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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哥(短篇小说)
河东阳升
秀才


注册时间: 2009-04-10
帖子: 254
来自: 宁夏银川市
河东阳升北美枫文集
帖子发表于: 2014-10-09 18:56:17    发表主题: 花哥(短篇小说) 引用并回复

  
  
  1
  广场放电影的地方,砖头瓦块扔了一大片,旁边还停了一辆卖西瓜的大卡车,几个人正在场子中央吵架,睁圆了眼睛,剑拔弩张,晚霞染红了他们的脸膛。
  耍啥赖你?走开!听声音这是华永洲。
  凭啥走开?宁(你)家的?这声音我也熟悉,是我同部队的一个战士,马凯龙。
  我占的窝窝子,当然你要走开!
  你的窝窝子?下几个蛋拿我看看?
  少罗嗦,走开!华永洲个子矮,声音倒是高分贝的。他把一条床凳硬往马凯龙腿跟前一塞。
  哎你个矬怂,横得你!马凯龙一声喊,伸手推了华永洲一把。
  华永洲忽地抡起了板凳……
  2
  广场放电影有固定的位置,影幕挂在露天舞台的后墙上。指挥部的电影队,一个月能在这里挂两三回白帐子,放的片子大多逃不过“三战、一日、样板戏”。三战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当然不光是“三战”,还有《渡江侦察记》、《冰山上的来客》、《永不消逝的电波》、《英雄虎胆》、《小兵张嘎》、《羊城暗哨》等片子,“三战”播映的频率相对要高一些);一日是《红日》;样板戏(八个)是《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龙江颂》、《海港》、《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新片子一般先要慰问生产一线的钻井队、修井队、试油队、采油队……轮到后勤——指挥部机关驻地的单位(广场)看,那都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了。再说也没啥新片子,即使有,也是电影前面加演的新闻片。除了这些,还有几部外国片子。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电脑VCD,收音机也不普及,有收音机的,也只是听个新闻、报纸社论和最高指示啥的,你要是整天摆弄收音机,闹不好人家会怀疑你在偷听敌台,安你个特务间谍的罪名,这可是掉脑袋的,掉不了脑袋脱你一层皮。所以说,有一台无线电,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危险随时随地会降临到你头上,还不如看个电影安全省心呢。电影是经过官方审定的,出了问题与你无关。
  那些电影看得多了,就出来一个顺口溜:朝鲜的哭哭笑笑(《卖花姑娘》),越南的飞机大炮(《前方在召唤》),罗马尼亚的搂搂抱抱(《沸腾的生活》),阿尔巴尼亚的不屈不挠(《宁死不屈》),中国的新闻简报(《蛇岛》),印度的又唱又跳(《流浪者》),日本的《人证》黑人和草帽,南斯拉夫的《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啊朋友再见”(《桥》的插曲)了。要说最吸引人的,恐怕要数张振富耿莲凤的二重唱了,《毛主席派人来》、《逛新城》、《祖国一片新面貌》……那热情爽朗的声音,婉转昂扬的曲调,让人百听不厌,欢欣鼓舞,再没有比这更深入人心的了。这两个人和这两个人唱的歌,可以用家喻户晓、红透大江南北来形容。
  得了放电影的消息占位子是常有的事,为占位子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占位子不用人去占,但是人要去放个占位子的凭据,通常是顺手拣个砖头瓦块往那一放,那块地方就归你了。占位子都是离广场近的人干的事,远处的都是站着看,溜达着来溜达着去。电影开了,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电影一散,又像谁把马蜂窝捅了,人就乱哄哄四处消散了,白天看那电影场子,就跟洪水冲过的河石滩一个样。
  华永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占过位子,但也从来都是把广场看电影当过节一样。吃过饭先是香皂洗脸,抹一层柠檬霜,就那种白的细腻的小瓷瓶子,有鸡蛋大小,盖一个塑料的淡黄色小盖子。然后再梳梳小卷毛,换一身干净衣裳,装两块水果糖。
  看你个资产阶级样儿,哪像个男人?我调笑说。
  我要是美男子,我裤子都不穿。他回我一句,知道我在抽烟,就又说,抽我的,芒果。芒果也是看电影要带在身上的,虽然不给女孩子递烟,但女孩子可以看得见。一包芒果可是三毛二分钱呢!
  不穿裤子干啥?我故意问。
  撒欢子啊,相准谁了,开个钻打个羔啥的!
  看你这德性!
  我咋德行?二异子啊你?裆里吊那家伙是吃素的?
  华永洲嘿嘿地笑,往笑歪的嘴岔子里戳一根烟。走在路上,一定又要说起丁秀花。丁秀花是她家乡的恋人,他不止一次说起过,但每次都有新内容,像一本书,相同的名字不相同的版本。最一致的一个情节是,他和丁秀花一起钻进齐腰深的苜蓿地,他对她说他要当兵走了,她就抱住他使劲哭……隔一段时间,他又说起苜蓿地,但季节不再是初春,也不是盛夏,而是他复转到油田那一年探亲的秋天。我听得急了,说你儿马日屄转那么大圈子,到底干了没有?解嘴馋呢?他就又笑,歪了嘴说,我当你是个居士,真的不吃荤呢,闹逑半天比猴还急!
  华永洲看电影只是个由头,他不会站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他也很少眼睛往影幕上看,他看哪里姑娘多就往哪里凑,常常看完电影了还不知道电影啥名字。我与他去了一趟二大队的女子修井队,他便认识了与我老乡同宿舍的楼月枝。一下子他被楼月枝的清秀娇俏迷住了。他说,人事处那帮龟孙,真是瞎了眼睛了,姑娘家家的,干啥不好,修井?那哪是女人干的,卡瓦,管钳,油管,通井机……光那个脏,啊呀……他自言自语说个没完。我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有女子钻井队呢,都不活了?他就骂那狗日的领导只会耍花样,拿别家的孩子套狼,亏心不亏心,接着唉声叹气,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陷入沉思的样子,不再吭声了。
  从那以后,只要广场有电影,华永洲必定要去占位子,可他占了位子自己从来不去坐。他是给楼月枝占下的。楼月枝和女伴看了电影,他再把凳子扛回去,凳子是床凳,十几公分宽,百十公分长,松着坐两个人,紧着坐三个人。后来,他不但扛床凳,还必定要带一件好衣裳,他怕晚上天凉,冷着楼月枝。
  这不,华永洲仍和以前一样,拣了两块烂砖头,一字形排开放好,然后又围着砖头划了一个大大的圈,这个圈足够放一条床凳了。他说,她们来回十一二里路,光走路就够受了,再站着看场电影那不要了命了?
  3
  马凯龙本来还有一年兵可当,可他只当了两年兵就复员了。
  马凯龙是个拗种,犟劲上来,死顶裤裆不低头。新兵训练结束,他被分配到军械所看油库,站岗放哨装车卸车。他那个气啊,喊着闹着要去战斗连队。他说当骑兵不骑马我来砍椽子来了?家里火车站我就是装卸工,当了兵又是装卸工,我闲逑得没事干了?不骑马我就回家!
  这样一来,害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学毛选,大批判,帮教会,一对红,斗私批修,个别谈心……但马凯龙水煮贼豆子,油盐不进,软硬不着边:骑兵就要骑马,要不我来这儿干啥?
  最让人头疼的是,耍赖,胡搅蛮缠。晚上喊他上哨,那比登天还难,要是高兴了,他又一个人站一夜,站无聊了,扯起嗓子高唱《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谁制止他就跟谁对着干:犯法呀?唱革命歌曲也有罪?
  到了星期天,想上街,抬屁股就走了,从来不请假,哨兵拦住,他张嘴就骂:去你妈的,马不让骑,走路还不行啊?
  马凯龙成了一个刺头了。不过有一次装车,马凯龙可又出了个风头。一个油桶从车槽板上滑下来,眼看要砸着下面滚油桶的人,马凯龙眼疾手快,双手一推,油桶变了方向,避免了一次恶性事故。马凯龙因此大受表扬,库主任说他遇事不慌,机智勇敢。表扬的意图无非就是想通过这件事,好好鼓励鼓励他,希望他思想能有个转变。但马凯龙依然我行我素,显得特别的无所谓:逑的,有啥呀,干装卸常有的事!
  不论咋说,这件事挽救了马凯龙,上面撤销了把他遣返回乡的决定,认为他先前的那些事,只不过有点“二”,本质是好的,只要教育得法还是一个好兵。
  后来的日子,马凯龙仍然是一心要骑马,凡是来油库办事的,只要他能捞着马缰绳,踹镫就上了马脊梁了,哪怕在院里转个圈也行。有一回,他喷火连的一个老乡来了,他牵过马说让我试试,这一试竟从上午九点试到下午三点,他的老乡因此受了处分,入党的资格都被取消了。后来他指着一张昂首骑马的照片说,这就是那次照的,可惜没有枪。我们都赞羡不已。
  马凯龙不在我所在的军需班,但吃饭在一个食堂,上哨排一个序列表,出入一个军营大门,他那点事,你不想知道都不行。复转到油田,马凯龙被分配当了钻工,他说,你看他妈倒霉吧,当骑兵不让骑马,当石油工人又他妈不让沾油,整天抱个钻杆,泥浆糊得五马六道的,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是个勘探的,还不抵逑当个装卸工自在呢!
  二话说着活也干着,好歹一个月挣几十块钱呢,马凯龙就这个怂样!但他活得潇洒,无牵无挂,平时休息,他就往后勤跑,后勤单位——水电厂,炼油厂,机修厂,运输处,油建处等等,都在指挥部周围,有顺路的水罐,拉水泥的卡车,他爬上就跑过来了,找老乡找战友,抽烟喝酒,一月工资一月光,不像我,一个月四十七块五毛四的工资,至少要拿出二十块贴补家用,探亲回家,又得给这个买衣服,给那个买袜子,一个钱掰八瓣。马凯龙家在城里,爸妈有工作,妹妹也有工作,家里不指望他那几个钱,只让他赶快找个好对象。
  4
  想不到这俩跑广场闹来了,我好失笑。我的出现,平息了华永洲和马凯龙的战争。
  闹逑的,一家人嘛。华永洲说,走,闹个瓜吃,谝一谝(聊一聊)。说着就往卖瓜的汽车那边走。
  你也是复转兵?马凯龙递给华永洲一根恒大烟(三毛二一包),嘿嘿地笑:咋验上的?
  咋?不服气?华永洲点上火,笑,朗声说:个子矮,声音高,脸盘子黑(he),心红!
  就在我们吃西瓜的时候,楼月枝来了。最先看到楼月枝的自然是华永洲。
  小楼,过来!华永洲喊着,迎了过去。
  楼月枝剪发头,穿一件月白色圆领上装,衬衣是粉红的,小巧的鼻子,杏核眼毛洞洞的。马凯龙不错眼地看了个仔细,及至看到蓝色的涤卡裤子,黑条绒的浅口布鞋,他垂着眼皮沉默了好一会儿。
  吃完西瓜付钱,马凯龙挡住华永洲,不依不饶坚决要自己掏腰包。他说,不打不相识,郭班长也在,又碰上了小楼,下回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小楼呢。这句话有点预言的味道,当然也传递了一个喜欢对方的信息。华永洲抢着说,下回你来我带你去,让小楼在她们修井队给你介绍一个,哎你有对象没有?
  一言为定?马凯龙居高临下看定华永洲的眼睛。
  一言为定!华永洲回答得豪气,自信。
  马凯龙又看小楼,小楼看看她的同伴,一个一身工服的胖姑娘,说走吧,看人都多了。华永洲带她们钻进了人群。
  马凯龙眼睛跟了过去,若有所思愣在那里。
  别打小楼的主意,小华可是上心着呢!点烟时,我提醒马凯龙。
  真不错!马凯龙深吸一口烟,说,打不打主意,走着看吧。他诡秘地一笑,冲我眨眨眼。
  华永洲来了,说,算了,不看逑了,还不如到我那儿闲谝呢。
  好,走,闲谝走。我说。
  走,认个窝窝子,下回来了也好找你。马凯龙说。
  电影是《宁死不屈》,阿尔巴尼亚人反法西斯统治的片子,写一个地下工作者和一个女游击队员由于叛徒出卖,同时被捕,始终不受敌人的威逼利诱,宁死不屈,英勇就义的故事,我们看了不下二十遍了。
  5
  华永洲住的地方离广场很近,大约有个二三百米。那是油建处的材料库,他一个人住在门房里,进门是一张三屉桌,上面放一部黑色的摇柄电话。再往里走几步,是个用苇席和油毡隔开的小套间,一张床板占去了套间的一半,后墙上有个草帽大的玻璃窗。华永洲保持了部队内务的良好作风,被子叠得还跟豆腐块似的,上面苫一条水红纱巾,纱巾上呈菱形铺一条小手绢,手绢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朵。床单是暖色调的那种印花布,大朵的玫瑰花争奇斗艳,蓝色的提花枕巾上,同样呈菱形铺一条花手绢,部队带回来的白布床单,对折垫在床沿坐人的地方。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样板戏剧照,门边上挂一个金属框的圆镜子,口杯、饭碗、肥皂盒、梳子、缸子,小瓷锅,整整齐齐摆在床头边上的一只苫了塑料单子的木箱上……四个人(还一个是马凯龙的老乡)无法落坐,只好坐到外屋,华永洲给我们发烟,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颗水果糖。
  你小子,走到哪都是这资产阶级的小情调。我说,住单间也就罢了,还花花绿绿的,当心开你的批斗会。
  好啊华永洲,还是后勤好啊。马凯龙叹羡的口吻,我现在还住帐篷呢,睡得是行军床。
  好啥,要说好,是它好。华永洲指指电话,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
  料库看大门是三个人三班倒,另外两个是老工人,华永洲年轻又是光棍,就住到门房来了。这也可以说是各得其所,按需分配吧。两个老工人,周六下午五六点钟就要到路口挡车,赶往五十公里外的石油农场,归心似箭,农场户口的老婆孩子都等着团聚呢,周日下午同样的时间再往单位赶,如果正儿八经三班倒,那他们谁也回不了家了。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在门房给华永洲隔个小间,晚十点到早八点华永洲值班,特殊情况除外。其实两个老工人没啥特殊的,特殊的是华永洲。华永洲白天了无牵挂,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总踅摸着想给楼月枝弄个啥让她高兴,保不准人就跑远了,或者跟谁喝酒喝多了,十点钟接不了班就不是稀罕事了。当然他也有下午六七点接班的时候,那是他的朋友战友来了,他要在门房和他们吃喝一顿。菜刀,案板,铝锅,小炒锅,汽油炉子,油盐酱醋大米面粉,甚至还有专供擀面的大案板,放锅的钢精锅圈,坐人的小椅子(铁的木的),这叫得天独厚,油建处工种齐全,电、铆、漆、焊、车、钳、刨、锻、木工、泥瓦工,样样齐全。两个老工人有时赶不上食堂的“点儿”,也在这里做饭吃,原本这里的炊事用具就是他们置办的。
  有些事往往看上去是坏事,实际上好事早就隐藏其中了。华永洲就是这样。
  指挥部要在机关驻地修路,我和华永洲都是刚复转到试油队又被抽调出来的。抽调时,上面要求必须是党员或入党积极分子,先集中起来理论培训,然后宣布具体工作任务。华永洲说,队上的人都说肯定不是好事,好事能有轮上党员干的,我不管逑他好事不好事,先出了那个兔子不拉屎的窝窝子再说,我这就来了,还成了积极分子了。他笑,嘴岔子直往下扯。想不到跑后勤来了,咋着说也比试油队强。
  路是要修成沥青路的,指挥部专门成立了一个筑路大队,从外面请来了工程师,雇了百十个民工,我是二排的排长,华永洲是我三班的班长。修完路,职工全部归到油建处,我在机械队,他在材料库。我带他到女子修井队,是在筑路大队撤销待分配的那段时间。去了一趟,我就和他分开了。事隔不久,他来问我打不打毛背心,我说打,他说那就买毛线,楼月枝可巧了,先给你打一件,谁让你是班长呢。他一直叫我班长,见了人介绍时,他也一直说,这是郭班长,骑兵班长,我就笑说,后勤兵,没摸过几回马毛,他就更正,那也是骑兵,总比昂木(我们)三十七师好,当三年兵尽挖了山洞了。他见了我,也一定是掏出他最好的烟递给我。他一般兜里装两种烟,两毛一一包的“前进”和三毛钱以上的“芒果”“飞马”“六盘山”,也有四毛钱的“大前门”,上海“大前门”不好买,多半是天津的。听他跟楼月枝黏糊上了,我就警告他,那可是个花枝枝,看你歪逑个嘴长得还没周仓受看呢,想法还美逑得不行。虽然我是玩笑说的,但也是我的心里话。华永洲形象差点儿,重要的是连个初中都没上,文化低,唯有让我羡慕的是他头上的小卷毛,怎么梳怎么顺溜,不像我,头发一根根扎着,风一吹简直就是一蓬乱草球,所以要么戴个帽子要么理个小板寸。我老乡问过我,你看楼月枝咋样,行了我给你说说,我说不忙,才到油田,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的意思是,工作(工种)还没个着落,总不能说是个筑路工吧。其实楼月枝给我的影响很好,干净清秀,要不是老乡说楼月枝是干部子女,也许我就赤膊上阵了。楼月枝的父亲是她家乡县的副县长,她参加工作不长时间,父亲就被“红卫兵”遣赶到“五七”干校改造去了,说是走资派,又说是反革命,这让我十分犹豫。虽然我祖辈农民,出身农民,但我是工人,是党员……就在我(或许还有别人)举棋不定的时候,华永洲捷足先登了。(五七干校,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贯彻毛泽东《五七指示》和让干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党政机关干部、科技人员和大专院校教师等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的场所。)
  6
  华永洲第一次单独去找楼月枝,是在我和他分开之后。他说,他给楼月枝买了几个罐头,猪肉的,核桃仁的,葡萄干的,另还买了葱蒜和油菜。那时没有蔬菜门市部,更没有蔬菜市场,矿区远离农舍乡村,是一片渺无人烟的戈壁滩,只有苦蒿和风沙,偶尔还能挖到甘草,青菜一般都是各食堂从外地采购回来的,采购一次快的三五天,慢的十来天。拉来的蔬菜,在保证食堂供应的情况下,剩余部分适当出售。带家的、平时因某种原因经常自己做饭吃的职工,都眼巴巴盯着食堂的拉菜车,只要哪里有卖,跌破头也得买上一些,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存着一点一点吃。
  你小子,心思尽用到女人身上了。我笑他。
  还心思呢,那回差点把人臊死了。华永洲说,楼月枝是回民,我哪知道,你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谁说的?我问。
  人家自己说的。华永洲说,我赶忙说,这罐头和菜是给大家买的。她们宿舍住四个人,有时不想吃食堂了就自己做着吃一顿,和你去的那回我见地上有炉子铁锅,床下还有土豆萝卜。
  没想到,华永洲在这方面这样细心,的确是太难得了。但是他没有想到,马凯龙会从中插一杠子,或者说,他想到了、看到了,他是专门向楼月枝表现他男子汉的胸怀的。再或者说,他坚信自己有足够的实力与马凯龙抗衡,也更坚信楼月枝对他不会再有二心。不过谁知道呢,我仅仅是猜测,我也从没有问过华永洲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再一次见到马凯龙,是在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直接找到机械队去了。这回不比上回,他穿了新皮鞋,灰蓝的涤卡上衣,环纹松紧口的红毛衣,衬衫是雪白的的确良,手腕上明晃晃一只手表。这身装束,走到哪哪里亮。马凯龙浓眉凤眼高鼻梁,一米七五的个头,挺拔潇洒落落大方,这两个词用他身上,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这么英俊!我说,新郎官似的,从哪来的?
  修井队。马凯龙懒懒地回答。
  下午去的?我又问,倒水拿烟给他。
  是。
  华永洲送你去的?
  是。
  华永洲呢?
  送下我他就走了。马凯龙低着头,烟雾漫过脸颊,在头发间踟蹰盘旋,然后慢慢升腾,像是一个燃烧着的看不见明火的麦草捆子。
  过了吃饭的“点儿”,我只好给他做饭吃,让他先在我床上歇会儿,跑了一天了。他今天是从城里赶来的,还没顾得上归队呢。上回从这里回队上了二十天班,回家呆了十天,身上穿的毛衣是他妹妹织的,想着他国庆节回去了给他的,不料他提前回去了。手表是家里买的,上海牌,红箭头,他爸妈找商业局长批条子买来的,和手表一起买的还有一双女式方口黑皮鞋,这两样东西都是买给楼月枝的,可楼月枝坚决不要。楼月枝说,手表我有,皮鞋我也有,我不喜欢穿皮鞋,也没地方穿,再说我也没理由接受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都从那回不来了,几里路走了有两个小时了。马凯龙还是懒懒的,说话有气无力没一点精神。他说他看楼月枝不会拒绝他,他才这么做的。楼月枝那么一笑,还那么挑着眼角一看,看他吃完西瓜了还把自己白得雪一样的手绢给他擦嘴擦手。马凯龙吃着我给他做的揪面片,一边吃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吃完了,碗一放,点上烟,狠狠吸一口,突然往起一站,说:我不信了,就这矬怂,办法还大逑得很!
  7
  别说,华永洲还真是有办法。
  上月发了工资,星期天,华永洲叫我去商店,帮他看着买个自行车。我问哪来恁多钱,他说反正不是偷也不是抢,想问你借呢,看你一月赶不上一月的,看,烟都抽成“百花”(一毛六一包)了。他看好了一个新牌子,“红旗”,天津产的,比“飞鸽”“永久”便宜好几十块钱,就是不便宜,“飞鸽”“永久”也没处买,那是紧俏货。他问我买个轻便的好还是加重的好,轻便的一百二十块钱,加重的一百三。我说当然要买加重的,加重的楼月枝坐上也踏实啊,再说出了矿区可就不是沥青路了。他笑,歪咧着嘴,说,班长就是班长,想哄都找不着窝窝子。
  有了自行车,华永洲如鱼得水。他干的那个活儿,白天睡觉,晚上还是睡觉,只要没啥特殊情况,大门一锁,闲人免进。他去修井队,楼月枝来料库,不但便捷,来往频繁,而且还省时省力。只要是星期天,只要是楼月枝休息,两个人肯定就在料库门房里。只要楼月枝休息,只要不是星期天,两个人肯定就在楼月枝的宿舍里。楼月枝是回民,食堂不会专门为她开个回民灶,她自己做饭吃天经地义,不受任何人非议和干预。修井队也许会想,有这样一个人无偿保障他们的战斗力,那确实是一件大好事,这该要给他们省去多少麻烦呀!
  有了自行车,可以说整个修井队都方便了,上指挥部或哪个后勤单位办个事,上商店买个东西,看个朋友传个话,领个车票、送人上个车——那时只有指挥部机关,每天往百公里外的城里发一趟轿子车,早八点出发,晚四点返回,三十来个座位,不售票,只领票,领票必须要有单位批准的探亲请假条。指挥部驻地的百货商店旁边,有一座土坯小平房,墙上安一个玻璃窗,玻璃窗用报纸糊得很严实,发票口是个小窗洞,上面装了两扇木制的小门。每天凌晨(不论春夏秋冬)四五点钟,这里就有一队长长的排队领票的人,问题是排队不一定能够领到车票,所以有人为了保证第二天能坐上车,就穿了皮大衣通宵守在那里。这一趟轿子车是唯一通向城市的重要交通线,如果领不到车票,那就只好站在公路上拦挡去城里拉材料的大卡车,通常这也是一条重要的交通渠道。华永洲的自行车,给大家带来了方便,同时也给华永洲带来了好名声,修井队的姑娘们没有不夸楼月枝的,说楼月枝好眼光,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好男人。
  其实周围人感受到的不光是华永洲自行车的方便,还有自行车带来的附加利益。华永洲经常骑自行车到几十里处的乡下农村,买来活鸡和鸡蛋,说是楼月枝身体不好,要增加营养。这个话题成为他以后最有远见卓识的一个见证,也为他无尽的伤痛隐含了一个伏笔。每次买鸡不是一只两只,鸡蛋也不是三斤四斤,买来了就分给别人。一只鸡四块钱,贵的超不过四块五,一斤鸡蛋三毛五,四毛。
  当然自行车也给华永洲招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但楼月枝却没有因此而气恼,反而上演了一幕让人感动难忘的情景剧。这在那个说“爱”生畏的年代,无疑是弥足珍贵的。
  8
  华永洲的心思没有白费,他用他体贴入微的情怀弥补了他形象上的不足,并且成功地俘虏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楼月枝第一次走进华永洲的小屋,就被他精心布置的“花花绿绿”征服了。她想不到一个粗黑的男人,会有这样一种生活情趣,这在满是风沙、砾石、钢铁、油污、政治口号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一个世外伊甸园,独特,温暖,“家”味十足。华永洲关照她吃喝休息,啥都不让她做,说你来我这儿就是休息的,休息好是你的任务。他对她疼爱呵护使她完全沉浸其中了。有时看过广场电影,她就住在他那里。华永洲说他晚上在上班,要睡也是睡在桌子上的,但是他的话谁都不相信。楼月枝敢在这里过夜,是因为这里的确很方便,修井队有事打来电话,不到半小时她就能到达目的地。要知道,那时单位的一把手家里都不会有电话,一般职工家里装电话,那还真是个神话,一是没那个条件,二是社会还没有发展到住户、个人装电话的程度,三是做梦都还想不到呢。
  马凯龙有什么?手表?皮鞋?仪表堂堂……但作为楼月枝来说,这些显然都是隔山的金子,远不如到手的铜那样稳妥和实在,石油人找对象不易,有了对象又要忍受分离之苦,即就是她看好马凯龙,远水不解近渴,这样的现实问题又该如何去解决?
  上回广场见面,华永洲对马凯龙那样大度,想必吃西瓜的时候他已经做过全盘考虑了?如果真是这样,他还真是一个十足的有智慧的人呢。
  9
  啥也别想,好好睡觉!我对马凯龙说,华永洲比你有地理优势,再者说他能做到的你未必做得到。马凯龙不吭气,烟雾腾腾。我又说,要么就托楼月枝给你介绍一个,我看了,修井队漂亮姑娘有的是,我还想踅摸一个呢。
  好!马凯龙抬起头,笑了一下,这是他进到我宿舍的头一个笑容,他说班长你弄成了,捎带给我弄一个,先号上。
  谈对象也有捎带的?我说。
  有啊,替结婚的都大有人在。马凯龙笑。
  好,那就给你捎带上,到时候你挑剩了就是我的。
  我想好了班长,钻工是不能干了,我他妈得闹个汽车开开!马凯龙兴奋了,恨恨地说,不然找啥对象,找了还不逑是别人的!
  看你能的,睡吧,我另找个铺去睡。宿舍的人回来了,我催他快睡,别耽误了明天返回钻井队。
  第二天早上,马凯龙留下那双女式皮鞋,说是送给我,我说我有啥用,你带着不方便就放我这里好了。我想起他说的话,于是又说,真能给你号上一个,我可就拿去送人了?
  送送送,送谁都行,我开了汽车,楼月枝还是我的!
  我吃了一惊:马凯龙,犯啥病呢?
  真的班长,真的!马凯龙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想象不出,马凯龙是跟华永洲较劲呢,还是心里真的爱恋楼月枝?不用我想象的是,马凯龙真要想上一件事,那个拗劲上来可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
  10
  运输四队的司机江大鱼,偸卖钢精、木材事发,交代材料上提到了华永洲。华永洲被隔离审查,关在保卫处的一个空房子里。华永洲交代说,江大鱼给工地拉木料,出大门时他是看了提料单子的,错误是没有上车去检验核对,拿了江大鱼两次钱,但那是借的,买自行车用了。
  楼月枝得知消息,跑来找我,我和她去了保卫处。华永洲并不把这件事当回事,轻松地笑,没事没事,还没个公道了,钱是我向江大鱼借的,他问我有啥困难就吭声,我就说买自行车差钱,第一次他给了我五十,他身上就那些都掏给我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问我钱够不够,我说还差三十,就又拿了三十。
  楼月枝说,小华是哄我呢,恐怕没那么简单,要是没事就让他上班去了,那为啥还要关着他?五月的阳光照在她俏丽白净的脸上,眼看着声音变了,眼泪下来了,雨打海棠的样子,沙枣树灰白的叶子的投影在她脸上闪闪烁烁。我劝她回去,她说不,低了头不再吭声。保卫处一个干部从办公室走出来,大声说,走吧你们,楼月枝转过身,向前踉跄了一下,急切地说,还有啥事?没事咋不放人?自行车我骑来了,给你。她指一下放在沙枣树下的自行车,伸着胳膊把车钥匙递了过去。干部接过车钥匙,说,你当是你们家呢,走吧,别在这晃悠了。华永洲也大声喊,班长,让小楼走,没事,我没事!
  华永洲背了个处分。这个处分是在油建处职工大会上宣读的,说华永洲玩忽职守,致国家财产于不顾,一千八百元赃款云云……
  十一国庆节,马凯龙来拿他那双女式黑皮鞋。
  我在商店买了灵湖大麯招待他。他喝一口酒,长叹一声,唉——班长,不怕你笑呢,你看我现在这个落怜(狼狈),啥时候抽过这个烟。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一毛四的“伞塔”烟,又伸胳膊让我看,意思是手表没了!
  咋了?我明知故问。
  还不是为了开车的事,费老鼻子劲了……他给我讲述了找人跑腿、送礼打点的鸡零狗碎的曲折事情,说是上上下都答应了,有了调令我就不是钻工了。
  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我是信得服服的了!他说,我妹妹给我织的毛衣我都送人了,还有皮鞋,衬衣……
  说话间说到了楼月枝,我说节前住医院了,马凯龙张大了眼睛看我,以为我跟他开玩笑呢。
  真的,还没查出是啥病呢,头晕迷糊,白细胞增高,大夫怀疑是败血病。
  马凯龙马上要去看,说是看了还回来,晚上要拿皮鞋去找人事处长,看能不能给个准信,出门时又唉了一声,骂,这些驴逑日的,心狠着呢!
  11
  又是十一国庆节到了,马凯龙终于开上了汽车,算来,从他下决心到如愿以偿,也有一年多了,应了那句“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话了。可是,那些个“功夫”哪一样都离不开钱,好就好在他挣的工资不用养家糊口,反而家里还能为他帮忙倒贴。在这一段时间,他来过我这里几次,办调动手续,跑医院跑修井队(看楼月枝),考驾驶执照,有一次是个晚上,他拿了羊肉和黄芪(一种中药材)让我送给华永洲,说是炖了汤让楼月枝喝,要加强营养,不能光吃药,他行色匆匆,说是和师傅开车进了一趟城,刚回来。
  楼月枝确诊为败血病,是华永洲给我说的,说的时候他眼睛一下就红了。那是他给我来还自行车。我也买了一辆自行车,红旗加重的。我的家里自我上中学开始就一直想有一辆自行车,但十年过去了,还是买不起。那时,谁家有一辆自行车绝对算是个“大户“了,娶媳妇往往用的是“永久”和“凤凰”,相当于现在接新娘子的“红旗”和“奥迪”。到了油田,我是发了狠要买一辆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我家里一件都没有,我不能让别人说,谁谁家儿子当工人吃国家饭,连个自行车都买不起。再说家里人要用,我回去了也要骑。买了自行车本是要找个方便车带回去的,想着最好是十一之前,可那阵儿正赶上华永洲一天几趟的跑医院,跑修井队,他没说要用自行车,但这自行车还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交通工具。我也时常想着楼月枝可爱的样子,我也有空就去医院看看她,她向我微笑,苍白的脸上还是那对毛洞洞的杏核眼,长长的眼睫毛无力地忽闪一下,半天再忽闪一下。她就是一朵严霜击煞过的花儿,叶片都萎缩地打了卷儿了。她给我手织的毛背心,我仍然穿在身上,蓝色的,菱形的树叶花形,领口的颜色略有不同,那是毛线不够了,她自己加上去的。这件毛背心,成为我以后的一段美好记忆,因为这是我一生中头一件毛线制品,它的作者又是那样漂亮善良的一个女人。
  马凯龙开车来了,我为他高兴,我说华永洲找你,说有重要事,他说他知道了,华永洲找着他了。他说他本来有事跟我商量,来了又觉得没事了。
  逑的,为了楼月枝,啥事我都干!他说,我还能让华永洲小瞧了我?逑,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开除了我就回逑家,还能枪毙了我!
  啥事?我说,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别胡来,有啥事好好商量商量。
  还不知道,华永洲没说。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不会是啥好事,他说也只有我能帮上他。
  你想咋办?我心里直嘀咕,害怕真的闯下个啥乱子那就糟糕了。
  我不是帮他,他只要说明是楼月枝的事,头滚地我认就是了。
  12
  楼月枝病故与华永洲又一次受处分,我几乎是同时知道的。
  一辆解放卡车下午上班不久开进材料库,开进去就坏了,司机一个人车上车下的忙,清洗机油滤子、空气滤子、打黄油、紧固螺丝……下班了,他来门房说,师傅,车坏了,先就扔这儿吧,说完抬腿走了。
  晚上九点,广场正放电影《渡江侦察记》,司机来了,华永洲放他从小门进来,然后锁好小门,两个人直奔黑暗中的解放卡车。电影散过时间不长,解放卡车黑灯瞎火地开出了材料库大门。车一走,华永洲就到宿舍去找另两个看大门的人,说有个便车要进城,我这就走,你们看谁顶个班。
  后来华永洲说,那天晚上,他和马凯龙怕被发现了有车追上他们,他们绕道走了另一条路,是个远路。一路上两个人的腰就没敢往靠垫上挨一挨,眼睛瞪得像个驴卵子,只在中途撒了一脬尿,车再没停过,赶到楼月枝那个县城,天都麻麻亮了。
  他俩算计着装了一立方落叶松(松木板)。华永洲说,楼月枝回家的时候,大夫说没几天好活了,能熬过十月一就不错了。说到这儿他哭了。我偷木料是给月枝做个棺材的。他大声地哭。我注意到,他对楼月枝不再称“小楼”了,而是“月枝”。按照回民的习俗,人死了(回民叫“人完了”),洗过身子一匹白布一裹就下葬了,连一件衣服都不用穿。但月枝是我的女人,活着我们没结婚,也谈不上住我的房子,人死了,我不能不让她没有房子(汉人把“棺材”叫“房子”)。月枝是裹了白布装进棺材的。
  那个年代“破旧立新”(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社会主义新风尚),人死了也要实行“革命化”,不像现在,回民要阿訇念经,汉民要阴阳做法事,而且名目越来越多,程序越来越复杂。安葬楼月枝的时候,楼月枝的父亲仍还在”五七”干校接受改造,如果坚持本民族的习俗,那一定又是一条新的罪状。
  记得是元旦将近的日子,华永洲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我,也就是锅碗瓢盆小凳子啥的。他说他要被调到新成立的胜利油田去了。胜利油田在山东。
  走就走吧,没开除我就万幸了。他说,他呆呆地坐着,只顾抽烟。
  哪天走,说一声,喝个酒,叫上马凯龙。我说,给你饯行。
  好,马凯龙让我害得当了修理工,我是没法子了才扯上他的。华永洲说,当时我一说他就答应了,是个汉子,义气得很!
  我无语,看着他粗黑的脸,一时又想起马凯龙“楼月枝迟早是我的”,那句狠话。
  月枝会感谢他的。说着话,华永洲有些哽咽了,月枝不在了,唉,走吧,没我啥了。
  丁秀花呢?我说。
  他摇了摇头。
  十多年后在银川的石油城,偶然遇见了马凯龙,马凯龙是当年和华永洲前后调往胜利油田的,他走,也是我给饯的行。他和华永洲初到胜利油田,我们还通信,慢慢地就没了消息了。马凯龙调到胜利油田还是开车,在老家找了个对象,小学老师。他一直想着要调回去,一是不能夫妻长期分居两地,一是父母老了要人照顾,儿子也要上高中,不回去不行了,这就调了回去。现在搞了个内部退休,在市里开了一家汽车租赁公司。说起华永洲,他说,走了(死了),到了“胜利”我跟他走得最近,那家伙能倒腾,胆子大,说我是贼胆子,那是没见过贼胆子的人。
  马凯龙不抽烟了,只喝酒。
  华永洲一去当个材料员,没几天又干上采购了,改革开放,他比谁都下手早,先下手为强。钱多了,走到哪儿,大姑娘小媳妇围着,就那时候,人都不喊他的名字了,喊他“花哥”,有人当着面也那么喊,花哥,花哥,我看他也不在乎。
  花哥?我一楞,但马上也就心领神会了。
  是,就叫花哥,说起花哥没人不知道的,我调动还是他帮忙的呢,那狗怂,有钱,出手大方,人缘好,上舞厅进酒场,干啥都行,花哥全包。他在当地挂了一个搞缝纫的小美人,接着就弄了个地毯厂,选场地是叫了我去看的,三十间平房,二十台机器。正干得欢势呢,半夜喝了酒骑摩托车撞死了,是撞到一个停在路边的拉钻杆的车上了。
  真的啊?我心疼得一颤,端起一杯酒,洒在地上。
  马凯龙也往地上洒了一杯酒。
  这狗怂,一份子产业,好活了那个女人了。马凯龙说,他那个地毯厂,可能也就我知道。
  他的家呢?娃娃呢?我有点急了。
  没家,他就没结婚,那个女人有个十岁的儿子。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一直是华永洲的影子,还有“花哥”这个名字;同时也交替着楼月枝和马凯龙这两个人。
  人生如梦,确是经典到无以复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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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出版作品选集两部,连载发表长篇小说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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