里的话掏给了她。王龙曾多次想到他死后,他那傻女儿会怎么样。除了他,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和温饱。因此他从药店里买了一小包白色的毒药,准备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让傻女儿吃那毒药。想到这,他比想到自己的死还可怕。而现在,当他看到梨花那么尽心尽意的时候,他心
  
  里便踏实了许多。
  
  
  
  一天,他把她叫到自己跟前,说:“我死后,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照管我的傻女儿了。我死后,她还要活好久好久。你看她无忧无虑,一点儿烦恼也没有,她也不会想个办法使自己早死。我很清楚,我死后,没有人会不怕麻烦地给她喂饭,在雨天和冬天里把她领到屋里来,在夏天里领她去晒太阳。她可能会到街上去流浪——这个可怜的女儿一生中只有她妈和我照顾着她。这个纸包是她到达天堂的通行证,我死后,你把纸包里的东西搀在米饭里让她吃下,这样,我走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死也瞑目了。”
  
  
  
  梨花缩着手,不敢接他手里拿的那个纸包。她轻轻地说:“我连一条小虫都不敢杀死,我怎么敢残害一条人命呢?老爷,我不能那样做。我来照顾她吧,因为你对我那么好——我生下来,你比谁都心疼我,你是唯一的好人。”
  
  
  
  她的一番话使王龙差点儿哭了出来,因为从来还没有人曾像她那样要求报答他的恩情过。他的心和那个丫头更近了,他说:“可是,你还是拿着吧,孩子!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你,但甚至是你也总有一天会死的——我不该说这些话——你死后,就再没有人来照顾她了——我知道,我的那些儿媳妇只是忙着照管她们的孩子,忙着吵架。我的儿子是男人,男人是不会想到那些事情的。”
  
  
  
  当梨花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便接过于纸包,再没有说什么。
  
  
  
  王龙相信她,也不再为她傻女儿的命运担心了。
  
  
  
  I 龙越来越老了。他的院子里除了梨花和他的傻女儿,就是他gK零零一人。有时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些,他便望着梨花,难过地说:“孩子,你在这里生活得太寂寞丁。”
  
  
  
  但她总是感激地温柔地说:“但是这里的生活很安静,也很安全。”
  
  
  
  有时,他还会再重复一遍:“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身上的那股烈火已经成了死灰。”
  
  
  
  但她还是感激不尽地说:“你待我太好了,我什么男人都不想找。”
  
  
  
  一次,当她又说这话的时候,王龙感到迷惑不解,他问道:“你年纪这么轻,是什么东西使得你如此害怕男人呢?”
  
  
  
  他望着她等她回答的时候,他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用两手遮住眼,声音极低地说:“除了你,我恨一切男人——我恨每一个男人,甚至我父亲,是他把我卖了。我所知道的男人都是干坏事的,我恨透了他们。”
  
  
  
  他惊讶地说:“应该说,在我的家里,你生活得很安静很舒适呀。”
  
  
  
  “我心里装满了仇恨,”她说着,把头转了过去,“我恨他们,我恨所有的年轻的男人。”
  
  
  
  她再没有把话说下去,而她的话引起了他的沉思。他不知道,荷花是否把她一生的遭遇告诉过梨花,使她害怕起来;或者,杜鹃告诉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把她吓坏了;或者她发生了什么事而不愿跟别人讲;或是其他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下去,他最需要的是安宁,他只希望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这两个女孩子生活在一起。
  
  
  
  王龙坐着坐着,他一天天、一年年地老了下去。他像他父亲从前那样在太阳底下睡睡醒醒。他心里思忖,他这辈子就要完了,而对于这辈子他是满足的。
  
  
  
  他有时也到其他院子里走走,虽然次数很少。他见荷花的次数更少,每当见了她,荷花也只字不提他要了那丫头的事情。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荷花也老了,她有她喜欢的佳肴美酒,什么时候要钱就有钱,所以她也心满意足了。这些年来,她和杜鹃平起平坐,俨然是一对朋友,而不再是姨太太和用人了。她俩谈这谈那,但更多的是回顾过去她们和男人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她们叽叽喳喳谈那些不便大声讲的事情,她们吃、喝、睡。一觉醒来,在吃喝之前又开始了穷聊。
  
  
  
  王龙去他儿子的院子虽然次数很少,但他们对他都很有礼貌,争着给他倒茶。他总是喜欢看看新生的小孩。他现在已容易忘事,所以他几次三番地问:“我现在有多少孙子了?”
  
  
  
  他们总是马上回答他:“各房合起来,是十一个孙子,八个孙女。”
  
  
  
  他格格地笑着说:“每年都得添两个,所以我要知道个总数,是不是?”
  
  
  
  这时,他常常坐一会,望着聚在他周围的孩子们。他的孙子们现在成了高高的男孩子,他望着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像谁。他对自己说:“那个看上去像他的老爷爷,这个像姓刘的粮商,这个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于是,他问他们:“你们上学吗?”
  
  
  
  “上学,爷爷。”他们一起回答。
  
  
  
  他又问:“你们学不学《四书》?”
  
  
  
  他们哈哈大笑,对于这样一个老古董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他们说:“不,爷爷。自从革命之后,没有人再念《四书》了。”
  
  
  
  他沉思着回答道:“啊,我听说有一次革命。可是我这辈子太忙,没工夫去注意。
  
  
  
  地里的事没完没了。“
  
  
  
  但是孩子们听了这话又笑了起来,于是王龙便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毕竟只是儿子们院里的一个客人。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去看他的儿子们,有时他会这样问杜鹃:“我的两个儿媳妇这些年来相处得好吧?”
  
  
  
  杜鹃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她们俩?她们像两只相互瞪眼的猫,但倒也相安无事。但是,你大儿子对他老婆的絮絮叨叨已经厌烦透了。——她长得很漂亮,但她老是说她在父亲的家里时怎样怎样。她使男人讨厌。传说你儿子又要另娶了,他经
  
  常到茶馆里去逛逛。”
  
  
  
  “啊?”王龙叫了起来。
  
  
  
  但是当他应当对此事慎重思考一下的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突然消失了。他蓦然间想起要喝热茶,他感觉到那早春的风正冷冷地吹着他的双肩。
  
  
  
  又有一次,他问杜鹃:“有谁听到过我小儿子的消息,或者知道这么长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在这个院子里,杜鹃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她回答说:“噢,他一直没写过信。但是不时有人从南方来,传说他已经做了军官。他在一个什么革命当中当上了军官,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一一也许是某种生意吧尸”啊?“王龙又喊了一声。
  
  
  
  他本想把这件事思考一番,但天已经晚了,在太阳落山以后的冷风里,他的骨头疼了起来。他心思不定,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衰老的身体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食物和热茶。夜里他的身体发冷时,梨花就躺到他身边,她身子暖暖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他的床上有梨花的温热,像他这么大年龄的人就感到非常舒服了。
  
  
  
  春天年年到来,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但是,有一样东西还留在他的身上——这就是他对土地的热爱。他已经离开了土地,他在城里安了家,他成了富人。然而他的根扎在他的土地上,尽管一连几个月他想不起他的土地。但是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却一定要到地里去看看。他现在既不能扶犁又不能干其他活计,只能看着别人在地里扶犁耕田,但他仍然坚持要去。有时候,他带上一个仆人和他的床,再次回到他的旧土屋里去睡。他曾在那里养大他的孩子,阿兰也死在那里。天刚亮他醒来时,他走到外边,伸出颤抖着的双手,采一些含苞的柳絮,从树上折一束桃花,整天把它们攥在手里。
  
  
  
  在临近夏季的晚春中的一天,他正在漫步。他在他的田间走了一段路,然后来到小山上他埋葬家人的那块围起来的土丘上。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他看看那些坟头,想起每一个死去的人。他觉得在自己的脑海中,这些人比住在自己家里的儿子们显得更清晰。除了他的傻女儿和梨花外,这些人比家里的任何人都更清晰。他的思想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看到了小时候的二女儿,虽然他记不起已有多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他看到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跟她在家里没出嫁时一模一样。他觉得她跟坟墓里躺着的人一样清晰可见。他沉思着,突然想到
  
  :“下一个就该我了。”
  
  
  
  他走进坟墙里面,仔细地察看他就要埋在这里的那块地方一一在他父亲和他叔叔的下首,在秦的上首,紧挨着阿兰。他使劲地看着他就要躺在那里的一小方土地,他看到自己埋在下面,永远置身于他自己的土地之中。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准备好棺材。”
  
  
  
  他心里怀着这种痛苦的想法回到了城里。他让人把大儿子找来,说道:“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说吧,”儿子答道,“我听着哩。”
  
  
  
  但当王龙要说的时候,他突然记不起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因为他心里曾非常痛苦地想着那事,而现在却想不起来了。因此,他把梨花叫来,问她说:“孩子,我想说什么来着?”
  
  
  
  梨花轻轻地答道:“今天你到哪里了?”
  
  
  
  “我到地里去了。”王龙答道。他等待着,眼睛盯着她的脸。
  
  
  
  她又轻轻地问:“去过哪块田里了?”
  
  
  
  接着,那件事又突然回到了他的心里。他流着眼泪,呵呵地笑了起来,喊道:“啊,我想起来了。儿啊,我已经在坟地上选好了我的地方。这就是在我爹和他兄弟的下首,在秦的上首,紧挨着你母亲。在我死以前想看看我的棺材。”
  
  
  
  这时他的大儿子既礼貌又适当地大声说:“可别说那样的话,爹!不过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于是他的大儿子买了一口雕镌过的棺材,那是用一大根楠木做成的,用它埋葬人再好不过了,因为它像铁一样耐久,比人的骨头更耐腐蚀。王龙心里踏实了。
  
  
  
  他让人把棺材抬进他的屋里,天天看着它。
  
  
  
  然后,他突然又起了新的念头,他说:“喂,我想把棺材抬到城外旧土坯房子里去。我要在那里度过我剩下的日子,我要死在那里。”
  
  
  
  当他们看出他决心那样做时,便照他的意愿做了。他又回到了他土地上那座房子里,那里有他、梨花和他的傻女儿,还有他们所需要的仆人。这样,他又住到了他的土地上,而把城里的房子留给了他创立起来的家庭。
  
  
  
  春天过去了,接着夏天也很快地转入了收获的季节。冬天到来之前,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王龙坐在从前他父亲靠墙坐着的地方。现在,除了他的吃喝和他的土地,他再也不想什么新的事情。但是他只想土地本身,他不再想地里的收成怎样,也不再想该播什么种子或别的事情。他有时弯下身,从地里抓些土放在手里。他手里攥着土坐着,仿佛他手指间的泥土充满了生命。他攥着土,感到心满意足。他想着土地,想着他的绝好的棺材。仁慈的土地不慌不忙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应该回到土里的时候。
  
  
  
  他的儿子们对他很好。他们每天都来看他,至少隔一天来一次。在他这样的年纪,为了使他高兴,他们把好吃的东西给他送来。
  
  
  
  然而,他最喜欢的却是玉米面粥。他吃起玉米面粥来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
  
  
  
  有时候,如果他的儿子们没有天天来看他,他就对儿子们有些抱怨,他会对总是在他的身边的梨花说:“嘿,他们有什么事这么忙?”
  
  
  
  如果梨花说,“现在他们处在一生中最忙的时候,他们有许多事情。你的大儿子在城里的富人中间当了大官,他另娶了新欢;你的二儿子自己正在开一个很大的粮行。”王龙会很仔细地听着,但他听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他往外看看他的土地,他马上就会忘了所有的这些事。
  
  
  
  但是有一天,他有一段时间头脑非常清楚。这天,他的两个儿子来了。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安之后,便走了出去。他们先在屋子周围转了一圈,然后便走到地里。王龙默默地跟着他们。他们停下来时,他慢慢地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软地上他拐杖的声音。王龙听到他的二儿子用细细的声音说:“我们把这块地卖掉,还有这块。我们把卖来的钱平分掉。你那一份我想用高利贷借过来。因为现在有铁路经过这里,我可以把稻米运到沿海一带,并且我……”
  
  
  
  但老人只听到“把地卖掉”这句话。他气极了,不由得声音发颤,话都说不完整。他大声喊道:“哼,可恶的懒汉儿子一—把地卖掉?”他抽泣着,在他就要倒下去时,他们一把抓住他,把他扶了起来。他开始失声痛哭。
  
  
  
  于是,他们安慰地对他说:“不——不——我们永远不会卖地的……”
  
  
  
  “当人们开始卖地时……那就是一个家庭的末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
  
  ……
  
  
  
  如果你们守得住土地,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
  
  
  
  老人的眼泪流下了他的面颊,干了之后,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他弯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攥着它,喃喃地说道:“如果你们把地卖掉,那可就完了。”
  
  
  
  他的两个儿子扶着他,一边一个,抓着他的胳膊。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温暖松散的泥土。大儿子和二儿子安慰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要担心,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地决不会卖掉的。”
  
  
  
  但是隔着老人的头顶,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会心地笑了。
《大地》 第二部 ——儿子
  一
  
  王龙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他自己田地中间的土坯房子里,那房子又小又黑。他躺在年轻时住过的那间房间,而且正好就躺在当年洞房花烛夜睡过的那张床上。在城里,他还有一院大房子,如今是他的儿孙们住着。大房子里的一间厨房都比他现在的这间屋子平坦些。不过,反正早晚都得死,那么能死在这儿他也挺满足了:这儿是他自己的田地,房子是父辈们传下来的旧房子,屋子里桌凳做工挺粗糙的,连油漆都没上,床上吊的是老蓝棉布做的床帐。
  
  王龙心里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他看着守在他身边的两个儿子,他也知道他们在等他死,而他的确快要死了。两个儿子为他从城里请来了好大夫,这些大夫带着针和草药,又是号脉,又是看舌苔,但是临了收拾好针药要走之前,大夫们说:
  
  “年岁到了,谁也挡不了他死呀!”
  
  王龙接着听到他那两个儿子在说悄悄话,他们是专门赶来陪他,为他送终的。他们以为老人家睡着了,其实他并没睡着,他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俩神情庄重地对视着,并且说:
  
  “咱们得赶紧派人去南方把咱兄弟叫回来,咱兄弟也是他的儿子啊!”
  
  老二回答道:“可不是吗,就得赶紧啦!谁知道他跟着他那位将军在哪儿瞎转悠呢?”
  
  听了这些,王龙知道他们已经在为他预备丧事了。
  
  王龙的儿子为他买的那口棺材就停在他床边,为的是让他看了舒坦些。这口棺材可真不小,是用一棵木质相当坚硬的楠树做的。棺材把那间小屋子挤得满当当的,弄得进进出出的人都非得绕着走而且还非得蹭着棺材的边儿才过得去。这口棺材花了近六百两银子,不过这一回连老二都没说二话,尽管这小子平时过日子可抠了。的确,王龙这两个儿子这回倒真没心疼这银子,主要是王龙太满意这口棺材了。只要稍微觉着好受一点了,他就会伸出那只颤抖的黄手去抚摸那黑得锃亮的棺材。棺材里还套着一口内棺,光滑得跟黄绸缎似的,里外两个棺材套得那么合适,就像人的灵魂装在人的躯体里一样。真是一口谁看了都会满意的棺材。
  
  尽管如此,王龙倒不像他父亲死得那么痛快,虽然他的灵魂有八九十来次都打算上路了,但他那强健的肉体却一次次坚持不让灵魂动身,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当肉体与灵魂在体内搏斗时,王龙感觉到了,他害怕见到这场灵与肉的搏斗。年轻时,王龙是个粗壮、精力充沛的人,他是个肉多于灵的人。他不能轻易地让肉体逝去,在他的灵魂打算悄悄溜走的时候他感到害怕。他哭了,嗓音沙哑而哽咽,没有一个词儿,像孩子的哭声似的。
  
  每当他这样哭时,他那年轻的姨太太梨花就会伸出她的细嫩的小手去抚摸他的干瘪的手,她是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他的两个儿子也会急忙上去安慰他,跟他一遍遍地讲述他们打算要做的一切,尤其是如何举行他的葬礼。他的大儿子弯下那满身绸缎的硕大躯体,对着干瘪老汉的耳朵,大声嚷道:“我们都去给您老人家送葬,出殡的人至少得排一里多地。您的太太、姨太太们都会去哭您,还有您的儿子、孙子,都给您披麻戴孝,村里人和您的佃户们也都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您的魂轿,里面放着我们请画家为您画的像,跟着就是您那口最体面的大棺材,您老躺在里面就跟皇上一样,装裹您的新衣服都为您预备好了,我们还租了顶绣花棺罩,深红的底,金色的花纹,可好看了,把棺材抬着走过大街时,把罩子盖在棺材上让镇上的人都能看到!”
  
  他就一直这么嚷着,直嚷得面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要知道他很胖,当他直起身子喘口气时,王龙的二儿子又接茬往下说。他身材瘦小,面色黄黄的,一副狡诈的样子,他的声音从鼻子里出来,尖声细气的。他说道:
  
  “我们还要请和尚念经为您超度。我们还专门雇了哭丧的和抬棺材的,穿的是红黄色的袍子,还要扛上我们为您命赴黄泉之后准备的各种东西。大厅里已经糊好了两套房子,一套跟这里的一样,另一套跟城里的那套一样,房子里有家具、奴仆、轿子、马,反正您需要的全齐了。这些纸糊的东西做得可讲究了,各式各样的,葬了您之后,在坟头就烧掉它们,我敢说哪家的纸人纸马也比不上您的这一套好。这些东西都得排在出殡的行列里,让人人都瞧得见。老天保佑出殡那天天气好!”
  
  这下子,老汉高兴了,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想——全镇的人——都会去的!”
  
  “没错,全镇的人都会去的!”他的大儿子大声喊道,一边用他的软软的大手比画着。“大街两旁会站满来看出殡的人,要知道从来还没有过这么排场大的葬礼,从黄家最体面的时候到现在,从来没有过!”
  
  “啊——”王龙说道,他感到舒心多了,又一次忘了自己是个垂死的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可是就这么点舒心的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老人病危的第六天清晨,这种舒心的感觉消失了。王龙的两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了。长大成人之后就没住过这房子,他们已经住不惯了,太窄了,再说,他们父亲那种不死不活的劲头也已经把他们拖得筋疲力尽了,因此他们早早就到里面的小院去歇息了。那小院是很早以前王龙娶第一房姨太太荷花的时候盖的,那时是王龙最威风、最神气的时期。临去睡觉之前,他们交待梨花:万一老爷再次出现要死的情况就立刻叫醒他们。王龙的大儿子睡的那张床,在王龙以前的眼里是那么美好,他在上面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云欢雨爱的千金良宵,但他大儿子却嫌它不好,嫌它太硬而且都旧得有点摇摇晃晃了,不过,一旦躺下去之后,他也照样呼呼大睡。王龙的二儿子则睡在墙边的一张小竹床上,他睡得安安静静的,像只猫似的。
  
  可是梨花却一点没睡。整整一夜她都静静地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一动也不动。那小竹凳很矮,梨花坐在床边时,她的脸离王龙的脸很近,她把老头干瘪的手握在自己温柔的掌心里。她的年岁小得都可以当王龙的女儿了,但她看上去倒也并不年轻,她脸上那股稳重劲儿,干事情的那股耐心劲,真可说是尽善尽美,训练有素,一般年轻人是绝对没有的。她就这样坐在老人的身边,并没有流泪,尽管这位老人对她非常好,可以说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像是她的父亲。她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龙那张垂死的面孔;他睡得很静、很沉,简直像死了似的。
  
  突然,在黎明前最黑的那一刻,王龙睁开了双眼,他感到极度虚弱,似乎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躯壳。他眼珠转动了一下,看见梨花坐在那里。他身体弱得自己都开始害怕了,他一口气好不容易冒到嗓子眼,又从牙缝里勉强挤了出来,好像耳语一般:“孩子——这就是——死吗?”
  
  她看到他那惊恐的样子,便用她那自然的口气平静而大声地说道:
  
  “不,不是,老爷——您好多了,您不会死的!”
  
  “真的吗?”他又轻声问道,她那自然的口气使他好受多了,他眼睛露出光来,牢牢地盯住了她的脸。
  
  梨花看出苗头不对,感到心跳加快。她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对他说话,仍然用那温柔而自然的口气:
  
  “老爷,我什么时候骗过您?您瞧,我握着您的手都觉得出来,温温的,挺有劲儿的——我想您是一点点在好起来。老爷,您好多了!您根本用不着怕——什么都不用怕—一您好多了一好多了——”
  
  她就这样不停地安慰他,一遍一遍地对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一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躺在那儿朝她微微笑着,眼光虽然仍然盯着他,但已经慢慢失去光泽,他的嘴唇开始发硬,耳朵竭力想听到她那沉稳的声音。此时,她见他真的快死了,于是俯身紧紧地倚着他,提高嗓门,大声而清楚地喊道:
  
  “您好多了——您好多了!老爷,您不会死的——不会的!”
  
  就这样,她安慰了他,不过,就在他在最后几下心跳中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他还是死了。但是,他死得可不平静。虽然他临死前一刻是感受到了安慰,但是在他灵魂出壳之际,他那被窒息的躯体狂怒般地跳了起来,四肢猛烈地向四周乱挥,结果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朝上一挥,正好打到了向他倚去的梨花。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而且正好打在脸上,梨花一边用手捂着脸颊,一边轻声说道:
  
  “老爷,这可是您第一次仃我啊!”
  
  但是他没有回答她。她向下一看,见到他歪歪斜斜地躺着。在她看他的同时,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便安静了。她一边轻轻地、细心地抚摸着他,一边把他的四肢放直,最后平平地把被子给他盖好。她用纤细的手指合上了他那对依旧瞪着却什么都看不见了的双眼。她看了一眼他脸上依旧挂着的笑容,这笑容就是刚才听到她说他不会死之后露出来的。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知道她必须去叫王龙的两个儿子了。但是,她又在小竹凳上坐了下来。他很清楚她得去叫他的两个儿子。她拿起刚才打过她的那只手,握住它,并把头伸下去贴在上面,趁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流了几行眼泪。她的心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的悲伤是确确实实的,但她不能够像其他女人那样用眼泪洗去她的悲伤,因为眼泪从来都没有为她带来过安慰……她并没有久坐,站起身来去叫那兄弟两人,并对他们说:
  
  “你们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赶去了,他已经死了。”
  
  但他们还是急急忙忙地去了,老大穿着缎子的睡袍,由于睡觉压得睡袍皱皱巴巴的,头发也很乱。他们俩马上就到了父亲身边。王龙躺在那里,因为刚才梨花已经把他放直了,他的两个儿子看他的那副神情仿佛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似的,又仿佛有几分怕他似的。老大悄声问道,好像屋子里还有什么陌生入似的:
  
  “他死的时候很难受吗?”
  
  梨花平静地答道:
  
  “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知道。”
  
  二儿子又说道:
  
  “瞧他躺着的样子就跟睡着了似的。”
  
  弟兄俩盯着故去的父亲看了一会,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梨花也猜出他们会感到害怕,于是轻声说道:
  
  “要为他办的事还多着哩!”
  
  这弟兄俩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庆幸有人提醒他们想起了阳间的事情。老大匆匆整了整睡袍,用手抹了抹脸,嗓子沙哑地说道:
  
  “可不是嘛——我们得赶紧准备办丧事——”他们急急忙忙地走了,庆幸自己总算离开了停放父亲尸体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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