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散文集>> 钟敬文 Zhong Ji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3年3月30日2002年1月10日)
钟敬文散文集
  钟敬文先生文学著作目录:
  
  《荔枝小品》(散文集)1927,北新
  
  《西湖漫话》(散文集)1929,北新
  
  《海滨的二月》(新诗集)1929,北新
  
  《湖上散记》(散文集)1930,上海明日书店
  
  《未来的春》(诗集)1940,上海言行社
  
  《钟敬文散文选》1989,百花
  
  学术理论著作及其他:
  
  《民俗文化学-梗概与兴起》钟敬文 中华书局96-11-1
  
  《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下册)1982-1985,上海文艺
  
  《民俗学概论》钟敬文 上海文艺出版总社98-12-1
  
  《民俗学通史》钟敬文主编 上海文艺(第四届国家图书奖初评入选)
  
  《钟敬文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
  
  《民间文学概论》钟敬文 1980年7月第1版
  
  《民间文学基础理论》钟敬文主编,1985年6月第1版,上海文艺
  
  《新的驿程》(民间文学、民俗学论集)1987,民间
  
  《民间文艺谈薮》(论文集)1981,湖南人民
  
  《楚辞中的神话和传说》(理论)1930,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
  
  《诗心》(诗论)1942,桂林诗创作社
  
  《口头文学--一宗重大的民族文化遗产》1951,师大
  
  《关于鲁迅的论考与回想》1982,陕西人民
  
  《民间文艺丛话》(短论集)1928,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
  
  《柳花集》(文艺短论集)1929,群众图书公司
  
  钟敬文学术论著自选集 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9月50万字
  
  民间文艺学及其历史--钟敬文自选集 (《世纪学人文丛》季羡林主编) 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
  
  《建立中国民俗学派》 2000,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建立中国民俗学派》
  
  新著《建立中国民俗学派》由黑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是钟先生晚年的一部代表作,该书精要而又系统地阐释了中国现代民俗学史和钟敬文民俗学理论的完整体系。
  
  《民间文艺学及历史》
  
  《中国民谣试论》等。
西湖的雪景
  ──献给许多不能与我共幽赏的朋友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时翩然
  来临。──秋季游人已暂少,入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
  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或
  “浴晴鸥鹭争飞,拂挟荷风荐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
  湖上,沉醉于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谁说不应该呢?但是春花固可爱,秋月不是也要
  使人销魂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能得其佳趣;不过,这未易以论于一般
  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
  天眼,揽景会心,便得真趣。”我们虽不成材,但对于先贤这种深于体验的话,也
  忍只当做全无关系的耳边风么?
  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虽里面
  也曾列入“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的会去赏玩这种清
  寒不很近情的景致的,怕没有多少人吧。《四时幽赏录》的著者,在“冬时幽赏”
  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寻梅中”“三茅山顶望
  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掸”,“山窗
  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禁移人神思,
  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潇洒出尘的名士,所以能够有此独具心眼的幽赏;
  我们一方面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方面却也可以证出能领略此中奥味者之所以
  稀少的必然了。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点
  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经白堤,旋转
  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冷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时间
  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
  第二次的重游。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
  我便预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
  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粘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的看去,觉
  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顶,但有些瓦沟
  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并且都厚厚的,约莫
  有一两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木樨花树,却好象全无关系
  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预备
  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分睡意的问
  我:“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呢,并且颇大。”他
  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幔拉开,让他望见了屋顶才肯相信。“老钟,我
  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的说。我“哼”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房
  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已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从
  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都撒着白面粉
  似的,又如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变成雪泥,车了在上面碾过,
  不绝的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磨擦着中间横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颇热闹的,现在却很零落
  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过白堤时,我们
  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气弥漫着,对面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于
  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
  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chu)塔,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冷桥
  前近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干,好似怯寒般的在那里呆立着。我
  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惧幽绝的文字来:
  崇颖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
  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
  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
  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
  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于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
  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不知这时的湖心亭上,尚有此种痴人否?心里不
  觉漠然了一会。车过西冷桥以后,车暂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连接着的野道中。所有
  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雪块,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样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
  白的光彩,却尽够使我感到宇亩的清寒、壮旷与纯洁!常绿树的枝叶后所堆着的雪,
  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上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
  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
  够在上面粘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次几乎把那些
  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认了。野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雪褥下面;
  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里,
  时见有衣饰破旧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围着火炉取暖。看了那种古朴清贫的情况,
  仿佛令我忘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纷扰、繁遽了。
  到了灵隐山门,我们便下车了。一走进去,空气怪清冷的,不但没有游客,往
  时那些卖念珠、古钱、天竺筷子的小贩子也不见了。石道上铺积着颇深的雪泥:飞
  来峰疏疏落落的着了许多雪块,清冷亭及其它建筑物的顶面,一例的密盖着纯白色
  的毡毯。一个拍照的,当我们刚进门时,便紧紧的跟在后面。因为老李的高兴,我
  们便在清冷亭旁照了两个影。
  好奇心打动着我,使我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满足,而更向处境较幽深的韬
  光庵去。我幽悄地尽移着步向前走,老李也不声张的跟着我。从灵隐寺到韬光庵的
  这条山径,实际上虽不见怎样的长;但颇深曲而饶于风致。这里的雪,要比城中和
  湖上各处的都大些。在径上的雪块,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树上的积雪,也比来路
  上所见的浓重。曾来游玩过的人,该不会忘记的吧,这条路上两旁是怎样的繁植着
  高高的绿竹。这时,竹枝和竹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四时幽赏
  录》“山窗听雪敲竹”又云:“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
  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
  我寒毡增冷。”这种风味,可惜我没有福分消受。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我们跑
  到庵里时,别的游人一个都没有,──这在我们上山时看山径上的足迹便可以晓得
  的──而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表示。我们一直跑上最后的观海
  亭。那里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
  下层并结了冰块。旁边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
  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我们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因
  而联忆起那“天寒翠袖薄,口暮倚修竹”的美人儿来。
  登上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远望浙江,甚而至于缥缈的沧海的,可是
  此刻却不能了。离庵不远的山岭、僧房、竹树、尚勉强可见,稍远则封锁在茫漠的
  烟雾里了。
  空斋踢壁卧,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
  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抄。(《雪中登黄山》)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
  王渔洋这首五言诗的清妙;尤其是结尾两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说不定许多
  没有经验的人,要妄笑它是无味的诗句呢。文艺的真赏鉴,本来是件不容易的事,
  这又何必咄咄见怪?自已解说了一番,心里也就释然了。
  本来拟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不知为什么,竟跑到山门前的酒楼喝酒了,老李不
  能多喝,我一个人也就无多兴致干杯了。在那里,我把在山径上带下来的一团冷雪,
  放进在酒杯里混着喝。堂倌看了说:“这是顶上的冰淇淋呢。”
  半因为等不到汽车,半因为想多玩一点雪景,我们决意步行到岳坟才叫划子去
  游湖。一路上,虽然走的是来时汽车经过的故道,但在徒步观赏中,不免觉得更有
  情味了。我们的革履,踏着一两寸厚的雪泥前进,频频地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有
  时路旁树枝上的雪块,忽然掉了下来,着在我们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谓“玉堕冰柯,
  沾衣生湿”的情景。我迟回着我的步履,旷展着我的视域,油然有一脉浓重而灵秘
  的诗情,浮土我的心头来,使我幽然意远,漠然神凝。郑綮答人家自己的诗思,在
  灞桥雪中、驴背上,真是怪懂得趣儿的说法!
  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的下起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只小划子
  以外,再看不到别的舟揖。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桥,缓泛里西
  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中兀立着。山径上,
  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
  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飞鸟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
  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将驶近断桥的时候,雪花飞飘得更其凌乱。我们向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
  半白而且湿了。风也似乎吹得格外紧劲些,我的脸不能向它吹来的方面望去。因为
  革履渗进了雪水的缘故,双足尤冰冻得难忍。这时,从来不多开过口的舟子,忽然
  问我们说:“你们觉得此处比较寒冷么?”我们问他什么缘故。据说是宝石山一带
  的雪山风吹过来的原因。我于是默默的兴想到智识的范围和它的获得等重大的问题
  上去了。
  我们到湖滨登岸时,已是下午三点余钟了。公园中各处都堆满了雪,有些已变
  成泥泞。除了极少数在待生意的舟子和别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间舒舒地来往
  着的少男少女、老爷太太,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羊羔美酒,
  ──至少也靠在腾着血焰的火炉旁,陪伴家人或挚友,无忧虑地在大谈其闲天,─
  ─以享乐着他们幸福的时光,再不愿来风狂雪乱的水涯,消受贫穷人所应受的寒冷
  了!
  这次的薄游,虽然也给了我些牢骚和别的苦味,但我要用良心做担保的说,它
  所给予我的心灵深处的欢悦,是无穷地深远的!可惜我的诗笔是钝秃了。否则,我
  将如何超越了一切古诗人的狂热地歌咏了它呢!
  好吧,容我在这儿诚心沥情地说一声,谢谢雪的西湖,谢谢西湖的雪!
   一八年一月末日写成
太湖游记
  在苏州盘桓两天,踏遍了虎丘贞娘墓上的芳草,天平山下蓝碧如鲎液的吴中第
  一泉,也已欣然尝到了。于是,我和同行的李君奋着余勇,转赴无锡观赏汪洋万顷
  的太湖去。──这原是预定了的游程,并非偶起的意念,或游兴的残余。
  我们是乘着沪宁路的夜车到无锡的。抵目的地时,己九点钟了。那刚到时的印
  象,我永远不能忘记,是森黑的夜晚,群灯灿烂着,我们冒着霏微的春雨,迷蒙地
  投没在她的怀中。
  虽然是在个安定的旅途中,但是因为身体过于疲累,而且客舍中睡具的陈设并
  不十分恶劣之故,我终于舒适地酣眠了一个春宵。醒来时已是七点余钟的早晨了。
  天虽然是阴阴的,可是牛毛雨却没有了。我们私心不禁很欣慰。
  各带着一本从旅馆帐房处揩油来的《无锡游览大全》,坐上黄包车,我们向着
  往太湖的路上进发了。
  这是一般游客所要同样经验到的吧,当你坐着车子或轿子,将往名胜境地游玩
  的时候(自然说你是个生客),你总免不了要高兴地唠絮着向车夫或轿夫打探那些,
  打探这些。或者他不待你的询问,自己尽先把他胸里所晓得的,详尽地向你缕述
  (他自然有他的目的,并非无私地想尽些义务教师之责)。我们这时,便轮到这样
  的情形了。尽着惟恐遗漏地发问的,是同行的李君。我呢,除了一二重要非问不可
  的以外,是不愿过放烦屑的。在他们不绝地问答着时,我只默默地翻阅着我手上的
  《游览大全》。那些记载是充满着宣传性质的,看了自然要叫人多少有些神往;尤
  其是附录的那些名人的诗,在素有韵文癖的我,讽诵着,却不免暂时陷於一种“没
  人”的状态中了。
  我们终于到了“湖山第一”的惠山了。刚进山门,两旁有许多食物店和玩具店,
  我们见了它,好像得到了一个这山是怎样“不断人迹”的报告。车夫导我们进惠山
  寺,在那里买了十来张风景片,登起云楼。楼虽不很高,但上下布置颇佳,不但可
  以纵目远眺,小坐其中,左右顾盼,也很使人感到幽逸的情致。昔人题此楼诗,有
  “秋老空山悲客心,山楼静坐散幽襟。一川红树迎霜老,数曲清罄远寺深”之句。
  现在正是“四照花开”的芳春,(楼上楹联落句云:“据一山之胜,四照花升,”
  真是佳句!)而非“红树迎霜”的秋暮。所以这山楼尽容我“静坐散幽襟”,而无
  须作“空山悲客心”之叹息了。
  天下第二泉,这是一个多么会耸动人听闻的名词。我们现在虽没有“独携天上
  小圆月”,也总算“来试人间第二泉”了。泉旁环以石,上有覆亭。近亭壁上有
  “天下第二泉”署额。另外有乾隆御制诗碑一方,矗立泉边。我不禁想起这位好武
  而且能文的满洲皇帝。他巡游江南,到处题诗制额,平添了许多古迹名胜,给予后
  代好事的游客以赏玩凭吊之资,也是怪有趣味的事情。我又想到皮日休“时借僧庐
  拾寒叶,自来松下煮潺(yuan)”的诗句,觉得那种时代是离去我们太遥远了,不
  免自然的又激扬起一些凄伤之感于心底。
  因为时间太匆促了,不但对于惠山有和文征明“空瞻紫翠负跻攀”一般的抱恨,
  便是环山的许多园台祠院,都未能略涉其藩篱。最使我歉然的,是没有踏过五里街!
  朋友,你试听:
  惠山街,五里长。
  踏花归,鞋底香。你再听:
  一枝杨柳隔枝桃,
  红绿相映五里遥。在这些民众的诗作里,把那五里街说得多么有吸引人的魅力
  啊!正是柳丝初碧,夭桃吐花的艳阳天,而我却居然“失之交臂”,人间事的使人
  拂意的,即此亦足见其一端了。我也知道真的“踏花归”时,未必不使我失望,或
  趣味淡然,但这聊以自慰的理由,就足以熨平我缺然不满足之感了么?那未免太把
  感情凡物化了。
  为了路径的顺便,我们又逛了一下锡山。山顶有龙光寺,寺后有塔。但我们因
  怕赶不及时刻回苏州,却没有走到山的顶点便折回了。这样的匆匆,不知山灵笑我
  们否?辩解虽用不着,或者竟不可能,但它也许能原谅我们这无可奈何的过客之心
  吧。
  梅园,是无锡一个有力的名胜,这是我们从朋友的谈述和《游览大全》的记载
  可以觉得的。当我们刚到园门时,我们的心是不期然地充满着希望与喜悦了。循名
  责实,我们可以晓得这个园里应该有着大规模的梅树的吧。可惜来得太迟了,“万
  八千株芳不孤”的繁华,已变成了“绿叶成荫于满枝”!然而又何须斤斤然徒兴动
  其失时之感叹呢?园里的桃梨及其它未识名的花卉,正纷繁地开展着红白蓝紫诸色
  的花朵,在继续着梅花装点春光的工作啊。我们走上招鹤亭,脑里即刻联想到孤山
  的放鹤亭。李君说,在西湖放了的鹤,从这里招了回来。我立时感到“幽默”的一
  笑。在亭上凭拦眺望,可以见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岭。我至此,紧
  张烦扰的心,益发豁然开朗了。口里非意识地念着昔年读过的“放鹤亭中一杯酒,
  楚山水鳞鳞”的诗句,与其说是清醒了悟,还不如说是沉醉忘形,更来得恰当些吧。
  出了梅园,又逛了一个群花如火的桃园;更经历了两三里碧草、幽林的田野及
  山径,管社山南麓的万顷堂是暂时绊住我们的足步了。堂在湖滨凭栏南望,湖波渺
  茫,诸山突立,水上明帆片片,往来出没其间,是临湖很好的眺望地。堂旁有项王
  庙。这位“夭亡”的英雄,大概是给司马迁美妙的笔尖醇化了的缘故吧,我自幼就
  是那样的喜爱他、同情他,为他写过了翻案的文章,又为他写过了颂扬的诗歌。文
  章虽然是一语都记不起来了,诗歌却还存在旧稿本里。年来虽然再不抱着那样好奇
  喜偏的童稚心情了,可是对他的观念,至少却不见比对他的敌人(那位幸运的亭长)
  来得坏。我的走进了他那简陋的庙宇,在心理上的根据,并不全是漠然的。在我的
  脑里,以为他的神像至少是应该和平常所见的古武士的造像一样,是神勇赫然,有
  动人心魄的大力的。那知事实上所见的,竟是“白面、黑须、衮冕、有儒者气象”,
  不似拔山盖世之壮士呢!我想三吴的人民,是太把英雄的气态剥去,而给予以不必
  要的腐儒化了。
  不久,我们离去管社山麓,乘着小汽船渡登鼋头渚了。渚在充山麓,以地形象
  鼋头得名的。上面除建筑庄严的花神庙外,尚有楼亭数座。这时,桃花方盛开,远
  近数百步,红丽如铺霞缀锦,春意中人欲醉。庙边松林甚盛,葱绿若碧海。风过时,
  树声汹涌如怒涛澎湃。渚上多奇石,突兀俯偃,形态千般。我们在那里徘徊顾望,
  四面湖波,远与天邻,太阳注射水面,银光朗映,如万顷玻璃,又如一郊晴雪。湖
  中有香客大船数只,风帆饱力,疾驰如飞。有山峰几点,若浊世独立不屈的奇士。
  湖上得此,益以显出它的深宏壮观了。
  我默然深思,忆起故乡中汕埠—带的海岸,正与此相似。昔年在彼间教书,每
  当风的清朝,月的良夜,往往个人徒步海涯,听着脚下波浪的呼啸,凝神遥睇,意
  兴茫然,又复肃然。直等到远蜂云涛几变或月影已渐渐倾斜,才离别了那儿回到人
  声扰攘的校舍去。事情是几年前的了,但印象却还是这样强烈地保留着。如果把生
  活去喻作图画的话,那未,这总不能不算是很有意味的几幅吧。
  听朋友们说,在太湖上最好的景致看着落日。是的,在这样万顷柔波之上,远
  见血红的太阳,徐徐从天际落下,那雄奇诡丽的光景是值得赞美的。惜我是迫不及
  待了!
  我想湖上不但日落时姿态迷人,月景更当可爱。记得舒立人《月夜出西太湖》
  诗云:“瑶娥明镜澹磨空,龙女烟绡熨贴工。倒卷银潢东注海,广寒宫对水晶宫。”
  这样透澈玲珑的世界,怪不得他要作“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著我一扁舟”的感叹,
  及“不知偷载西施去,可有今宵月子无”的疑问了。
  接着,在庙里品了一回清茗,兴致虽仍然缠绵着,但时间却不容假借了。当我
  们从管社山麓坐上车子,将与湖光作别的时候,我的离怀是怎样比湖上的波澜还要
  泛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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