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挽歌

[和平岛]

七月的挽歌
——悼抗战阵亡的英灵
文/洛夫

1

在这众星沉落的夜晚
窗外悲风乍起
我搁下手中的一部近代史，仰首，扬眉
倾耳静听汝等出征时沙沙的鞋声
挽歌唱给亡魂
哀伤还诸天地
我临空跃起，抓住时间中的一根长绳
一荡，又荡回战马奔向黄沙的年代

2

那是硝烟与晚云齐飞的年代
那是白骨与铜像等高的年代
那是神谕暧昧，天使断翅的年代
那是魑魅横行，死亡独霸的年代

汝等来了，提着青发的头颅来了
汝等从钢铁中来，向弹雨中去
汝等从烈火中来，向灰烬中去
汝等从泥土中来，向青史中去

3

而那时，我好小好小
就像盘中滚动的一颗青豆
突然我长大了
当卢沟桥上的石狮发出一声惊吼

我开始学唱流亡三部曲
开始懂得死，以及如何不死
懂得将一把木刀削尖，懂得
将爱与恨分藏在贴肉的两个口袋

4

几年后我长高了些
而鬼子的大炮长得比我还快
那时，早餐是一锅地瓜稀饭
晚餐则多半是一枚两千磅的炸弹

那时我仍然不够高
墙上贴标语还得踮起脚尖
突然一天墙倒了房屋毁了
我的童年也给炸了一个大坑

5

中国历史是在防空洞里读的
昏黄的油灯不够亮
室外焚城的火光一闪而过
刚好在我课本上划了一道血痕

不深也不浅
四万万五千万个伤口
隔不多久便要灌一次脓
发一次炎

6

那时，学生在街头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时，士兵在战壕唱：
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

群山攘臂奔走呼号
黄河敞开喉咙咆哮
怒目向东，汝等以拔剑的铿锵
应和着大地惊起的一声长啸

7

台儿庄，长沙大会战
汝等把双臂和手榴弹一齐扔出
担架抬走一张张须眉不全的脸
月光无言，冷冷照着草丛中的钢盔

汝等走过嗜血的剑刃
汝等攀上历史孤绝的峰顶
相伴的只有千古寂寞
庄严的落日又何需世俗的掌声

8

十面风雨，八年离乱
当烽火在雾城的上空爆燃
全民意志已焊成一柱擎天的怒拳
高举中国于万劫的血渊

多年的积雪终于化为春水
桃花在江南怀了孕，麦子又回到北方
五十年后当我在灯下细数历史的创痕
窗外风雨正急，谁又将为我们的明日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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